"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今朝玉 作者:墨银   楔子(已修)   妖王府里的宴会凤箫声动,靡靡舞了一夜。   天初亮时,小厮打着呵欠提着茶壶,走过濛濛细雨润湿的泥径,瞥到墙角边缩着的一个人影时,吓了一跳,生生退后一步,壶里的滚水溅了几滴烫到手背,“咿呀”乱叫起来。   墙角缩着的的黑影闻言抬头,温和地朝他颔首微笑。   小厮就支支吾吾地打招呼:“仙、仙子,要不要喝杯茶?”说着,殷勤地想要斟一杯茶。   “你不要命了!”身后妖王的贴身小厮钱来低喝,劈手夺过茶壶,“别惹事,走。”   小厮很委屈,抿了嘴不发一言。   钱来板起一张圆面孔来教训他:“你是新来的,做好本分事就好。你可知道刚才那位是谁吗?”   “是、是天庭哪位仙子吧?”天界的味道,妖族的鼻子一闻就知。   “正是那位今朝仙子。在王的门外等了半个月了,风雨无阻。有几个不知好歹的,过去和她说了几句话,现下里正被王罚去扫茅厕;你还想送茶?真是不要命了!”说到这里,钱来老气横秋地摇摇头叹息。   小厮就呆呆地张大了嘴巴,下意识回头去望,墙角那蜷缩成一团的影子,远远看去,半笼在阴影处,像是一只被丢弃的竹篓子。   稀薄日光又浓了几分,天光就大亮了。有小厮睡眼朦胧地拿了笤帚来扫地,一不小心,差点把墙角那只“竹篓子”扫进去,定睛一看,才惊慌失措:“仙、仙子!”   这动静引得其他小厮往这边看一眼,窃窃私语起来。   “还是仙呢,一点仙的样子都没有。”   “咳,你莫非忘了?她被天帝拔去仙根了。”   “这副样子,还想得王的垂怜?”   交头接耳,掩了嘴幸灾乐祸地嘻嘻哈哈笑起来。   今朝低下头,盯着自己皱巴巴的裙边褶皱,这些话,他们永远说不厌。   “吱呀”一声,朱红的大门开了,各妖族的王睁开惺忪迷离的眼,爽朗笑一声,朝主人家拱手:“颜渊,告辞。”   最后走出的妖王府主人宽袍锦袖,如泉乌发上一顶凌云高冠微斜,懒洋洋扬起笑容来:“不送。沙棠,猫族的舞女真是勾魂摄魄,下次若有好的,便给我留几个。”   猫族的王沙棠回首笑笑:“好说。”半张的瞳孔眯成了一条缝。   颜渊便倦怠地回转身去。   钱来守在一旁,此时立刻恭恭敬敬地奉了茶上去:“王。”偷偷自余光里瞄了一眼,只见他们的王醉意未消,仍留了一点慵懒,眉眼处几点金粉,是与猫族舞女亲昵后沾染上的残妆,流采璀璨,逼得人侧目。   “嗯。”颜渊茗了一口,眯起眼睛,“千里清秋啊。”   “可不是,王,都入秋了。”钱来顿一顿,又说,“王,那个,今朝仙子她……”说到一半,那只“竹篓子”仿佛知道终于轮到她了,从墙角处站了起来,十根手指缓慢却固执地一下一下抚平衣裙的褶皱,走到颜渊面前。   “泊玉,跟我回家。”仰起脸来,一字一句。   “今朝仙子,我不是泊玉,我是颜渊。”颜渊笑起来,“妖王府就是我的家啊。”   “你是泊玉,你的家在蓬莱,可是如果泊玉不想回家,那泊玉走到哪里,今朝就跟到哪里。”   流光溢彩的一双眼立刻就沉了,颜渊面上不耐,冷笑一声:“今朝仙子,你真是烦人。”广袖一拂,钱来一声惊叫还哽在喉头,今朝已经被凌厉劲风带了出去,跌在泥泞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钱来偷偷地看一眼,那曾经盛宠在身的今朝仙子,如今一身皱巴巴灰蒙蒙的衣衫,跌在地上,仿佛要溶进背后的灰瓦泥墙里,却还挣扎着抬起一张脸,可是容颜普通,引不起妖王一丝怜惜。   丝毫不理会跌在地上的女子,颜渊沉声道:“钱来,过来服侍。”   片刻后,靡醉一夜的妖王发高束、腰佩玉,一双眼清明澄澈,坐在书房里执笔批案牍。   钱来安静地在一旁磨墨,听着窗外雨声发怔,这场秋雨来得急,噼里啪啦打在窗口梧桐叶上,听风吹雨,急急切切地如霹雳弦惊,也不知门口那位仙子怎么样了,听说之前就受了重创,方才又被王伤了,这雨一落,可别死在妖王府门口才好,不然说也说不清……   “她怎么样了?”颜渊忽然开口。   钱来一惊,很快反应过来,匆匆去门口探了一眼:“还在。”偷觑着颜渊的脸色,又试探问,“王,是不是请她进来?”   白玉紫毫笔一顿,在宣纸上溅了一滴浓黑墨汁,颜渊瞳色忽明忽灭,半日方说:“随她去。若死了更好。”   钱来就唯唯诺诺地应了,心里却埋怨,若真死在妖界地盘上,还不知天界会不会挥兵相向,万年前那次仙妖大战战死了多少妖族,好不容易太平了几年,可千万别再打起来。   雨落得愈发大了,不知过了多久,头顶忽然撑起了一把伞。今朝抬头:“白泽。”   “仙子,回去吧。”白泽举着伞,面色沉痛。   “我能回哪去?”   “回罗华宫。九太岁在罗华宫外等了三天三夜,请崇恩圣帝收回成命,东王公也在替你求情,等过个三两天,帝君气消了,回去服个软,认个错,这事也就这么了了。”   “不,我要在这里守着泊玉。”   “仙子,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泊玉了,他是妖王呵,和泊玉没有半点相像的妖王。”   今朝微笑:“白泽,妖王又怎么样?我若一直记着以前的泊玉,现在的泊玉怎么办?”   白泽蹙了眉,终是长叹一声,看着今朝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仙子,保重。”   今朝吁出一口气,透过墙头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望去,碧绿丛中只露出妖王府的屋檐一角,眼神就迷离了起来。泊玉,当日你为我魂飞魄散,而今我为你毁去仙身,这样的深情,上天都允了,你允不允?   作者有话要说:啊,悲摧的某银开始修文了,因为之前的故事架构太乱,所以每一章都要大修,之前的章节会锁起来,修好一章开一章,同志们不要抛弃我……   一(已修)   瑶姬说:“今朝,祸兮福所倚,你算是有福之人了,对不对?”   今朝似懂非懂,她只听天奴说过,她的父君青华大帝虽然在仙妖大战里战死了,但是天帝做主,让她认了崇恩圣帝为义父,蓬莱岛的东王公为师傅,背后靠山一重重,也算因祸得福了。那么大概就是有福的吧,便懵懂地点一点头:“大概吧。”   瑶姬又说:“今朝,日日同崇恩圣帝在一起,很幸福吧?”   今朝就垂了眼,掰着指头数数:“我已经五日没见过义父了。”   瑶姬一愣,随即苦笑:“我早该知道他这性子的。”说完,一阵风般离去,烈红衣衫如天边残霞。   崇恩圣帝的府邸罗华宫坐落在五重天上,穿过天井,绕过一架荼蘼,苍苍薜芷下一栋普普通通的楼阁,就是今朝住处。崇恩圣帝不喜热闹,罗华宫少有客来访,只苦苦痴恋崇恩的瑶姬仙子常常登门,崇恩便寻了借口避她,时时不在府里,几乎忘了偌大一个罗华宫,还有一个小小的孤女。   再后来,连瑶姬也不来了。今朝便一个人泡了茶,看白瓷细盏中一点碧色泛沉,缓缓舒展翻腾起来,一看便消磨掉一日。   天奴便在背后神色诡谲地指指点点。   “看,那就是青华大帝的独女,一副傻乎乎的蠢笨样子。”   “难怪帝君好久不回宫,认了她作义女,岂不连累一世清誉。”   等今朝一回头,就立刻住了嘴,若无其事地各自散开。   谁说盛宠在一身肆无忌惮?谁说仙界清心寡欲超脱世外?不过与人间滚滚红尘一般模样。   过了几日,崇恩终于回了宫,却是要去参加三千年一度的菩提法会,想起府里的孤女,特意回来说一声:“今朝,我要去参加菩提法会。这段时间你便去蓬莱岛住些时日吧,跟着东王公学些术法,等我回来再接你回宫。”   今朝睁了一双眼睛,安安静静地点头。崇恩不禁也叹一声:一世威名的青华大帝,生下来的女儿却没有继承他的灵气,愚钝如凡人。   云层中崇恩召唤来的重明鸟嘶鸣一声,金翅一展,忽而霞光万丈,蒸蔚出腾腾瑞气,崇恩负手立在金翅上,小小的今朝害怕地捏着他的衣角,却到底小孩子心性,眼睛滴溜溜地往云层下的凡尘俗世看去。   崇恩手掌轻轻落在她头上揉了几揉,清冷的声音里多了一些怜惜:“东王公徒弟甚多,教导也极为严格,到了蓬莱岛,少惹他老人家生气,凡事都忍着些。”   说话间,重明鸟已展翅飞过了昆仑,过了昆仑便是蓬莱,云蒸雾缭,仙气泽瑞,蔚为壮观。   东王公早察觉出有客来访,派了座下天奴迎客,躬着身将客人一直引到正厅大堂。东王公是司战的神,不知刚从哪里平乱归来,身上一袭墨色云纹战袍,按缰佩剑目光炯炯,在堂前坐了,问崇恩:“这就是青华大帝的女儿?”   “是。在你这里住些时日,教她一些基本术法,再高级一些的,她资质愚钝,也学不会。”崇恩淡淡说,又转向今朝,“给你师傅奉茶。”   早有天奴捧了茶候在一旁,听崇恩如此说,便将茶递给今朝,说一声下跪,今朝便在冰冷阶前跪了,只觉得膝头碰上白玉砖,窜起一阵凉意。   “好,起来吧。既做了我东王公的徒儿,便要守我蓬莱岛的规矩……”东王公在面前说着,声音也如同玉砖一样冷硬。   今朝低着头,思绪就蔓延了开去,仿佛回到很久以前,父君还在的时候,牵着她在云端看万里云海舒卷蒸腾,手心里的热度一直暖到心里去。再回神时,却已是跪在蓬莱岛的玉石阶前,膝头凉意渐渐地蔓延到了全身。   就这么在蓬莱岛住了下来。东王公管教极严,每日亥时熄灯入睡,寅时就要起更,起了床,便跟着东王公座下的几个徒子徒孙学术法。   东王公说:“这是青华大帝的遗孤今朝,今后便跟着你们从师于我,你们做师兄师姐的,多多照顾她。”   当着他的面,没人敢说什么;东王公一走,便起了一阵议论。青华大帝的遗孤啊,一夜之间便盛宠在身,崇恩圣帝的义女,东王公的徒弟,名头一个比一个响亮。旁人修炼几百年,不过修成一个散仙,个个削尖了脑袋想往蓬莱岛钻,她得来却不费吹灰之力,怎么不叫人羡慕?简直由羡慕到嫉妒。   今朝闷头不响,叽叽喳喳的说三道四,她听的并不少。   第一日,学的是最基本的腾云术,今朝勉力才招了一朵稀薄的灰云,小小身子刚跨上去,便一个跟头栽了下来。   周围静默片刻,接着便有人笑歪了嘴巴。青华大帝的女儿,怎么蠢钝地跟一个凡人一样,立刻轻蔑地瞥她一眼,掩饰都不愿意掩饰的鄙薄表情。   有人腾起了一朵金云,特地在今朝周围绕了三圈,居高临下笑道:“今朝,我给你做了个示范,还不谢谢我。”   今朝垂了眼,柔顺道:“谢谢师兄。”   周围便一阵哄笑,四下散开去。   这一日东王公满面喜色,破天荒地准了徒弟们一天假不必修炼,今朝正困惑,听底下碎嘴天奴讲起,原来是东王公的独子泊玉自人间游历归来,东王公正准备设宴接风洗尘。   天奴姐姐们惊呼一声:“泊玉公子要回来了?”立刻羞红了粉面,特意打扮起来,穿了七彩霓裳,戴起明月珰,故意扭起腰来走路,腰身细软的如同流纨素一般,连声音也软了许多,莺啼一般清脆动听。   今朝偷偷跟在天奴们后头,去门口见一见那泊玉。   那一年,蓬莱岛的千里杏林露华正浓,千树万树雪上晴梢,杳杳渺渺。那杏林尽头,有人一身月白长衫,手执一管长笛,坐在神兽上,缓缓朝这边行来。笛是青玉笛,座下是流苏金镂鞍,月色衫袍飘若流云,华茂春松,惊才绝艳的儒雅佳公子。   天奴姐姐腮上飞起一抹红霞,白齿咬住红唇,一副小女儿的娇样。   仙界蓬莱岛的泊玉公子,名号说出去,六界里哪个不赞叹一声“风流人物”。泊玉公子行过处,一管青玉笛入了多少春思闺怨的绮梦里,直叫一川烟草失了颜色。   今朝悄悄躲在人群后,瞠大了双眸看着这众人簇拥的尊贵少年,看着东王公万年不变的冷脸扬起慈爱笑容来,轻轻拍泊玉的肩,说一声:“小子,回来了。”   便没有再看下去,静静地退了出来,回了屋里,木床一张,冷茶一壶。今朝就不由自主想起许久以前的光景,自己在外疯玩,回到家里,听到父君宠爱的一声:“回来了。”如今回忆起来,仿佛是前世的事,连父君的面庞也已经记不清楚了。   泊玉的接风宴请来了各路神仙,丝竹声声,一直传到今朝偏僻的院落里,第二日起床就有些迟了。   匆匆赶到练武场,冷言冷语先扑上面来:“呦,不愧是今朝仙子,让我们师兄师姐等了许久,好大的面子。”   今朝乖巧地扬起笑脸,轻轻说:“下次不会了。”   可修炼时仍然遭了些刁难。   练武场里的嘿嘿哈哈声正传到散步的泊玉耳里,不由得循着声音走了过去,看见父君的几个徒弟徒孙正在教导一个小女娃,却又不像是认真诚心的样子,时不时对视一眼,闪过促狭,便伸腿故意绊她一脚,叹息一声:“师妹,你真蠢。”   本是不愿管这等闲事的,可却无意间看到了那小女娃儿的侧脸,固执地抿着唇,眼里既无愤怒又无憎恨,只有安静一片。脚就像是有了自主意识,不由得走了出去,温声道:“蓬莱岛的规矩,何时变得以大欺小了?”   众人一愣,抬头看到是泊玉,敛眉唤道:“泊玉公子。”又听他温润嗓音说出的话却颇有些严厉质问,就讪讪地低了头。   泊玉视线又落到那女娃儿身上,若放在人间,只不过十岁的样子,容颜勉强只能说清秀,穿了一身短襟长裤,衣裤均是是沉沉的黑色,扎了两个包子一样的发髻在脑后,一点也不像他在人间见的那些女娃儿那样天真烂漫。   “过来。”泊玉朝她招手。   那女娃儿狐疑地朝他看看,一双眼睛亮闪闪地警惕如小兽,似乎在判断他是否良善之人,半晌才举步走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   “今朝。”   泊玉吃惊,她便是今朝?前段时间流言传遍了六界,说是青华大帝的遗孤得了天界独一无二的盛宠,此刻看来,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今朝安静地看着他,等他说话。天生好才华的泊玉公子却一时哑言,问什么呢,问她在蓬莱岛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她,知不知道她的父君是怎么死的?可在这小小女孩的仿佛能看透的眼睛面前,他问不出口。半日,他才说了一句:“今朝,我来教你腾云术。”   二(已修)   泊玉问东王公:“父君,您新收的弟子,可是今朝?”   “可不是。”   “青华大帝的女儿今朝?”   “是啊。”   泊玉就蹙了一双眉,沉默下来。   东王公指间一枚白玉棋子,看着棋盘问:“怎么忽然问起她?”   “其实您也知道她的处境吧?”泊玉想起那张安静的脸,又说,“青华大帝为天界战死,怎么说也不该如此对待他的遗孤。”   东王公叹了一声:“倒不是特意这么对她。只是谁也不敢多宠她一些,唯有对她严厉些,让她经历些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就算是对得起青华大帝了。你忘了,可有一个九太岁青耕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儿呢。”说得意味深长。   九太岁青耕,万年前是与今朝相似的身世,天帝有愧于她,特意央佛祖出面,请了六十太岁代为养育,一时间盛宠无双,各路神仙见了她,哪个不堆起笑脸来敬她三分。万年下来,便养出了一个乖张放肆的性子,除了六十太岁,谁都入不了她的眼。   昆仑山的西王母开了一场蟠桃会,邀了各路神仙,只有九太岁青耕姗姗来迟,骑着神兽直闯昆仑,目中无人的放肆招摇。   “这样的性子,在天界一个就够了。可不能再养出一个九太岁来,是吧?”东王公絮絮说着。   泊玉的嘴张了又合,悄悄把那句“对今朝不公”给吞了下去,纤长手指夹着白玉棋,“啪”一下落在棋盘上,风云骤起,形势逆转。   “父君,您输了。”   东王公在蓬莱岛上设了一个书院,时不时就请天界的太上老君、灵宝天尊等老一辈的神仙过来讲学,给新收的徒子徒孙们讲一讲上古的神仙,万年前的仙妖大战,天界是何等尊贵、妖界是何等低贱等等,满脸作为神仙的洋洋自得。   泊玉在门外漫不经心地听着,从窗口看进去,恰好看到那安静的女娃儿独自坐在角落里,努力地背诵太上老君所讲的术法。太上老君有时会叫她起来答些什么,她就侧了头十分认真地想,面孔涨得通红,依然回答不出。台上的太上老君就摇摇头,叹息一声。   学堂里的其他人幸灾乐祸地笑,冷漠而又不屑的表情,有人趁她不注意,伸手拿去她一方墨,一管笔,往窗外一扔,挑衅地等着她愤怒,她却始终是一副平静的样子,对方讨了个无趣,冷哼一声,嘟囔一声“讨人厌”,不再搭理她。   等下了课,今朝走出来,到窗下泥地上一件件拾起方才被扔的墨和笔,还未拾完,学堂里面一阵哄笑,整个书袋都被扔了出来,笔墨纸砚散了一地,她就慢慢的一样样装进包里,安静而懦弱的姿态。   从泊玉这个角度看,正好能看见她的侧脸,还是那样固执紧抿的唇,一张脸十分平凡,挑不出不好,却也没有一丝出彩的地方。   正低着头收拾东西,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白玉一般的修长手掌来,替她拂去砚上的泥土,今朝下意识抬眼,入眼是多少少女春闺梦里心心念念的脸,正朝着她微笑。   想唤他一声“泊玉公子”,嘴唇开了却又阖。今朝懊恼地垂下头,不知逢迎,不知讨好,不擅人情,她只是没有继承父君灵气的傻乎乎的今朝,只怕一抬头,就看到泊玉眼神里与别人一样的不屑和冷漠。   那只手朝她伸过来:“走吧,我教你学术法。”   也许真是资质蠢笨,泊玉手把手的教法,也不能让今朝招来祥云,往往只飘来几朵稀薄的灰云,跨上去就跌得满身青紫。跌下云头,她也不哭不叫不撒娇,低了头默默地抚平衣衫褶皱。   泊玉暗想:“的确是不讨喜的孩子。”神思游转,想到人间那些骄纵的纨绔公子哥儿和千金小姐,小小年纪便颐指气使飞扬跋扈,忽然又觉得今朝这安静的性子,其实不错。   正想着,今朝已又招来一朵云,这一次的厚实了些,堪堪能立住一个脚,泊玉正想称赞她一句,眼光所及,刚好看到女娃儿脸上欣喜的笑容,小小两个酒窝,露出一对虎牙,说不上可爱,却没来由地让人也跟着笑。   “今朝,今天就到这里吧。”声音也不由得放柔了些。   女娃儿乖巧地“嗯”一声,终究还是带着些奶声奶气,泊玉自然地去牵她的手,没有看到今朝一瞬间的怔然。   “今朝,我会在蓬莱岛留三千年,三千年以后,杏子刚好熟了,我来摘给你吃。”   “公子,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最初的最初,以为自己不讨喜,便扬起笑脸,小心翼翼地努力讨好每一个人,“哥哥姐姐”地叫,却不意看到人们眼里的鄙薄之色更浓,再后来,就渐渐沉默下去,安静地立在一旁,做一个被忽视的角色。   泊玉一愣,原来杏子也勾不了小女娃的心思,他只能默默思忖。要怎么说?不是她不讨喜,是她风头太健,引得旁人嫉妒,便要去欺负一个小女娃儿,好在暗地里沾沾自喜:看,崇恩圣帝的义女又怎么样?东王公的徒弟又怎么样?欺负她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泊玉在人间流连久了,那些人心知道得清清楚楚,也知道自己今日照顾了她,明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旁人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她,可是这些事情,怎么和一个小女娃儿说清楚?   只能蹲下来温和地笑:“今朝,他们不喜欢你,你要喜欢你自己。那些话,只要你不听,就不能伤害到你。”说完,自己先在心里叹一声,说是盛宠,可那位崇恩圣帝他也知道,与自己年岁相当,一双绝世的眼里是万年不化的冰雪,冷冷看过来,叫血肉的热人心也结起霜花。这样的一个人,懂得怎么做一个父亲么?   今朝似懂非懂,还是“嗯”了一声。至少,这是父君死后第一次有人愿意认认真真听她说话。   过了几日,说是南方鬼帝统领的桃止山上起了战乱,东王公率了天兵天将去增援,蓬莱岛就只余了一个少岛主当家。少岛主的性子是极好的,没有东王公的雷厉风行,东王公一走,就先给众人放了几日假。   今朝松了口气,以为这一回可以好好睡一个饱,到了寅时,却自动醒了过来,想再睡也睡不着了。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索着穿了衣服,独自走到了练武场,施了术法练腾云术。   泊玉找过来时,就看到今朝一次次跌下云头的惨状。温文尔雅的泊玉公子在暗色里沉默了许久,放下在怀中乱拱的神兽,拍一拍它毛茸茸的脑袋:“去吧。”   再一次跌下云头,今朝仰面躺在泥地上喘气,见到天边那一线日光正在厚重云层中挣扎欲出,忽然脸颊一阵温热湿润,偏头一看,一只形貌古怪的兽正摇着尾巴,吭哧吭哧地往她脸上喷气。   立刻吓得坐起来,喉咙里就溢出一声惊叫。   “不用怕。这是貔貅,以后就跟着你了。”泊玉自远处走来,对小兽喝斥了一句,小兽就呜咽一声,垂下头蹭着地,一副委屈的样子。   今朝目瞪口呆:“给我的?”   “是。长生大帝送来的,是上古的瑞兽,护主心尤其强。你如果实在学不会腾云术,就让它做你的坐骑。”泊玉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想起登门讨貔貅时长生大帝那张不甘不愿拉长了的脸,唇边一抹苦笑将散未散。   “啊,貔貅貔貅……”才一万岁的小女娃毕竟童心未泯,小声唤着,趴在地上与小兽对了一个眼,只看到神兽一双比自己还大的黑亮的眼,还有毛茸茸耳朵上挂的一串金铃,晃晃荡荡,清脆的铃声碎了一地。   “貔貅,过来。”泊玉唤一声,从神兽身上捋了几根灰白色的毛,飘到地上,立刻变成了几串金灿灿的铜钱。   今朝张大了双眼,吃惊地看貔貅,貔貅抖抖身子,一副志得意满的骄傲样。   “给它取个名字吧。”泊玉说。   “就叫貔貅不好吗?”   “这种神兽,全部叫貔貅。给它取了名,它才是一只兽,一只属于你的兽。”   回过神来,日光已经喷薄而出,一派清秋万里的风轻云淡,今朝认真地看进貔貅的眼里,轻声说:“叫迟桑好不好?”   神兽欢快地打了一个喷嚏,蹦跶着四处招摇起来,落了一地的金银。   天色再黑下来的时候,昔日空荡荡的木床上多了一人一兽,心满意足地搂着毛茸茸的迟桑,那温热的温度传到身上来,就像是寒冬里喝了一盅姜茶,暖暖地一直餍足到全身。今朝露出两个酒窝,小声地絮絮在迟桑耳边说着:“迟桑,二师姐说她有许多漂亮的娃娃,可是我不嫉妒她,我有你。”   “迟桑,除了父君,我从没有见过公子那么好的人,可不可以让他一直陪着我?”   “迟桑……”   迟桑的耳朵动一动,清吟的铃声在夜色里响起一串,伴随着童声的细语,又很快如同水痕波纹一样消失,夜还很长。   三(已修)   昆仑山西王母座下的素女腾了五彩祥云,衣袂飘飘落到蓬莱岛上,说是受泊玉公子所托,带了用云霞编就的织锦衣料来,一路袅袅婷婷直奔泊玉的小院而去。   引得一帮天奴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讲起来。   “看,那素女腰扭得和水蛇似的。”   “那副妖精样子,哪里有半点仙味。”   “说什么送料子,蓬莱岛上什么没有……”   忿忿地说着,芙蓉面上带了不甘,将一口银牙贝齿都咬碎。   素女就笑着对泊玉说:“公子,蓬莱岛上走一遭,身上不知被戳出多少个窟窿来,也不知多少天奴姐姐指着我脊梁骨骂呢。”   泊玉微微一笑:“泊玉就在此向仙子赔罪则个。”展齿一笑,风华毕现,仿佛清风拂面,清泉静流,波心笼了一盈月光,荡着,漾着。   难怪说起泊玉公子,人人都要赞一声好人才,却原来实非妄言。   素女脸上不由得也染上胭脂色,纤纤十指将绣帕绞成了一团,走出很远,还要回头来嫣然一笑,这才腾了云悠悠离去。   素女有一双巧手,裁出女娃的衣衫精致可爱,染了千娇百媚的颜色上去,鹅黄、粉紫、葱绿,便是女儿家细笔淡墨描也描不尽的缠缠绵绵的心事。   泊玉捧了新衣裳去找今朝。小小的斗室里,一人一兽正玩得不亦乐乎,人也是小小的,兽也是小小的,今朝拿了草叶去搔迟桑的鼻头,毛绒绒的小兽就狠狠打了一个喷嚏,肥嘟嘟的身子滚了几圈,憨态可掬。   正玩得兴起,看到泊玉,立刻亲昵地跑过去蹭他的腿。今朝也乖乖地站了起来,仰起脸来安安静静地看他。   “来,今朝,我给你做了几套新衣裳——你才几岁呢,就穿了一身黑,去换了吧。”   今朝一声不响地接过来,眼里半点欣喜也无。泊玉是见过人间的孩童的,有时他来了兴致,现出人形,变一粒糖果在掌心里,那孩童就开心得手舞足蹈,仿佛得到了全世界。女孩子都爱美,可是眼前这个孩子,却连绚烂的衣裳也勾不起她一丝笑容。   真的是不讨喜的性子。   思绪游转间,今朝已换了衣服,乖巧地站在他面前。一身粉嫩,若是穿在别的孩子身上,怎么也平添一些喜气和可爱,可是穿在她身上,却依旧是那副平凡的样子。   真的是很普通的相貌。   泊玉心里暗叹一声,选了彩色的丝带,替换掉今朝头上绑发髻的黑色的布条,不管怎样,总是比黑衣服黑发带要好一些的。   “好了。”满意地端详几遍,惊才绝艳的泊玉公子一手抱了小兽,一手牵了今朝,落英缤纷中走出门外,正是一派烂漫春光。   蓬莱岛上的日子很清闲。每日里习完术法,今朝便带着迟桑去泊玉的书房,泊玉执了书卷在窗前看,今朝便垂首在一旁磨墨。迟桑在书桌上蹦蹦跳跳,“刺啦”——爪子划破宣纸,“噗通”——狼毫掉进笔洗,“呯、嗙啷”砚台打碎在地。手执书卷的人自窗前回头淡淡看一眼,捣蛋的小兽立刻呜咽一声,可怜巴巴地缩到桌子底下去。   泊玉有时兴致好,掌一壶清茶,施个术法,千里杏林都变作了纷扬的雪,笑吟吟回头对今朝说:“今朝,昆仑山顶的雪,就是这样的。”   日子便这么安静地流淌着,仿佛一静坐,再睁眼时,沧海也变作了桑田,弹指间芳华暗渡,百年光阴就这么蹉跎着过。   再过三千年,就到了选法器的时候了。案台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一桌法器,一起学术法的人仗着辈分,早挑了自己属意的攥在手里,男的挑的多是剑,风流潇洒;女的挑的多是琴瑟,婀娜多娇;也有人挑了扇子,“唰”一下展开了轻摇,也是风度翩翩。轮到今朝时,只剩一个蠢笨的流星锤了。   双手费力地拿起沉重的锤子,还未站稳,便东摇西晃的扑通坐在地上,引得周围一阵哄堂大笑。   今朝咬牙,硬生生拖拽着流星锤,在众人鄙夷目光下一步一步往外挪,迟桑呜呜叫着,咧开牙齿咬住流星锤,帮着往外拽。   站在门外默默注视一切的泊玉正要上前帮忙,“泊玉。”听得耳边一声喊,立刻惊得回过头来。   是自南方桃止山上平乱归来的东王公,满面倦色,风尘仆仆。   “父君。”泊玉吃了一惊,“是几时归来的?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昔日威名赫赫金戈铁马的东王公仿佛已是垂垂老去,疲倦地摆一摆手:“不必惊动别人。”犀利的一双眼在泊玉和今朝之间打了个转儿,“是你一直在照顾这小丫头?再过个几千年,小丫头也长成小姑娘了。”说得意有所指。   “父君多虑了。”这样又倔又闷的性子,若不是不小心看到了小女娃固执安静的侧脸,若不是不小心踏出了那一步,说出了那一句“我来教你”,蓬莱岛尊贵的泊玉公子,心里哪会容得下一粒小小尘埃。   东王公无意追究:“眼下有一件事更为重要。”说着,脸色就肃然了起来。   泊玉垂了眼:“这么说,南方桃止山的叛乱,是妖界作的怪?”   “可不是。上次仙妖大战没有夺走紫灵珠,想来那些妖物还不甘心,休养生息了五千年,这些日子又蠢蠢欲动起来。唉,若是真让它们夺了紫灵珠,让妖王出世,这六界可要大乱了。”东王公愁眉不展。   垂了眼沉吟半晌,泊玉说:“父君不必忧虑。时机还未到,他们不会轻举妄动的,想来只是小打小闹罢了。”顿一顿,又说,“且我马上便要离岛下凡,到时也会打探一些妖族的动静。”   “也好。”东王公颔首,“这次预备去哪里游历?修罗界还是魔界?几时出发?”   泊玉不由自主地就顺着将视线看过去,看到今朝拖不动流星锤,手一滑,顺着惯性咕咚一声往后栽去,滚了一个筋斗,眼里就带了几分笑意:“过几日,再过几日——等杏子熟了罢。”   这一夜,今朝正与迟桑嬉闹,忽然见到泊玉手执一盏玲珑的琉璃灯,淡淡笑着站在门边,也不知看了他们多久,连忙站起身来,垂首唤一声:“公子。”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了,走进门来,“今朝,拿着这盏灯。”   今朝忙伸手去接,到了半途却又缩回来,藏到背后去往衣角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灯,指尖相触的一瞬,只看到自己短短粗粗的手掌映着他白玉一般的修长手指,叫人气馁的自惭形秽。   “流星锤太笨重,你力气小,耍不出来——这灯是虚南灯,以后就用它作你的法器吧。”说着,指尖一点,虚南灯的灯芯忽然大炽,焰华忽明忽灭。“它能感应到你的仙气。”   “喔。”今朝呆呆地应了,心里却暗想,以后天黑的时候就不用火烛了。   泊玉又叮嘱了她几句才走,走到门边时却回过头来,温和地笑:“今朝,再过三日我就要走了,照顾不了你了,你和迟桑好好的,不要惹事——”说到这里蓦然停住,立刻改了口,“不要傻乎乎地被欺负,有事去找你师傅,记住了。”   “喔。”今朝还是呆呆地点头,目送着泊玉一身白衫走远,小心地把灯搁到桌上,搂着迟桑上了床,盯着灯发愣。   灯花煌煌,盯得久了眼睛便酸涩起来,眼眶有些发热,便把怀里小兽肉肉的身子搂得更紧些,把脸埋进它柔软平滑的毛发里,悄悄地静静地落了一滴泪,没有人知晓。   半晌,斗室里才响起轻轻的一句话:“迟桑,公子要走了。”   三日后,蓬莱岛的杏子熟了,累累一个个,黄橙橙地挂在枝头,引得玄鸟昂首嘶鸣,绕着杏林盘旋,天奴们就一边驱赶着想啄食的玄鸟,一边摘下来,用竹筐装了,蓬莱岛上人人都分了一份。   天庭的日子本就寂寞,也只有到了杏子成熟时,天奴们才乐呵呵笑盈盈,把剩下的杏子仿照人间腌制蜜饯的法子,做了杏肉干。三岛十洲都送了过去,也不过图些乐和热闹罢了。   今朝悄悄地在天奴们的后头看了,仔仔细细记了几遍程序,回头偷偷地在木屋里做了一些出来,拈了一个放到嘴里,又拈了一个放在掌心里喂迟桑:“迟桑,好不好吃?”   纳食四方之财的瑞兽嗅了嗅,不屑地打一个喷嚏把杏肉干喷走,鄙薄地摇着尾巴走开了。   杏子熟了,泊玉也要走了。   临别时天奴姐姐们揪着绣帕红了眼眶,寸寸柔肠,点点粉泪,东王公也絮絮地叮嘱着:“出门在外,万事小心”“不要与妖界起争执”等等,泊玉一一应了,眼睛在送别的人里扫了一圈,没见到那个安静的被忽视的身影,也不失落,微微笑一下:“告辞。”碎了芳心无数。   走到了蓬莱岛结界外,才看到今朝带着迟桑,似乎是等了很久,见到他来,头一回主动亲近地靠近他,往他腰带上系了一个绣囊,一张脸上依然是平平淡淡的,系完便走。   泊玉也不回头看她,慢悠悠地走着,手伸到绣囊里拈起一个,入口是酸甜的滋味,呵,原来是杏肉干。   四(已修)   泊玉走后,又是一个一千年悠悠度过。   这一日,西天的菩提法会结束了,崇恩圣帝驾着重明鸟,如约前来接今朝回罗华宫,到了蓬莱,站在云头上高高地看下来,平平淡淡地说:“今朝,回家了。”又对迎出来的东王公施一个礼:“有劳了。”   今朝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东西本来就不多,几件衣衫,几条发带,一只神兽,一盏灯,屈指数来,她所有的,竟皆是泊玉施予的。   “长高了。”崇恩圣帝淡淡地看一眼今朝,身量高了些,眉眼也长开了,却还是普普通通的相貌。身上着一件粉红色衫裙,一看便不适合她,且衣衫窄了些,拘束地绷在她身上,很有些捉襟见肘的意味。   “衣服太小了,回去我让人给你做几套,把这衣服换下来吧。”依然是清冷的语调。   今朝也不答话,默默地垂下头,一下一下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迟桑在脚边欢快地转了几圈,冲到云端边好奇地往下张望,收势不及,差一点失足掉下云头,便忙不迭退回来,竖起全身毛发冲云层下的凡间龇牙。   崇恩目光掠过迟桑,万年冰封的漠然表情,波澜不惊。   到了罗华宫,有天奴伺候着替今朝沐浴净身,拿着换下来的衣衫问:“仙子,这衣服太小了,不如扔了?”   今朝来不及穿衣,“哗啦”一声赤身裸体地站了起来,溅起一地水花,急喝:“给我放下!”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天奴一惊,迅速放下手中衣服,退出门去,嘀咕一声:“有病。”走到门外,忍不住从门缝里看一眼,那初长成的仙子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把衣服叠整齐,小心翼翼地锁进矮柜,像对待一件无价至宝。   天奴就轻蔑地笑,当笑话似地讲给旁的天奴听:“这么一件破衣服,当成宝贝似的,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手里是紫灵珠呢。”   立刻有人压低了声音,慌张地去捂天奴的嘴:“哎——嘘,莫谈紫灵珠。上次仙妖大战,听说是混进了内奸,之后那宝贝被看管得愈发紧了,谁提一句,当心被——”就不说下去了,只做了一个“咔嚓”的手势。   天奴面无人色,冷汗涔涔,半日方缓过来,勉强调笑一句,转开话题:“那仙子还真是古怪的性子,这么闷,不过倒也算平和。”又漫无边际地说了几句主子的是非,便散开了。   崇恩回宫没多久,瑶姬仙子随即登门拜访,提了食盒,未语先羞,娇娇怯怯:“帝君,这是石湖里的横公鱼,食了可祛邪病,帝君在菩提法会上吃了许久素斋,换换口味也好……”   座上淡漠孤高的崇恩帝君垂着眼,额边垂下一捋发丝,淡淡地说:“我吃惯清淡素斋了。”   瑶姬就急急地解释:“这横公鱼煮的时候加了两枚乌梅,有些微酸甜,也是很清淡的。”   “那便放着罢。”漫不经心的语调,连眼也未抬。   今朝在一旁看着,见那瑶姬立刻满面喜色,欢喜无比又依依不舍地告辞,那边她才堪堪走出罗华宫,这边崇恩随手递给今朝:“你喜欢吃鱼吗?”不等今朝回答,又说,“如果不喜欢,就给迟桑吃。”抛下食盒,人就消失了。   过了几日,瑶姬又上门来,提着食盒,或是昆仑山的蟠桃,或是灵宝天尊新炼的仙丹,脉脉柔情似水,一片相思情浓。   崇恩渐渐地不耐,只对天奴说要闭关百年,对瑶姬避而不见。   这一日,今朝正在练术法,瑶姬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手中一壶西王母酿的仙酒桃花醉,面色酡红,咯咯娇笑着:“今朝,如果我是你该多好。”   不等今朝开口,又说:“今朝,我都知道的。我送来的东西,他一样也没有吃,对不对?是不是都给你了,还是赏给天奴了?呵,其实我都知道的,他那样的人,会把谁放在心上?”喃喃地说着,笑中就带了泪。   今朝沉默地泡了茶给她,看着这昔日冷静自持的仙子泪雨滂沱地失了态,仰头又是一口酒,一直醉倒在罗华宫里。   唤来了天奴将瑶姬送回去,人刚走,崇恩就出关了,漠然地看着烂醉如泥远去的瑶姬,一派无悲无喜的平静。   瑶姬前几日方问“他那样的人,会把谁放在心上”,这一日罗华宫就收到了请柬,是五重天那位声名远扬的九太岁青耕邀崇恩去喝酒,请柬上寥寥几语,言辞散漫。崇恩就带了今朝赴宴,眼里藏着的冰雪融成了潺潺春水,连嘴角也勾起了一丝弧度,万年来第一次,笑意到了眼底。   太岁宫在五重天上。朱红铜钉的大门敞开着,当庭一面照壁上刻着张牙舞爪的狰狞睚眦。早有天奴弓着身出来引路,绕过照壁,一片修竹葱茏,有靡声细细穿林渡水而来,崇恩脚下不由自主加快了步子,推门入室,入目是一群挺拔男子,穿着薄薄的一层纱,掩不住精壮体魄,正带着面具跳人间的兰陵王入阵曲。   软榻上闭目半躺的九太岁睁眼看来,眼里似有靡靡,似有□,只一瞬间又毫无痕迹,笑说:“崇恩,这是你的义女今朝?怎么把她也带了来,这教坏今朝仙子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崇恩蹙眉:“青耕,收敛些罢,别污了仙界名声。”   满屋子的清秀少年,行走间足踝处银铃玎珰作响,修长指尖拨出一曲长长的弦乐丝竹,曼声而歌声声泣,细细地直勒进血肉,一出盛世浮华。今朝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迷醉的一切,不由得抱紧了怀中的迟桑。   她细微举动看在青耕眼里,引得九太岁一声笑:“崇恩,看,小女孩怕了。”   今朝不声不响看了青耕一眼,安宁而平和,分明没有一丝惧怕。青耕挑眉:“咦,真不讨喜。”   说话间有面目姣好的少年倚到崇恩身边斟酒,□胸膛上的两颗红豆艳红迷醉,像是特意要叫他看到一般,掩了嘴沙哑地笑。崇恩就沉了面色:“青耕,把他们撤下去。”   青耕抬眼:“怎么?入不了崇恩圣帝的眼?那这些如何?”手指指向的地方,那群戴了面具的男子纷纷拿下了面具来,是一张张不同的绝色脸庞,只眼角眉梢都有一点同样的清冷余韵,像极了在座的崇恩圣帝。   崇恩一愣,眼里遽冷,立刻拂袖扬长而去,连今朝也忘记了。   今朝默默地看着眼前一切,忽听青耕曼声而笑:“今朝,别介意。我和他这样也不是第一回了,以后你会习惯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你看我,竟然忘了,既然是第一次见面,总要给晚辈一些见面礼。”   说着,从怀里拿出一面镜子,随意抛过去:“接着,小玩意儿不是什么宝贝,但是心里念着你思念之人的名字,就能看到他如今在何方做什么,就算是我一点心意。”   今朝接了,是一面普通的菱花镜,镜里映出自己一张不出众的脸。   带着迟桑回了罗华宫,走过天井,苍苍薜芷下,崇恩正悠悠独酌。今朝轻轻叫他:“父君。”   “回来了。”   “嗯,九太岁送了我一面镜子,说是能看到思念之人在做什么。”   崇恩眸光一暗,捏着白玉杯的纤长手指轻颤,缓缓说:“她竟将镜子送你了……你可有想看的人?”   今朝迟疑,最终点了点头:“有。”   崇恩不再说话,起身离开,只留了一句若有似无的轻叹:“今朝,情只一字,却要费千年思量。”   是清风太寒,还是过尽了千万年寂寞光阴,才能叫淡漠孤高的崇恩说出这番话来?   这一夜,桌上虚南灯的光芒隐隐绰绰,今朝拿出镜子来,手指颤抖着,心中默念着“泊玉”,镜面渐渐地如同涟漪般漾开,显出一副人间元宵夜的繁华景象来,千盏花灯映着碧水,那人一身白衫独立风露中,说不尽的意态风流。   迟桑“呜呜”叫着,走近今朝身旁,看见镜中泊玉,亲昵地就要扑去,“砰”一声,脑袋撞上镜子,被弹开去滚了几圈,镜中的人此时无意间转头,一双清眸正朝着这个方向望来,立刻惊醒了今朝,慌张又手忙脚乱地将镜子反扣在桌面上,犹觉得心跳如擂鼓,脸上隐隐起了滚烫。   盖了镜子,心满意足地抱着迟桑,迟桑却在床上挣扎着,今朝才蓦然发觉抱了三千年的迟桑,已然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庞大神兽,与其说自己抱迟桑,更不如说是迟桑抱自己,小小一张床,已经挤不下一人一兽了,难怪它要挣扎。   手指慢慢地顺着迟桑的皮毛梳理着,低声安抚着:“迟桑,忍一忍,明天就把咱们的床铺大点,今夜忍一忍好不好?”   烦躁的神兽奇异地平静下来,乖顺地伏在今朝身侧,呼吸声渐渐隐没在黑夜中。   夜到了尽头,卯日星君便驾着辕车开始当值,天边那抹微光照进了窗棂。今朝朦胧中感到凉意,如同往常那样,紧挨着迟桑的柔软皮毛取暖,肌肤相触处,却是人的皮肤的光滑触感,不可置信地再摸一摸,那光滑触感却没有消失,十分真实。今朝茫然睁开双眼,立刻对上了一双晶灿的漂亮眼睛,瞳孔中清清楚楚映着自己不可思议的表情,顺着这眼睛往下看,是挺直的鼻梁,接着,是一张薄唇,再下去,便是一片光裸胸膛,往下延伸出起伏的引人遐思的曲线。   斗室静默。   忽然,宁谧清晨爆发出一声嘶吼:“他奶奶的!”惊起飞鸟无数。   五(已修)   “他奶奶的!”全身□的男人猛地从床上跳起,抓着一头耀眼的银白色长发在地上打转,左耳上一串小小的金铃晃晃荡荡,今朝听到他嘴里嘀嘀咕咕:“格老子的,化成人身就算了,倒是给老子一件衣服啊!”   说到一半,晶灿的银眸就瞪了过来:“喂,今朝,老子被你摸了身,你倒是有点反应啊。”   今朝张大了嘴瞠目结舌,不是没有反应,而是最初那一声惊恐的尖叫生生地被男人的怒吼给压了下去,如今倒是镇定了。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迟桑?”   男人就瞪圆了眼睛,“唰”地一声欺上前来质问:“格老子的,你抱了我三千年,居然不认得我?”   今朝呆呆点了点头,喃喃:“真漂亮。”   “嘿嘿嘿。”迟桑脸上红了一红,搔了搔头,一脸憨相,忽然又叫起来,“你倒是给老子一件衣服啊!”   听说今朝仙子的坐骑貔貅化成了人身,引得天庭众仙议论纷纷。   有人说:“神兽化成人身,这可是罕见啊,除了昆仑山那位白泽,哪一个还有如此大能耐?”   又有人说:“听说这迟桑化成人身后,其相貌竟然不输给罗华宫中的崇恩圣帝和蓬莱岛的泊玉公子,倒是有点意思。”   漫天流言中,神兽迟桑嘴里咬着蟠桃,拉扯着身上丝袍,口齿不清地抱怨:“这衣服黏在身上真不舒服。”   崇恩圣帝眼也未抬,冷冷甩过一句:“不想穿就别穿。”   迟桑撇了撇嘴,转头对今朝弯起了眉眼:“今朝,咱们出去玩,好不好?听说酒仙新酿了一壶美酒,喝一口醉生梦死;南天门那一面镜湖,看得到前世今生……”指手画脚,唾沫横飞。   “我要练术法。”今朝抬起头,安安静静地说。   再高昂的兴致也被这一瓢冷水泼灭,迟桑嘀咕:“父女俩都一个样子,老的冷淡,小的又闷,唉……”摇头晃脑仿佛在惋惜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   叹完,忽然正色说道:“今朝,我以前是你的坐骑,可我既化成了人身,就断没有让你骑在身上的道理,你还是好好练练腾云术,我可要逍遥快活去了!”说罢,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崇恩这才抬眼看了一眼迟桑离去的背影,复又低下头翻书,随口问:“今朝,我可以把他打回原形。”   今朝心里一凉,倏地抬起头来:“不要!”   “嗯?”崇恩眯起了眼。   “他是泊玉公子送我的,我要保护他。”初长成的女娃儿,稚气还未脱呢,就信誓旦旦斩钉截铁地说要为了一个人保护另一个人,眼睛熠熠生辉,引得人发笑。   “随你。”崇恩想笑,嘴角却勾不起来,抛下书卷起身,一身尊贵紫衣的衣摆飘飘荡荡。   过了几日,东王公向罗华宫投了帖子要登门拜访,原来是来找崇恩商量妖族的事。   “小儿泊玉几日前传来了消息,说妖界正私下里忙着准备妖王出世的事宜,选了狼后腹中的小狼王做了妖王托身的肉体,等小狼王一出生,只怕就要大举进攻天界,夺走紫灵珠了。”   低头默默喝茶的今朝就抬起头盯着东王公,盼着他能再多说些泊玉的事,东王公却话题一转,叹起了徒子徒孙的种种不肖事迹。   崇恩看过来,眼里闪过了然,今朝就小心翼翼地掩去失望的神色,又低下头沉默。   又啰里啰嗦地抱怨几句,东王公便起身告辞。   崇恩说:“今朝,你都听到了吧?从今开始好好练术法,日后天界自然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是我的义女,战神东王公的徒弟,别丢了我们的颜面。”   今朝乖顺地应了,当夜回了小屋,不由自主就拿起了那面镜子,天上一日,人间已是一年,再看镜子里时,春初早被相思染成了残暑,疏星淡月下,泊玉正与陌生的两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咦,这不是蒲牢和螭吻?”狂风又卷了进来,带落案上几张宣纸,迟桑盯着镜子说。   今朝唬了一跳,回头瞪了一眼神出鬼没的迟桑,问:“你认识他们?”   “啊。司乐的龙四子和司水的龙九子嘛,几万年前我们还玩在一处,后来我被长生大帝带回了九重天,他们去守着人间了。格老子的,怎么就让他们脱了泥胎?”银眸瞪得溜圆。   今朝默不作声地将镜子盖了,放在柜子里,和小时泊玉送的衣服放在一起,再阖上柜门,仿佛就是将泊玉的眉眼笑容,连同一段心事掩埋到了最幽深处。   “喂,你不看啦?”   “不看了。我要开始练术法了,也许以后泊玉会需要我的。”   “那倒也是。你这么普通平凡,再不练好术法,就一无是处了。”一边点头赞同,一边脱了衣服就往床上躺。   “噗通”一声,是谁被踢下了床?   “格老子的!”被踢下床的迟桑气呼呼自地上跳了起来,左耳一串金铃晃荡地厉害,瞪着眼睛问,“做什么?老子不过化了人身,你个没良心的就不要我了?”哀哀怨怨地问着,还拭了拭眼角。   今朝不由得笑起来:“父君给你收拾了另一间屋子,就在我隔壁。”   迟桑得意地扬眉:“这还差不多。”走到了门外,忽又探头进来,笑嘻嘻的样子,“今朝,如果晚上冷,就叫一声,老子立刻过来让你抱。”   今朝不搭理他,翻一个身面向墙壁睡了,碰了一鼻子灰的迟桑挠挠头:“真闷啊。”   几日前迟桑曾抓着头发抱怨:“这罗华宫真冷清。”,几日后罗华宫便来了两个稀客,一路寻到迟桑住处,在门边倚了嘲笑:“呦,这不是貔貅嘛,想不到化了人身,还得了个名字,废柴也终于出息了啊。”   “呦,这不是蒲牢和螭吻么,一个被雕在钟上,一个被塑成泥胎蹲在人间的屋脊上,乍一下脱了泥胎化作真身,你们那把老骨头怕也是散了吧?”迟桑不甘示弱。   三人互相瞪了许久,哈哈大笑起来:“兄弟,好久不见。”   迟桑问:“你们究竟是怎么脱了泥胎的?”   “蓬莱岛的泊玉公子,游历人间时给了我们仙丹,说是许我们七日的假,七日后就得回去泥胎了。”蒲牢一身斑斓的彩衣,一头乌发,连发尾处也点点泛出七彩色。   “你呢?化作了人身,打算怎样?”螭吻问。   “……不怎样。”迟桑踯躅半晌,闷闷说出一句,脸上闪过不自然的神色,很快转开话题,“那位泊玉公子,如今在做些什么?”   “泊玉公子?呦,看不出迟桑你倒有这种癖好。”蒲牢不客气地嘲讽他,脸上就露出原来如此的恍然表情。   “格老子的!老子可不是帮自己问,还不是那……那……”说了一半,支支吾吾地再说不下去。   “是帮今朝仙子问,可是?”蒲牢接口。   “咦,你们知道了?”迟桑张大了嘴巴。   “来的时候路过空桑峰,看到她在那练术法了。”又讥讽一笑,“如果真是代你那位今朝仙子问,我劝你还是别问了。这么平凡的一张脸,听说性子也不讨喜,拿什么和泊玉公子相配?”   话音未落,迟桑就捋着袖子跳将起来:“格老子的!今朝哪里不好了?蒲牢,就算你是老子的兄弟,再说这种话,老子照样让你吃拳头!”平日也经常嫌弃她一无是处,一点也不出彩,可真从别人嘴里听到了,却又是满心的不舒服,仿佛她的坏话,只能由他来说。   螭吻冷哼几声:“老四说得不错,我们俩和泊玉公子随行那几天,听他说起天庭众仙,连昆仑山西王母座下的素女都说到了,可就没听到今朝俩字,怕是老早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还在这边替你的今朝仙子打听,真是作孽呦。”   迟桑的拳头就紧握了起来,把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老子看你们不顺眼!”说罢,长啸一声,立刻化作了原形,威风凛凛的神兽抖了抖身子,怒吼一声,地动山摇。   “哼,我们可不怕你!”龙四子和龙九子天生的傲气,哪里经得起如此挑衅,拍案而起,也化作了原形,龇牙咧嘴地与貔貅周旋。   咆哮怒吼震得罗华宫落了一地的桃花瓣,扬起烟尘滚滚。   躲在树后偷偷仰慕迟桑绝色容颜的天奴们就慌了神,鸡飞狗跳地乱作一团:“快,快去请帝君来!”   “姐姐,帝君昨日闭关了呀!”   “呀,这可如何是好!”跺脚急得团团转,“快去空桑峰,请今朝仙子回来!”   急冲冲赶来的天奴比划着,连话也说不清楚,拉了她就走,今朝一头雾水,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三只上古神兽纠缠在一起,毛发皆竖,怒目赤红,她抱了三千年的貔貅正被蒲牢咬住了胸腹,灰白色的毛被染得通红,螭吻在一旁环伺着虎视眈眈,自喉咙里溢出低低的吼叫声,忽然一跃而起,穷凶极恶地朝貔貅扑将过去。   六(已修)   万年前讨伐修罗道时,螭吻曾是天界一员大将,化出原形来,利爪撕裂过多少鲜血淋漓的胸膛,剖出过多少活蹦乱跳的人心,而今这双利爪,便直直地朝迟桑柔软的肚腹闪电般抓过去。   利爪带过一道疾风,忽然这生猛的气势生生地被掐断,定睛一看,是那平平无奇的今朝仙子,一手掐住蒲牢的脖颈,一手擒住他一只爪子,向来安静的眉目染上了些许怒意,喝道:“放肆!”此时方有了传言中盛宠无双的仙子的架势。   战至正浓,杀红了眼,哪里听得进去半分,螭吻扬起另一只爪子,迅雷疾风般朝今朝挥过去,挨上这一爪,不死也要毁去半生修行,她一手捉着蒲牢,一手擒着自己的爪子,若要躲开,就要松了手,一旦松了手,便是她身后被蒲牢咬住的迟桑要捱上这一下,电光石火间,螭吻瞧见这面目平淡的无趣仙子不躲不闪,咬牙生生捱下了他一爪,闷哼一声,趁着他发愣间隙,抬腿朝他肚腹踢去。   一声巨响,螭吻应声倒地,这片刻里今朝手里结印,祭出了法器,瞬时虚南灯的光芒大炽,灼灼直冲云霄,光华灿灿映亮了半边天,她口中默念咒语,灯花煌煌,光芒映在螭吻身上,腾出了朵朵幽蓝火焰,如同烈焰舐身,竟慢慢地自皮肤上蔓出烈纹,灼了起来。   蒲牢见状,咆哮声震地整个殿宇皆微微颤动,螭吻却已被收入灯内,虚南灯似是感应到血肉气味,躁动起来,光芒幻化成骇人赤红,一如嗜血凶器。   “今朝。”喧嚣间淡淡的一声唤,是闭关的崇恩圣帝被神兽的嘶吼声扰了清修,不得已出了关来收拾这烂摊子,冷眸微闪,手掌微动,打斗间的神兽和人就被定住了身形,皆顺伏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崇恩手掌结印,缓缓自虚南灯内放出螭吻,方一落地,便化作了伤痕累累的人形,蒲牢与迟桑也化作了人身,躺在地上喘气。   早有别的神仙听闻了罗华宫中的动静,赶来看热闹,这时似真似假地说一句:“仙子且慢,手下留情!”这一场闹剧就算落了幕。   一身清逸孤高的崇恩圣帝解了定身术,淡漠地立在一旁,瞥过血流如注的今朝,波澜不惊地说:“受了伤就去上药,别给人看见了,丢了罗华宫的脸面。”一转身,便腾了云离去。   太平了许久的天庭又多了一件谈资,众仙闲来无事时闲磕牙,说起昨日蒲牢、螭吻、迟桑和今朝的那场大战,唏嘘不已。   “听说除了蒲牢,其余三个都受了不小的伤,今朝仙子捱了螭吻一爪子,怕是要休养好一阵子了。”   “可不是,听说老龙王为了那两个不肖子,在罗华宫前跪了三天三夜,又托了天帝去向崇恩圣帝求情,这才得以保全蒲牢与螭吻的仙根,只是罚去闭门思过。”   “这今朝仙子算是扬眉吐气了。昔日只看她被人欺负,没料到人家已长大了,今朝就是今朝,终究是天帝盛宠的。”   话说得没错,这一战,仿佛是告诉了天庭,今朝不是以前那个今朝了。消息一传开,病床前来探望的人就络绎不绝,小时嘲笑、讥讽、欺负过她的师兄师姐们提了礼盒,讪讪地摸一摸鼻子,说:“今朝,小时候是小孩子心性,过去的事就别放在心上了。”   今朝也不趾高气昂,依旧是安安静静地点一点头:“嗯。”就足够让师兄师姐们面带喜色地离去了。   到了夜里,周围没了喧哗人声,一片寂寥,此刻疼痛就显得愈发张狂,伤口上包扎的白布浸红了一条又一条,痛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放轻放慢。   腰上缠着布条的迟桑才休息了一天就能下床活蹦乱跳了,一跳跳到今朝床前,瞪了一双冒火的银眸,破口大骂:“格老子的!你脑袋他奶奶的被门夹了?螭吻那一爪,怎么不知道避开?你当老子躲不过去?”   骂骂咧咧地拆了今朝的绷带,看见狰狞爪痕时又开骂:“螭吻那小子,真想把我往死里打?”   骂归骂,手下的动作却放轻到了极限,笨拙中带着一点颤抖。   今朝腼腆而安静地笑,她没有天资,她愚蠢傻笨,想不到保全两个人的周全法子,她有的不过是一个倔强的性子,如果失去一只手臂,还有一条命,泊玉送她的东西,她都要好好保护着,所想所做的,不过都是因为泊玉。   痛得冷汗涔涔,实在挨不住时,今朝央着迟桑拿出那面镜子来。   迟桑先瞪圆了眼睛朝镜子里看,“咦”了一声,撇嘴道:“无趣。”顺手把镜子扔给今朝,镜子里的泊玉正伏案疾书,举手投足间皆是动人姿容,镜子里的人维持着一个姿势笔走游龙,镜外的人就也维持着一个姿势痴痴地看。   “喂,今朝,今天要不要抱着老子睡?”迟桑又凑过来,笑嘻嘻地扬起嘴角,“老子化作原形让你抱哦。”语带诱惑,还抛了一个媚眼过来。   “好。”今朝点头。   “哎?”这下换做迟桑不知所措了,呆了片刻,茫然地化作了原形,摇头摆尾地往床上一摊,朝天露出一个肚皮,一副无限委屈的样子。   今朝笨手笨脚地翻过神兽的身子,受伤的手臂搭在迟桑柔软的毛发上,另一只手持着镜子盯着泊玉看,终究是捱不了困,不一会儿便沉沉入睡。   镜子自放松的手里掉下来,刚掉到迟桑眼前,迟桑一双溜圆的眼瞪着镜子里风姿无双的泊玉看了许久,渐渐地果然觉得他的一颦一笑仿佛染了毒,引得人情不自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迟桑也恋上泊玉了。想到这里,瑞兽心里一阵恶寒,恶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喷走镜子,动静引得熟睡的女娃儿咕哝了一声,动了一动,又沉沉睡去。   伤好没多久,迟桑就大摇大摆地去看那两个闭门思过的兄弟,路上顺道去酒仙处抢了新酿的一壶酒,有天奴躲在树后窃窃私语:“听说他就是迟桑啊,那个傻乎乎的今朝仙子力敌蒲牢和螭吻救下的迟桑……”   脚下一顿,耳尖又脾气火爆的神兽凶巴巴地揪出树后躲藏着的人影,揪起两道眉:“格老子的!你说谁傻乎乎?你说今朝仙子傻乎乎?”   瑟瑟发抖的天奴跪在地上,话也说不全。   迟桑这才满意地松开天奴的领子,扬长而去。人未至声先到,趾高气昂地嘲笑:“哈哈哈,你们也有今日!喂,螭吻,你那一爪还真想杀了老子不成?”   缠满绷带的螭吻苦笑:“那不是一时兴起,忘了收敛嘛。而且我也受了教训。”   蒲牢拿过迟桑带来的酒,在两盅小小的夜光杯里倒了,向螭吻一举:“你有伤在身,就别眼馋了。”   酒入肠,话也多了起来,蒲牢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清醒,笑道:“迟桑,我现在知道你为何要为了她和我们打了,你那今朝仙子,虽然平凡,倒的确有可取之处。”   “是吧?”迟桑就得意地抬起下巴,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可惜人家心心念念的是那位泊玉公子。”螭吻凉凉地加上一句。   迟桑的脑袋从左边偏到右边:“咦,这有什么可惜的?”   蒲牢与螭吻对视一眼,意味深长。   今朝这一身伤,说轻不轻,五重天的九太岁青耕派了天奴送来昆仑山顶千年雪莲熬成的灵药,是给奄奄一息的人用来吊那最后一口气的,用在今朝身上,再重的伤也就在易逝流光中悄无声息地愈合了。   再过了几日,蒲牢和螭吻伤愈了,重又返人间,回到泥胎里,或坐或卧,一个姿势静默万年;迟桑依旧在天庭招摇,今日捞了天帝悬圃里的那条锦鲤烤了吃,明日摘了西王母最爱的菡萏叶,气得万年波澜不惊的崇恩圣帝都皱了眉,恼怒地圈个结界把迟桑关在里面,今朝去看他时,他就委屈地在里头唤一声:“今朝啊。”好不容易放了出来,如疾风一般掠到今朝身边,深情款款地说:“今朝,我喜欢你。”   今朝也笑一笑:“我也喜欢你。”转个头,又去做自己的事。   迟桑就垮下脸来:“今朝,你一点也不可爱。”   天庭的日子其实很清闲,今朝忙时练术法,闲下来就抚着镜背缠枝莲花的古朴花纹,却始终不曾把镜子翻过来,那张容颜,渐渐地也就平淡了模糊了。   等待中,一点一滴地把思念熬煎成一碗汤,黄连二两,甘草三钱,雪水四分,五六千年弹指间韶华虚度,梦里七八闲愁最苦,剩余二三,氤氲着水汽,徒惹斜阳暮色里杜鹃声声啼。   七(已修)   过了海外,云海舒卷蒸腾处有仙山,连绵起伏至九重天上,便是天庭。不似人间那样亲亲热热你来我往,逢年过节便走亲访友,陈芝麻烂谷子似的小事也翻来覆去嚼半天,但凡天庭的神仙,泰半都有些傲气,守着各自的山头,万年不理凡尘,跳脱物外。   也就三千年一次的蟠桃会上,众仙才齐聚一堂热闹些,再要说起别的宴会,大概就只有近日沸沸扬扬的瑶姬出嫁的喜事了吧。   瑶姬出嫁的喜帖撒了个遍天遍地,用金粉描了字,殷红的朱色满是喜气,由天奴双手奉了,恭恭敬敬地一路捧到罗华宫里。   “咦,瑶姬?哦呀,那个瑶姬?老子记得她!”迟桑凑上来看喜帖上的两行小篆,惊呼一声,又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老子记得她那时天天带着食盒来看帝君哪,那叫一个痴情呀,格老子的,怎么过了这么些年,就嫁别人了?”   迟桑这么一说,今朝也想起了那个满心痴恋的瑶姬,收敛了锋芒洗手做羹汤,横公鱼、桃花糕,一样接着一样往罗华宫里送,最终却笑里带泪醉倒在罗华宫里。那以后便没了她的消息,不想隔了这么久的时日,她的请帖却送到了罗华宫里。   “嫁的是东方鬼帝神荼,倒也是不错。”今朝点头。   “今朝,咱们去吧。”迟桑笑眯眯地央着,想起宴席上那山珍海味,蜿蜒出一道亮晶晶的口水。   “今朝,这样也好,你与迟桑代我去罢。”不喜热闹的崇恩瞥都不瞥一眼喜帖,淡淡地说。   东方鬼帝好大的手笔和派头,罗浮山上挂满了红灯笼,一场喜宴开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连阶位最卑末的土地公也收到了一份喜帖,乐得翘起一把白苍苍的胡子。   乐呵呵的新郎官满脸喜色,站在前厅迎接客人,络绎不绝的熙熙攘攘中,自不远处走来一袭月白长衫,“这是……”新郎官揉了揉眼,面色一整,立刻急赶上前几步,朝来人拱手,“泊玉公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哪。”   泊玉微微一笑:“东方鬼帝不必多礼,这是父君嘱泊玉带来的贺礼,还请笑纳。”   神荼连忙唤小厮接了,亲自将泊玉引到了席位上,一转头前厅那边又来了两人,身形娇小的那人着了一袭黑衣,旁边那大摇大摆的一头耀眼银发,还不住地东张西望。   新郎官的嘴就咧到了耳根子:“神荼真是好大的面子,不仅泊玉公子光临敝舍,连今朝仙子也来了,真是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哪。”   举着酒杯的手一顿,泊玉不由自主就顺着神荼的视线看过去,印象中只有那小女孩的一身黑衣黑裤,脸容却是怎么也记不住了。   来客走近了,周遭的窃窃私语就多了起来。有刚从十殿阎罗处调上来的小仙,对天庭众仙不甚熟悉,兴奋地与旁人咬耳朵:“上仙,这今朝仙子……”   “哦,今朝仙子啊……”上仙偏着头想了半天,如果说起九太岁青耕,人人都要叹一声跋扈;说起新娘子瑶姬,就要摇头晃脑赞一句绝色无双;只有这今朝仙子,虽是盛宠,却淡漠地没有存在感,往席上一坐,不声不响,渐渐地就被忽视了,上仙斟酌了半日,方说,“这今朝仙子啊,安静,对,很安静的一个人。”   传奇小说看多了的小仙显然有些失望,又问:“那她旁边那个长得那么漂亮的男子……”   “哦,那是迟桑,今朝仙子的坐骑,除了白泽以外第一个自己化成人身的神兽,招摇乖张,崇恩圣帝都头疼的性子……”说起迟桑,话就多了起来。   再下去的私语,泊玉就没有听了,只是默默地看着走到近处的今朝,已是人间十七岁姑娘的模样,眉眼长了开来,这样貌要放在人间,也算是清秀,可在天庭,却是普通得紧了,天奴都比她长得好看。即使是这样的样貌,与记忆里的小女孩也没有一丝重叠,引不起他一点怀念,真真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了。他教了三千年的孩子,原来长大后,却是这么不出众的一个人。   她一径低着头走,她旁边的迟桑倒是瞪圆了眼睛,兴味盎然地东瞧瞧西看看,眼光掠到自己这一桌上,这迟桑就立住了脚张大了嘴,十足一个傻乎乎的呆子。泊玉不由得笑起来,这迟桑虽化作了原形,可性子却倒和还是一只兽的时候一样憨。憨厚的呆子大概反应过来了,马上闭紧了嘴吸溜了一下口水,用手肘撞撞身边的今朝,附耳说了些什么。   泊玉马上低下头喝茶,视线刚好错过的那一瞬,他只看到了今朝诧异着看过来的眼神,那眼神中掺杂着的含义,却是不想去看亦无兴趣去看了。   茶是好茶,虽不及蓬莱岛的一线碧香,细细闻了,苦涩中倒也带了清香,茶烟袅袅,一直到扑在杯壁上的热气凝成了细小的水珠,那道逡巡在自己身上很久的视线,才渐渐地收了回去。   婚礼还未开始,先有罗浮山的舞女舞了起来,细软的腰肢款摆着,如丝的媚眼轻抛着,顾盼流转间羞涩一笑,直把人的魂儿也勾去。   泊玉静静坐着,来自今朝处那道视线隔着舞女的轻薄纱衣,仍是灼灼地将他望着,丝毫也不错眼,仿佛一眼就要将他铭刻到心里去。并不是没有受过这种视线,在人间游历时,偶尔逛过青楼楚馆勾栏院,里面的女子便是这么痴痴地将他看着,或大胆,或羞涩,或仰慕,明眸善睐,烟波流转。只是面前今朝的这一道视线,说不清道不明,像是在心里扎了一点针刺,慢慢地洇出一点小血珠,让人无端想起南国的红豆。   泊玉便再也坐不住了,向主人家道了一声扰,起身离开了闹哄哄的宴席。东方鬼帝统领的罗浮山,果然名不虚传,山间阴风阵阵,终日缭绕着黑烟,怪石嶙峋,峥嵘错落,慢腾腾地走了一圈,倒也别有一种情致。   正走到拐角处那颇似白胡子月老的怪石前,细碎的话语声顺着南风飘进了耳里,泊玉本无意窃听别人话语,刚想走,怪石后却飘出了一角衣衫,是艳红的嫁衣,用金线细细勾勒着鸳鸯戏水并蒂莲,原来是神荼的新嫁娘。   泊玉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停住了脚,不知这新嫁娘在婚宴前出来见什么人,若行的是私奔的打算,他是否要去通知神荼,正盘算着,新嫁娘开口了,清清冷冷的声音。   “今朝,他还好吗?”   “很好。”   “呵,原来以为自己此生非他不嫁,心心念念的满世界都是他,却原来这样浓重的情感,最后还是淡了。”轻轻地叹息一声,怅然的余韵,又说,“神荼很好,人虽然不出众又老实,可对我是极好的。也只有他忍得下我这坏脾气了,纵使是无理取闹,也温柔地端了一张笑脸哄着,这些,自崇恩身上是得不到的。嫁给神荼,我很甘愿。”   今朝不知如何开口,她与瑶姬不过几面之缘,并未到这样推心置腹的地步,只能默然。   “你呢?还如此执着么?”   今朝悚然后退一步,脸孔火辣辣地烫了起来,是心事被人道破后的恼怒和无措。   “你与我是一样的,所以我才对你说了这些话。”瑶姬淡淡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却意味深长,一个转身,飘荡的红嫁衣胜过了天边一抹残霞。   泊玉听到谈话结束,马上提脚就走,却还是被叫住了:“公子。”明明是极其平淡的一声唤,一点语调波动也无,泊玉却还是听出了里面苦苦压抑的情感。   只能转过头,若无其事地一笑:“今朝,你长大了。”   “公子,我……”今朝想说些什么。   “你快进去吧,喜宴要开始了。”泊玉打断了她的话头,心里隐隐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话,却不想让她说出口。   不是没有想过她的,在人间游历时,曾经碰巧撞上过几次集会,街边摆了挨挨挤挤的一溜小摊,在摊位前驻足一会儿,热情的老板娘便招呼开来:“呦,这位公子,买一些小玩意儿去哄哄家里那位吧,咱这可都是新奇的货儿,看公子一表人才,就便宜你几文钱,怎么样?”舌灿莲花,拉着泊玉的袖子不让走。   泊玉只能蹲下来,想起蓬莱岛上那个又闷又倔的女娃儿,就挑了一些小玩意儿,草编的蚱蜢,泥糊的风箱,涂了油彩的木偶人,都是能讨小孩子欢喜的,拉拉杂杂地买了一堆,捧回家后就哑然失笑,这是要给谁呢?千百年过去,只怕她早就忘了自己。   曾经也路过乡野村庄,路边一只小白狗睁着湿润润的眼睛,摇着尾巴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竟会鬼使神差地想起天庭里那个小女娃儿,都是同样的安静和懦弱。   可这些念头也不过是一闪而过,蓬莱岛的泊玉公子忙着呢,忙着游历人间山川大河,忙着打探妖界的消息,一双眼看过多少娇羞无限的画眉彩衣,小小的今朝,转瞬间就被遗忘到了蒙尘的角落。   回过神来,眼前的女娃儿长成了姑娘,仰头巴巴地看着自己,倔强地开了口:“公、公子,我做了一些蜜饯,公子要么?”结结巴巴,话也说不流利。   “好啊。”泊玉漫不经心地应了,低头接过来,再抬起头时,今朝已经跑远了。小小一个绣囊,伸手摸进去,原来还是杏肉干,尝了尝,与记忆中的味道重叠在了一起,这场景,倒与三千年前他离岛那次,奇异地相似了。   八   蓬莱岛上,刚好是三月三的季节,烟雨濛濛的杏林中,辟了一个孤院,篱笆墙头,茅屋竹舍,疏烟淡日的细雨院落不像是九重天外的仙岛,倒像是人间的乡野阡陌,便是泊玉所憩的地方。   东王公时不时登门,状似不经意地对泊玉说起罗华宫中的今朝仙子千年来没别的爱好,只嗜一样蜜饯,便是杏肉干;又有意无意地说起今朝仙子外貌虽不出众,但性子是极敦厚的,说着说着,不由得脱口而出“娶妻应娶德”,一张老脸立刻尴尬地红了半边,不敢看儿子的脸色,含糊几句落荒而逃。   娶妻娶德,这话泊玉在人间听过,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苦口婆心地规劝自己的不肖子孙:“娶妻娶德。”峨冠博带的纨绔笑着点头,一转身,青楼里的姑娘倚着窗边,绝色容颜上朱粉轻匀,柳腰身扭着,轻罗纱舞着,纨绔就早把劝诫抛之脑后,吵着闹着要娶她回家,闹了一个满城风雨。   泊玉虽不是人间的纨绔,曾经战功赫赫金戈铁骑的东王公却已是人间的父母了,所盼所愿,不过是求儿孙一个圆满,恰好万年下来,就只有今朝一个徒弟入得了眼,闷是闷了些,做人媳妇却是不错的,便有意无意地试探着,把今朝的一些琐事在泊玉耳边絮絮说着,叫人哭笑不得,却不知泊玉心里,哪里容得下一个黯淡的剪影。   新绿还未长成茸黄,泊玉就又下凡了。这消息传到今朝耳里,手中虚南灯的光芒猛地黯淡了下去,像是她颤颤巍巍的一颗心。   迟桑嗤了一声,凑到今朝耳边低语:“喂,今朝,我知道泊玉此番要去哪里,你想不想知道?你把崇恩最宝贝的那方梨花墨给老子拿来,老子就告诉你!”一脸得意洋洋的表情。   今朝安安静静地看他一眼,回过头去不搭理他。   迟桑露出一副早知你会这样的神情,百无聊赖地往椅子上一靠,架起二郎腿来,斜睨过去:“罢了,老子大发慈悲告诉你得了,泊玉这次下界,是要去狼族的地盘,找机会把狼后肚子里的孩子……嗯,这样那样,灭了妖王出世的脱胎肉体,斩草除根。”说罢,扬高了眉,无赖地笑,“今朝,甭废话,拿那方梨花墨来谢老子吧!”   “迟桑,我……”刚想说些什么,那人却早掠到门边,哈哈大笑。   “得,知道你老实,老子就不为难你了。”   “那梨花墨呢?”今朝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喊。   “老子可看不上那劳什子墨,只不过和南海龙太子打了赌,赌老子能拿到崇恩的宝贝,这次输了,大不了下次再赢回来!”潇洒地一挥手,衣袂飘飞,远去的背影张狂霸气。   今朝仙子也要下界游历。收拾了包袱,几件衣服,一盏灯,一只神兽,与千年前出蓬莱岛时是一样的简朴,只不过这次,神兽化作了人身,孩童长成了姑娘。   提了包袱去找崇恩,小小一间花厅里,他正和东王公对弈。   今朝说:“父君,我想下界游历。”   对面那人充耳不闻,眼都未抬一下,执着一枚棋子凝神苦思,半日“啪”的一声,冰凉的棋子落在棋盘上,才冷冷说一句:“不可。”寒意比玉石更甚。   早等得不耐烦的迟桑立刻瞪圆了眼睛:“格老子的,凭什么不准?为什么不准?老子——”未出口的豪言壮语被那一双藏了万年积雪的眼睛轻轻一瞥,很没志气地随着口水咕咚咚地咽了下去。   崇恩低头喝了茶,抬起头来瞥今朝一眼:“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父君,我想下界游历。”还是那句话,平平淡淡的一字一句,固执地如同磐石。   崇恩眉一挑,目光立刻凌厉起来,表情似讽似嘲,正要说些什么,东王公笑意盈盈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崇恩,你也太严肃了,今朝仙子也大了,按理是该下界去经历经历了,老夫教了这么多徒弟,今朝虽不是最聪颖的,却是最刻苦的。老夫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再不放心,这不还有迟桑跟着么。”   崇恩蹙了眉,东王公是长一辈的神仙,便是天帝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迎出去,他既然开了口,崇恩就不好再说什么,沉吟半晌,说:“要走也不急于一时,今朝,你先回去,明日再走。”   看着今朝和迟桑离开,崇恩视线这才转到东王公身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东王公也不回避,笑说:“崇恩,情爱这东西,向来是由不得人心做主的。她要去,就让她去。”又有意无意地带过几句,“你堂堂崇恩圣帝都避不了情毒,就不要要求才成仙两万年的小娃儿了。”   第二日,今朝起了大早,砰砰嗙嗙的动静吵醒了邻屋的迟桑,睡眼惺忪地揉着眼嘟囔:“格老子的,今朝,也不用这么早吧。老子就不明白了,几千年见不上一面,怎么还能让你跟黄鼠狼惦记鸡似的惦记着……”一边抱怨着,一边抱了个枕头呼呼大睡。   说的人无心的呓语,听的人却听进了心里去,停下了手边的动作,茫然地看着远处。是啊,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多深刻的生离死别,怎么就把他放进了心里?千年下来,想念就成了执念,仿佛石板上的青苔,幽幽的这么一丛,见不得光,却顽强地攀附着血肉。   想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对我来说,泊玉为师为父亦为兄。”也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睡得打鼾的迟桑说。   走的时候,不见崇恩,倒是九太岁青耕来送行,一身青衣,一头乌发用青色带子绑着,目光逼仄过来,笑笑说:“今朝,保重。”又见今朝心不在焉地引颈望着,就补充一句,“崇恩马上就来,等会儿吧。”   话音刚落,远处一身飞扬的紫衣飘摇而来,果然是崇恩,身后还跟了一个面目陌生的少年。   迟桑好奇地指着少年问:“帝君,这谁啊?”   青耕眯了眼:“崇恩,是白泽?”   “是。向西王母讨了一个人情,把白泽送给了我,今朝,你此番下界,就让白泽跟着吧。他是昆仑山上的神兽,通万物之情,知道天下所有鬼怪的名字、形貌和驱除的方术,让他跟着你和迟桑,你们……”   还未说完,被迟桑大呼小叫地打断了:“白泽?!那个除了老子以外第一个自己化成人形的神兽?”   迟桑这么一说,今朝也想起了迟桑刚化成人形那段时间,神仙们嘴边便经常挂着一个叫白泽的名字,时不时拿他和迟桑来比一比,原来就是面前这个少年。静静地立在一旁,一头流泉一般的长发也不束起,随意散在肩上,垂了眼,看不清表情。   崇恩还是冷冷清清的样子,倒是青耕不放心,絮絮地叮嘱了今朝几句。今朝走出很远回头看,暮色中两个并肩而立的身影在淹润寥廓的黄昏中,出奇地温馨。   一路往南,沿着连绵仙山的山脉腾上云头,迟桑一双眼在白泽周身转来转去,白泽也不恼,微微笑着任他打量,神气活现的迟桑盯了白泽半晌,手肘撞撞今朝,笑嘻嘻地凑了一张脸上去:“今朝,今朝,其实白泽也不过如此嘛,老子长得比他好看,是吧?”   今朝噎了一下,看着迟桑殷殷将她盼着的眼神,鬼使神差地就点了头:“是。”   “气势也比他足吧?”   “……是。”   心满意足的迟桑不说话了,炫耀似的将耳下那串金铃晃得更欢,金灿灿的闪花了人的眼。白泽只在一旁看着听着,脸上始终是不变的微笑。   一刻钟后便到了人间,滚滚红尘与仙气交融着,氤氲成迷蒙的一片。拣了繁华的千年帝都落脚,人间恰是一个雪夜,一朵朵的雪落下来,细碎的并不大。落到树枝上,沾了薄薄的一层,映着暗夜花灯琉璃的微光,流金溅玉,雪色华光。   今朝和迟桑都痴了,呆愣着看这一场雪景,白泽笑着说:“迟桑,今朝仙子,人间的雪如何?比起昆仑山的雪,又是一番不同的情致吧?”声音温温吞吞的,如同一杯温水。   今朝回过神来,问:“白泽,你知道狼族的地盘在哪吗?”   “不知。妖界的地界向来隐秘,狼族又喜独来独往,与其他妖族无甚相交,便更是不知了。今朝仙子,今夜迟了,便先住下来,明日再作打算吧。”   迟桑早被人间旖旎的繁华勾去了魂魄,巴不得今朝能在人间多作几日停留,忙不迭地点头。   白泽朝迟桑招手:“迟桑,你来一下。”脸上是温和的笑容。   迟桑犹豫地堪堪挨过去,白泽手上一动,迟桑就大叫起来,怒目圆睁:“格老子的!白泽,你拔老子头发做什么?老子揍你!”话还说着,一双拳头先举了起来。   白泽不慌不忙地摊开手掌,手心里两根银色的长发转瞬间变作了两个银锭:“今朝仙子,迟桑,在人间,银子可比天皇老子都来得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某人厚着脸皮负荆请罪来了……捏,因为前几天刚返校,改毕业论文改得头晕脑胀还没有结束,于是某银已经崩溃的抓狂了,好几天没有更,到今天才有空码字,一打开WORD,激动地那叫一个热泪盈眶啊,果然比起毕业论文,还是小说有爱多了啊内牛……、   PS:空心菜亲,因为之前一直没登陆,所以没看到你在何以底下的留言,今天已经发过去了,收到请回复啊。   九   京城最大的客栈里,小二懒洋洋地倚着门框,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油腻腻的抹布,抬眼时朦朦胧胧地见到了风雪中走近的三人,立刻打起了精神,堆起一张笑脸来,殷勤招呼:“三位客官,这是打尖还是住店?”   这一问,问倒了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人情世故的今朝和迟桑,瞪了眼傻乎乎地问:“打尖是什么?住店又是什么?”   “这……”小二为难了。   “小二,住店,三间客房,光线要足,床铺要干净。”白泽即时解了小二的窘境。   “好嘞,这边来。”小二松了口气,总算是有个明白人了。抹布一甩,正要带路,就被另一位银发的公子拦了下来。   “小二,等等,只要两间。”伸出两根指头,迟桑笑嘻嘻地看着小二,转头瞥见白泽,解释一句,“老子和你一间,今朝一间。这可是老子的头发,省着点花,你不心疼老子还心疼呢。”   就这么挑了两间相邻的客房住下,住之前,迟桑嚷着肚子饿,眼巴巴地看着今朝,小二有眼力见儿,马上给客人提了建议:“咱们客栈里有夜宵,让厨子给客官们煮碗汤团,又清淡又填肚子,怎么样?”   “那、那就汤团吧!”迟桑愣了半晌,点头,心里却嘀咕着,这汤团是什么东西?   “好嘞,要什么馅儿的?细沙、芝麻、鲜肉……”   方才还叫得大声的迟桑这会儿又哑言了,不甘愿地看着白泽,白泽好脾气,笑笑说:“三种馅儿的各来一碗。”   在桌边坐了,是凡间的榆木桌子,桌面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油腻腻的光泽,迟桑好奇地用手一揩,揩了一指的油,喃喃:“这就是人间啊。”   说话间手脚麻利的小二送了汤团上来,一路吆喝着:“小心烫哎!”一路送到了今朝这一桌。   白瓷碗里滚圆的几个汤团热气腾腾,就着灯光细看,还撒了几朵桂花。迟桑舀起一个,放入嘴里一口咬下,立刻一蹦三尺高,涨红了脸,鼓着双颊说不出话来,流着眼泪四处找水喝。   小二一瞧,急了,匆匆忙忙倒了一杯冷茶,一叠声地叫:“哎呦喂,客官,汤团可不是您这吃法,您这是吃汤团还是吃火炭哪?”   这么一闹,连素日老实厚道的今朝也低了头止不住地笑,白泽也笑,只是那笑容也是温温吞吞的,看不出一丝愉悦。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迟桑龇牙咧嘴地瞪着碗里的汤团,舌头还烫着呢,却终是禁不住那糯米团子的诱惑,忍不住又吃了一个,这次学乖了,慢慢地一口一口咬,咀嚼得颇认真,脸上就露出了欢喜的神色。   吃了自己的鲜肉汤团,还嫌不够,拿了汤匙满碗滴溜溜地去舀今朝和白泽的芝麻细沙馅儿,直吃得眉开眼笑,才心满意足地肯去睡觉。   今朝进了房,床是木板床,茶壶也是再普通不过的粗瓷壶,与罗华宫中的摆设相比,粗陋了许多,可听着房内暖炉轻微的噼里啪啦的爆炸声,盯着黑暗中那一点火炭的红星,没来由的就觉得,在这么熙熙攘攘的凡尘里一直过下去,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人间的清晨苏醒的早,凌晨的时候,就有摊贩摆出了热腾腾的早饭摊叫卖,吆喝声传到还在酣睡的人耳里,便纷纷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醒来。   梳洗完毕,下了楼,迟桑和白泽早在桌前坐了,碟碟碗碗的摆满了一桌子,迟桑正囫囵吞着一碗酱瓜白粥,见到今朝下楼,匆忙间抬起头敷衍地打了一个招呼,鼻头上还沾了一粒米饭。   拿了一个馒头,今朝问白泽:“我们怎么打听狼族的地盘?我的镜子也只能照出泊玉周围一尺的样子,没有特点的话,便是大海捞针了。”   “今朝仙子,妖界中有些妖族性喜热闹,泰半会化作人形混迹人间,我打听过了,店小二说今日正是集市,我们一路走去,总会遇上个把妖,到时抓住了,一问便知。”   今朝心急,听完这话就站起了身,迟桑嘴里塞着东西,唔唔地说不出话,手忙脚乱地抱了一桌的吃食,也匆匆地跟着出了门。   陆续有摊子摆了出来,水灵灵的白胖萝卜还带着黄泥;一碗担担面的香味飘扬了十里地;就连做夜生意的青楼,也有姑娘卸去了浓妆,换上了布衣,高高兴兴地手挽着手来买胭脂。   白泽忽然停住脚不走了,微笑着说:“今朝仙子,迟桑,看那边。”   顺着白泽的眼神看去,街角一个鱼摊,贩卖着活蹦乱跳的鲜鱼虾,朴实的摊主笑得一脸憨厚,和主顾们讨价还价,凡人们不知道,今朝却一眼看出,这摊主的原形是一只白鹭。   迟桑一口咽下嘴里的团子,大叫一声:“格老子的,总算碰上一个了!”   还未奔到摊前,早闻到神仙味道的白鹭惊慌失措地收了摊,手脚利落得很,在复杂幽深的小巷里七转八弯,逃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了一条包头鱼,瞪着鼓鼓的眼睛瞧着三个神仙。   备受挫折的三人继续往前走,有各种各样的妖怪化作了人形,喜气洋洋地挤在人堆里凑热闹,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一只黑熊精伸出蒲扇一般的手掌,正往旁边妙龄女子的腰上摸去,忽然鼻子动了动,眯着眼睛朝这边看来,脸色就变了,笨重的身躯钻到人堆里,消失得那叫一个快。   “……今朝仙子,迟桑,我看我们还是隐去自己的气息吧。”白泽建议。   正说着,忽然前方又走来了一个妖,低着头乐呵呵地对着怀里牛皮纸包着的热乎乎的生煎包流口水,正盘算着回去后是蘸着醋吃还是不蘸醋吃,眼前一暗,罩了一大片阴影下来,抬头一看,面前立着一个神仙,银发金铃,无一不是耀眼的,只是那张俊朗的面孔却是一片阴霾。   早失了耐心的迟桑一语道破妖的原身:“麻雀!老子问你,狼族的地盘在哪里?给老子乖乖地回答!不然老子——”刚想说揍死你,瞄了一眼面前虽是干巴巴的身段,但还是有着女性特征的妖怪,生生地把那三字咽了下去,憋了半晌,吼道,“不然老子拔一根头发换成铜钱砸死你!”   麻雀呆了,迟疑了片刻,迟桑的眼刀就阴嗖嗖地射了过来,道行还不足五百年的小麻雀在上古神兽面前抖得如同风中一片落叶,一五一十地统统说了出来:“往、往北走十里,有一座少咸山,沿着少咸山的支脉往东走,有一条雁门水,水的尽头就是妖界的入口了。可狼族在哪里,我是真的不知道啊!要不上仙入了妖界,再去问问别、别的妖?”   迟桑蹙着眉,虽然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眼光落到麻雀手里那袋生煎包上,眼睛亮了:“这是什么?闻着挺香的,麻雀,你吃谷子就行了,这就给我了!”一边舔着唇,一边抢了生煎包,飞扬跋扈地转身就走,扬起一路尘沙。   回了今朝身边,得意洋洋地一边啃生煎啃地满嘴流油,一边邀功:“今朝,今朝,我问出来了。”   白泽轻咳一声,看了看他手里的生煎,转过头去。   今朝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语气没有一丝波动:“那就走吧。”   一路走,从热闹集市行至荒野山地,遥遥一座少咸山云雾缭绕,若隐若现的看不真切。   来到山下,迟桑仰着头遥望山峰,感慨一声:“格老子的,这山高的能顶到天帝的太微玉清宫了吧?今朝,老子可不想爬断腿,腾云上去得了。”   “不妥。”白泽皱了眉阻止,“迟桑,这少咸山就是妖界的地盘了,咱们三个仙要贸贸然闯进去,只怕会被拆的尸骨不存。还是掩了气息,装作妖混进去吧。”   “格老子的,掩了仙的气息不难,但老子可没妖身上那骚味,怎么装作妖?”   白泽微笑不语,从袖中掏出一方衣角来:“昆仑山几日前捉住了私自潜入仙界打探紫灵珠下落的妖,这便是他身上的衣服,我们每人系一方布料在身上,就带了他的气味。那妖是蛇族的,等会儿我们入了妖界,若被盘问,记住要说自己是蛇族的。”   今朝接过衣角布料,绽开了欢喜的笑容,露出脸上两个酒窝和一对小虎牙,仍是说不上可爱,却也叫人没来由地跟着她笑。   白泽无意间看到了,竟也呆了,向来温吞的笑容,也淡淡地染上了一丝热度。   越进山林深处,光线越是幽深,白首赤足的猿猴朱厌在茂密树丛后仄仄地偷窥着,忽然叶落枝摇,原来是毕文鸟在林间桀桀怪叫,诡异叫声空旷地回荡在林中。   迟桑喃喃咒骂:“格老子的,他奶奶的竟是些妖物,还不能开结界……”   话未说完,走在前方引路的今朝忽然停了下来,迟桑和白泽对视一眼,一齐冲上前去,只见前方小道当中坐了一个人,衣衫褴褛,破烂地挂在身上,伸出一条暴长舌头,盘在地上,状似休憩。   十   “格老子的,那是什么?”迟桑呆住了。   前方盘踞着的妖物,古怪的样貌,不祥的气息,一双猩红浑浊的眼看过来,马上暴睁欲裂,溢出嘶嘶的似笑又似威胁的声音,直叫人毛骨悚然。   “傲因。”白泽淡淡地说,“手为利爪,喜欢袭击单身旅人,性喜食人脑。”   “他奶奶的,长得真丑。今朝,白泽,老子一根手指就能捏死他,你们看着吧!”摩拳擦掌,掳了袖子就要冲上去。   “等等,迟桑。你忘了,咱们现在是妖,不能用仙术的,你不能化作原形,今朝仙子也不能拿出虚南灯来。”   “白泽,你知道破解他的方术的。”今朝沉稳地开口。   “是,用滚烫的大石掷之,可杀。”   三人又是沉默,迟桑先跳了起来:“老子上哪去找滚烫的大石?仙术也不能用,咱们要死在这里吗?”   正说着,傲因的血红舌头闪电一般缠了过来,沿途遇到树木山石的阻碍,舌头一绕,三人合抱的粗木便被拦腰截断,舌尖滴下的毒液溅到尖锐的岩石上,岩石也溶成了泥水。   迟桑喃喃咒骂,随手劈下路边一棵树木,大喝一声,抡起巨木,耍得虎虎生风,将傲因的舌头击得重重摔在地上,伺机一旁的今朝看准时机拔出匕首,飞身一跃,将傲因的舌头钉在了地上。   三人刚松了口气,锋利的匕首便渐渐地溶成了铁水,傲因吃痛地收回舌头,啸声响彻了天际,震得整座少咸山的山妖水怪纷纷奔走。赤红的眼珠一转,像是知道了迟桑和今朝并不好惹,滴着血的舌头就冲白泽盘旋蜿蜒而去。   “白泽!”今朝大吼。   白泽转身就逃,却跌跌撞撞地逃也逃不快,踉跄的身形逃入了茂密林中,仗着树木的遮掩,倒也躲过了傲因的几次狠击。   “他奶奶的,你逃什么,你倒是打啊!”迟桑一边吼着,一边飞身入林。   “我不会打架。”白泽的声音悠悠地从林中传出来,即使是逃命时,也是温温吞吞的。   傲因发了狂,舌头所到之处,生灵尽数毁去,土地一片焦黑。今朝咬牙,足尖一点,也飞入了林中。   入目皆是狼藉,迟桑正一边护着白泽一边后退,躲闪得颇为狼狈。今朝不再犹豫,祭出琉璃珠,紫光点点,化作利剑刺入傲因的舌头,利剑刺破处,立刻流出紫黑的脓血来,竟断了一截,掉落在地上蠕动。   傲因嘶吼一声,也不再管自己的断舌,掉头就逃,消失的无影无踪。   迟桑瞪大眼睛:“咦,今朝,老子竟然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厉害的法宝!”   “不过是普通的琉璃珠,只是被西天如来佛祖加持过的,下界前父君给了我的。因为只是极平凡的物件,不是什么法器,所以不算仙术,也不会被妖界识破。”今朝一边解释,一边上前要查看白泽伤势。   三人谁都没有看到,在地上蠕动的那段断舌缓缓地耸动着,直立了起来,迅如疾风一般,滴滴答答地流着涎液,就绕了过来。   “小心!”方松口气的白泽第一个看到了,大呼出声。这时断舌竟分出了分叉,如蟒蛇的蛇信,嘶嘶地朝三人袭过去。今朝反应敏捷,随手抄起迟桑方才劈下的巨木,挥舞着将袭向迟桑的一条分叉卷了起来,电光石火间想要再去拦另一条伸向白泽的分叉,却已是迟了,那白色的身影早被猩红的蛇信埋没,再也看不见了。   迟桑率先反应过来,奔到白泽身边,这时那断舌终于是耗尽了精血,无力地耷拉垂落在地,星星点点地燃烧成了乌黑的灰烬,灰烬中先是露出了一方白色衣角,然后显出了一张血色尽失的脸。   “格老子的,死了没有?”迟桑将灰烬中的白泽揽在膝头上,嘴里咕哝着,手指就要去探他的鼻息。   “咳咳,没死成……”虽然是虚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可毕竟是开口说话了,眼睫也颤抖着睁了开来。   “白泽,我……”今朝也奔到了他身边,嗫喏着,一脸歉意。   “呵,危急时刻,出手救自己人,是人之常情,我么,不过是一个外人,还没有这么深的交情……”白泽苍白的脸上露出温吞的笑容来,像是早知道会如此一般。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说了几句,终是捱不住疼痛,眼神渐渐迷离了起来,“白泽,下次,下次我一定救你。”昏迷前,只听见那有些愚笨的仙子信誓旦旦地这么承诺着,勉强想勾出一丝笑容来,终究是失败了。   “格老子的,这么一个堂堂的昆仑山神兽,居然不会打架!”迟桑一边小心地将白泽背起来,一边惊诧。   “他既是奉书而至的神兽,想来平日里精通的应是青史、方术等,和人间的书生一样,大约没有人教他杀戮的术法吧——所幸方才没有伤到要害,只是腰间皮肤被灼伤了,迟桑,先找个地方住下来,等白泽伤好了,再动身吧。”   “今朝,你刚才应该去救他的,老子可不是书生,可不需要你保护!”迟桑嘀咕着,心里还有些耿耿。说完,见到今朝垂了头不说话,又急忙解释,“咳,老子不是那意思,其实、其实换做是老子,就算知道你不会受伤,老子也会第一个去救你的……”挠着头,话语声越来越低,被风一吹就散了。   一抬头,见到今朝一脸没有听清的疑惑和迷茫,立刻又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得,就当老子没说过,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得赶紧找个歇息的地方,白泽是吃啥长大的,简直比善财童子那只金猪都要重,老子腰都要折了……”   少咸山原本是人间一座普通的山,周围的农户时常也上山伐木砍柴,千百年过去,偶尔有些妖路过此处定居了下来,慢慢地就成了一座妖山,凡人的踪迹虽是绝了,可毕竟还是留了一些痕迹的,今朝和迟桑走了不多久,山谷避风处就有一座木屋露出了尖尖的屋顶,是很久之前猎户留下的。   将白泽背进屋内安置下来,天色已经暗了,夜行的妖一个接一个的,如鬼魅一般,幽幽地闪着绿色的眼睛四处逡巡。今朝在木屋周围设了隐形的结界,这才放下心来,交给迟桑一瓶走之前青耕送的疗伤圣药,接着就坐在地上打起了盹。   夜深得更浓,屋内一盏油灯如豆,迟桑笨手笨脚地解开了白泽的衣衫,拔了瓶盖正要敷药,一低头就对上了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神,原来是白泽已不知何时醒来,抖索着手要掩住自己大敞的衣衫。迟桑瞪圆了眼睛,“啪”地一声打开他的手,没好气地重重在他腰上一拍,丝毫也不温柔,惹得伤员咬住了唇痛呼一声。   “给老子放老实点!把心给放安稳喽,老子可看不上你!”抬高了下巴,斜睨着白泽的伤处,忽然屏住了呼吸,讶异道:“咦!白泽,你的伤……”白日里还是血肉模糊皮开肉绽,到了夜里,居然自行痊愈了泰半,惊得迟桑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了,迟桑,赶紧给我上药吧。”眼里墨色沉沉,白泽淡淡地一语带过。   “噢。”迟桑不疑有他,一边洒着药粉,一边笨拙地替今朝解释,“白泽啊,今天那事你别放到心里去,今朝这人,你看着她好像很闷很不好亲近的样子,其实心里待人是极好的,又护短,她若把你当自己人了,那是会为你上刀山下火海的。你白日昏迷前,她说下次一定救你,那肯定是把你当自己人了……”   迟桑絮絮说着,白泽也就默默听着,末了笑一笑,心不在焉地说一句:“是么。你倒挺了解她的。”   “可不是嘛。我和她毕竟在一起三千年了……”轻轻哼了一声,垂了眼叹了一句,“她呀,不过是个痴人。”   天光大亮的时候,白泽便能下地了,面对今朝疑惑的眼神,笑着解释:“多亏了今朝仙子的神丹妙药,也幸亏我身子底子好,虽然不能大动作,赶路是不成问题了。”   今朝虽不放心,但又无可奈何,只能撤了结界继续赶路。   一路上很顺利,并没有再遇上凶兽,耳边隐隐听得了潺潺水声,绕过一处山壁,前方正是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这是雁门水。”白泽解释,目光追寻着河川到远处,“水的尽头就是妖界。”   三人下了河,河中分出一条水路来,有赤身的扁鱼在四周游荡着,拖了十条长长的尾巴,“那是多罗鱼,妖界的信使和探子,监视着六界的动静。”白泽低语,今朝和迟桑闻言,马上更敛了自己的仙气,不动声色地在水波中流淌。   越往前进,碧色的水波越淡,淡至透明时,水中便出现了一个光华闪烁的结界。三人对视一眼,白泽微笑:“到妖界了。”   十一   今朝在蓬莱岛上学术法时,偶尔也去岛上东王公设的学堂听过几次课。有好奇的学生问起天地六界的事,问到妖界时,台上的灵宝天尊捋一捋胡子,阴恻恻冷飕飕地看过来:妖界啊,是不见日光的阴森诡谲,终年漫着瘴气的石林里永远上演着杀戮与血腥,你时常会听见轻微的碎裂声在黑夜里响起,那是妖物们在嚼着生灵的血肉——   “他奶奶的扯淡!”一声大吼,震得路边茶水摊的屋檐扑簌簌地掉下了一层灰。   “迟桑。”今朝无奈地叫住精力十足的神兽。   “灵宝天尊那老不死的,漫天漫地的胡吹,把妖界说得比十殿阎罗还要寒碜,别让老子碰上这老头子……”迟桑犹嘀咕着,一脸被欺骗后的愤怒。   今朝不再说话,举目望去,远处一湾碧水傍着青山,近处有炊烟袅袅鸡犬相闻,是与人间一般无异的景致,哪里有半分灵宝天尊口中阴森恐怖的样子,倒确实有让迟桑愤怒的理由。   “迟桑,收敛点罢。”白泽出声提醒。   这才看到,原来道旁的山精水怪早停住了脚,狐疑地打量着这三张陌生的面孔,暗处也有窥伺的眼睛悄悄地盯着,只待他们稍有不慎,就扑将过来,将血肉撕裂了入腹。   今朝三人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继续走着,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青磷磷的手来,一转头,面前竟无声无息地多了一对黄灯笼一般的眼睛,咕噜噜转着。   三人一齐骇得倒退一步,面前这人见状,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嘶嘶地说着:“这三位客官,瞧着面生,可是外乡来的呀?”   三人定了定神,今朝正想着说辞,白泽早她一步,若无其事地颔首:“是。我们是肥遗的远房表亲,前些日子,听说他潜入天界探紫灵珠的下落时被捉了,也不知是死是活,老一辈的就托了咱们仨来肥遗本家瞧瞧,若是真不幸被那些神仙害了,就带些他平日用的物件回去,好歹也留些念想。”说着,声音低沉了下去,面色也戚戚了。   “哦。”来人恍悟地点头,“都说蛇族情深,这话看来不假。唉,其实咱们如今这光景,也没什么不好,吃吃喝喝的也挺快活,非要弄什么妖王出来和仙界对着干,这不是吃饱了撑着么……”蓦然意识到自己失了言,立刻掩了嘴歉意地朝白泽笑笑,拖着一条大尾巴颤颤悠悠地离去了。   妖走远了,迟桑不可思议地看向白泽,喃喃:“格老子的,白泽,你比灵宝天尊还会扯淡哪。”   “捉住肥遗时,我恰好在一旁,知道的多些罢了。”白泽轻轻地说,一语带过。   这一番说辞不仅骗过了道旁驻足竖着耳朵听的妖怪们,还连带着得到了淳朴的妖们的热情招待。   开茶铺的茶花精连拉带扯地把三人拉进了茶铺,说是远道而来又失了亲人,挺不容易的,就喝杯茶再走吧。茶是花精家族秘方特制的,尝了一口,竟丝毫不逊于西王母的玉露茶。正喝着,茶烟袅袅中,远处一个巨大的方块慢慢地靠了过来,渐渐地近了,才看清那方块后面原来还藏着一个人,披了一头结满污渍的长发,邋遢得如同人间的乞丐。   “哎呦呦,我说三郎啊,你这是成心哪,还是故意哪?明知姑娘我开的是茶铺,你你你弄个这么大的粪块过来,是专来搅黄我生意的吧?”茶花精早冲了出去,用手帕掩住了口鼻,纤纤玉指直戳到人家鼻头上去。   “嘿嘿,茶姑娘,我我……”那人挠着头憨厚地笑,慢悠悠地推着巨大的粪块走远了。   茶花精一回身,对上今朝三人疑惑的眼神,尴尬的笑:“咳,让客人们见笑了。那是咱们本地屎壳郎家的三儿子,脑袋这里啊,有些不大清楚。别的屎壳郎,那滚的都是圆的粪球,他偏偏要滚成方的,他老爷子一怒之下,把他逐出了家门,现在啊,也没有哪家敢雇他推粪了。也就狼族的狼王心善,雇了他,专给狼族倒粪,这——哎,怎么走了哪?”   “茶钱在桌上!”远远悠扬的一声,那三人的人影却早到了街尽头。   所幸屎壳郎并没有走远,急走了几步,就看到前方那有些佝偻的身影推着一个硕大的粪块慢腾腾地走着。迟桑鼻子灵,皱了鼻头哇哇大叫:“格老子的,臭死人了!今朝,白泽,咱们慢些走,慢些走。”   再慢的步子,一个时辰后也走到了人迹罕至处,怪石嶙峋,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致。屎壳郎左右看了看,走到一个幽深洞穴入口,推粪块时又出了问题,巨大的粪块堵住了洞口,蹭着石壁扑簌簌地往下掉屑,直看得躲在暗处的迟桑急得眼冒火。   好不容易等屎壳郎进去了,白泽特意叮嘱另外两人迟些再进,等了片刻才走入洞穴。沿着长长的路一直走到尽头的光亮处,眼前豁然开朗。茅屋竹舍,村野阡陌,有穿着肚兜的孩童在大榕树底下嬉戏,还未完全化成人形,脑袋上还长着两个毛茸茸的尖耳朵。   变了几粒糖果在手心里,今朝笑盈盈地问小狼崽:“近日可见过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   小狼崽扬起红扑扑的脸蛋,往今朝身后一指:“你是说泊玉哥哥吗?”   这时正起了风,额前的散发被吹得凌乱,待到拨开遮眼的发丝时,泊玉已到了跟前,平平淡淡的面色,只是极漂亮的一对眉略微地皱了起来:“今朝,你……”   “公、公子。”今朝鼓起勇气来看他一眼,又低下了头,嗫喏着说,“父君让我下界游历,不知怎么的,就闯到这里来了……”   “嘁!”是迟桑发出的嘘声,笑今朝连谎也不会说。   泊玉笑一笑,也不戳破,对迟桑和白泽说:“走吧,随我来。”   村头有一座四进四出的院子,飞檐角鎏了金,看上去金灿灿一片,便是狼王狼后气派的宫殿。刚进了院子,垂花门内的抄廊里就走近了一个娇小的妇人,撑着腰大腹便便,走到跟前了,扯起一把清脆的嗓子招呼:“咦,来了新客人了,泊玉,是你的朋友吗?”   “啊,不、不是,我们是肥遗的远房表亲,顺道来看看泊玉……”今朝讷讷地解释。   “呵呵……”狼后婆娑掩了嘴秀气地笑,笑完了娇嗔道,“得了,你也别瞎扯了,泊玉的身份啊,我们都知道,你们恐怕也是上头下来的吧?放心,在咱们狼族的地盘,不计较这些。”   正说着,忽然被一个洪钟一般嘹亮的声音打断了:“婆娑,来新客人了?”   是狼王长仪,乌衣黑发,睥睨天地的狂狷霸气,石刻一般严肃的脸,见了今朝三人,随意敷衍地一点头,立刻挨到婆娑身边去,漫上笑容,连声音也软了几许:“婆娑,身体有什么不适?”   婆娑看都不看他一眼,笑盈盈地招呼客人:“远来皆是客,来来,泊玉,快把他们带进来,咱们狼族别的没有,吃的可丰盛呢。”   的确是丰盛,碗碟满满地铺陈了一桌,鸡汤金黄地飘着油星,煎鱼乳白的鱼肉上撒着嫩绿葱花,“还有这蘑菇,是考虑到你们做神仙的,不喜吃荤膻,特地从兔族那买来的,尝尝吧。”说着,挺了个大肚子就要站起来挟菜,唬得狼王“腾”地立了起来,诚惶诚恐地扶着妻子:“婆娑,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夹,你别动。”   迟桑傻眼了,附耳到今朝耳边,轻声说:“今朝,我看这狼后马上就要生了,泊玉此番下界,不是要斩草除根的吗?他们既然知道泊玉的身份,怎么还能这么礼待咱们啊?”   今朝摇了摇头,表示疑惑不解,倒是狼族的耳朵尖,这番悄悄话也被听了去,婆娑就笑着解释:“泊玉公子原本是有这个打算,杀了我腹中的孩儿以绝妖王出世,可他心善,住下来后,就改了主意。唉,其实我们也不想那劳什子妖王出世,安安稳稳的不挺好么,非要弄得鸡飞狗跳才罢休哪?所以我们是和天界一样的心思,可捱不住那几个老顽固,说什么天界一直瞧不起我们,一定要把他们踩在脚底下,所以泊玉公子这会儿也烦着呢。”   一直没说话的泊玉这时开了口:“今朝,你们什么时候回天界?”   今朝猛的抬起头,嘴唇动了几动,还未发出声音,迟桑早一步嚷了开来:“格老子的,泊玉,你要赶我们走?今朝好不容易找到你了,这板凳还没坐热呢,就要赶我们走?”   “今朝,方才狼后所说,你也听见了。这里并不太平,况且你们还把白泽带下了界,若是出了什么事,要如何向西王母交代?在这里住一夜,明日就回去吧。”不温不火的声音,一丝波动也无。   “我……”这时才听见了今朝轻轻吐出的几个字,却含糊的听不真切。   “嗯?”   “我不回去。”这一回听真切了,声音不大,却异样的坚持,紧紧地抿着唇,那张安静的脸上写满固执,这样熟悉的表情和眉眼,终于是和千年前的小女娃儿重叠在一起了。   十二   狼王长仪也不吃饭了,霸气的一双眼在今朝和泊玉之间来回打了好几个转儿,清了清嗓子,说道:“今朝,是叫今朝仙子吧?你也瞧见了,咱们狼族现在可是被好几个妖族的长老盯着呢,泊玉一个人还好说,这一下子来了三个神仙,我也不好交代啊。”   主人家既然开了口,今朝便不能再说什么,静默就沉沉地压了下来。婆娑察颜观色,早知道了今朝的心思,有心要转圜,便冷笑一声:“长仪,原来你是知道我们被长老们盯上了呀?当初是谁几杯黄汤下肚,当着几位长老的面,拍着胸脯一口应承下来,说妖王出世时托身的肉体就包在狼族身上了?亏你说的出口!那可是我们的孩儿!”   “婆娑,这不是几千年来只有咱们孩儿的体质特殊,能承受得了妖王么,再说,这几位长老年纪一大把的,都上门来恳求着,我也不能不答应啊。”   “你就是不答应又怎么了?他们能把你杀了呀?事情弄到今天这样,你还有脸说不好交代,亏你也做得出赶人这种事情,长仪我告诉你,今儿个今朝他们还就得住下了,你要觉得不好交代啊,你自己搬出去住!”说着说着就动了气,捂着肚子连声哎呦,吓得长仪低声下气地点头:“好好,你说住下就住下……”抛下了一桌客人,扶着妻子胆战心惊地离去了。   迟桑龇牙咧嘴,冲着泊玉得意地笑,名扬四方的泊玉公子垂了眼低头喝茶,一脸无波无澜的平静。   就这么在狼族的地盘上住了下来,婆娑太懂女儿家的心思,特特安排了邻近泊玉的一处院子给今朝住,临走前调皮地眨了眨眼:“今朝,泊玉每日都要让小厮打热水沐浴,他院子西墙角有一处砖石松动了,堪堪能钻进一个人,刚好直通他卧室屏风。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今朝傻乎乎地思忖了半晌,片刻后才明白过来婆娑的意思,脸上发热,刚想结结巴巴地拒绝,婆娑早娇笑着走远了,笑声如银铃一串。   迟桑使了小厮来告诉今朝一声,说是他要带着没见过世面的书呆子白泽去见识见识妖界的大千世界,晚饭就不回来吃了,就不用等他们了。说着就要走,被今朝唤住了问:“他们去哪里见识?有吃饭的地方么?”   小厮暧昧地笑了一笑:“怎么没有?城东的狐狸家,城西的猫族,都有未嫁的闺女,巴巴地等着两位俊公子上门呢,还有城里蛇族的曼花楼,说好了要给两位公子打个折扣呢,您就放心吧。”   就这么,到了晚饭的时候,饭桌上就只有今朝一人了。泊玉托了飞鹰带消息回来,说是有事要办;婆娑又闹了脾气,正在房里被长仪好声好气地哄着。孤零零的一双箸,衬着满桌的菜,却是无从下手。   吃了饭独坐在室内,看窗外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底,等待中的静默一夜与千年光阴没有两样,一点一滴地将人的心血都熬干。天幕泼墨成一片时,隔壁的邻院传来了动静,朦朦胧胧地传到这边来。   “泊玉公子,您回来啦。”   “嗯。”   “好嘞,小的这就去给您烧热水。”   那人淡淡的声音,并着“吱呀”的门扉开启声,如同一对猫爪,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心,让人不得安生。再然后,点滴的声音也无了,又是一片静默,再过了片刻,却重又嘈杂了起来,是小厮烧好了热水,扛着木桶磕磕绊绊地送到了隔壁,木桶里柔软的水声浮动,哗地一直荡到心里来,撩拨得人心痒难耐。   今朝鬼使神差地就想到了婆娑那句话:院子西墙角有一处砖石松动了,堪堪能钻进一个人,刚好直通他卧室屏风……原先不过是忽然想到,可这句话却仿佛在脑海里扎了根,反反复复地盘旋不去,直惹得人坐立不安,站了又坐,坐了又站,踯躅了许久,才捏紧了拳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鼓作气地走了出去。   夜风正凉,扑在面上却驱不散恼人的热意,草虫正闹,听在耳里也掩不去擂鼓般的心跳,悄悄地摸索到了西墙角,搬石块的十指颤抖得几乎不听使唤,费了极大的劲,才搬走了并不重的石块,自墙缝里就透出了一线光芒,映亮了浓重的夜色。   循着这一线幽光慢慢地寻到了窗下,素雅的屏风后,隐约传来水声,今朝吁口气,轻轻地蹲在窗下,不窥视,不绮想,只是暗色中隐秘的喜乐。   水声却不知何时停了,今朝堪堪发觉,旁边就掠过一阵疾风,接着手腕剧痛,有谁提着她胳膊厉声问:“谁?”   今朝睁眼,方才还在屏风后洗澡的泊玉,此刻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乌发,只披了一件大耄,昔日温柔如春泉的一双眼积了冰雪,毫不掩饰的凌厉和肃杀。   这样的眼神,她三千年来从未看过,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今朝?”泊玉也认出了这在他窗下偷窥的人,惊疑不定。   “公、公子。”讷讷地说着,今朝只恨不得能化作一粒尘埃,就此消失在他眼前。   “……进来吧。”对方沉默了很久,才沉声道。   今朝抬起眼来看泊玉,那双眼睛虽融了冰雪,却还是漫上了凉意。   “今朝,这三千年下来,你术法没精进多少,倒学会偷看男人洗澡了?”一出口就是控制不住的嘲讽和责难,泊玉只觉心里一阵恼怒。   “公、公子,我……”昔日稳重平和的今朝仙子,一到泊玉面前,却总是连话也说不清楚。   “今朝,如果在蓬莱岛,我一定罚你闭门思过!”不待她说完,责罚的话冷漠地截断了任何想出口的解释。   那低着头只到自己胸口的姑娘愣了,紧紧地抿着唇,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向来安静的眼神染了怨,周围就一下子稀薄了起来,沉沉地压到人心上。   心里的恼怒更甚,不由自主地逃开她的眼神,泊玉转过身,只淡淡说一句:“回去吧。”   身后一片沉默,那姑娘没有再说话,只是渐渐消失的那串足音有些惶惑零碎,像是踩在他心上,有些钝重的疼,那酸意涌到喉头,堵得发紧,连心跳都不规则了起来,是从未有过的感受。泊玉努力克制住回头看她一眼的冲动,直到那足音退到门口,才听到她低低的一句:“公、公子,对不住。”   翌日清晨,自来到狼族后就从未见过她早起的婆娑却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坐在早饭桌边心不在焉地啃着馒头,见到泊玉来了,眼睛里亮起了神采,压低了声音问:“泊玉,昨夜可有那个什么、什么……你知道的吧?”   “什么?”泊玉蹙了眉问。   婆娑豪爽,一掌拍向泊玉肩膀:“少装了!就是今朝啊,艳遇啊!”   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泊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若无其事地说:“没有。”   “没有啊?”婆娑的语气很有些惋惜,环顾了饭桌一周,忽而又问道,“咦,今朝呢?平常她起得可比我们都早呢!”   “不知道。”平平淡淡地应了声,这次倒应得极快。   正说着,彻夜未归的迟桑扶着白泽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白泽是一脸悲壮的黑,迟桑却还是神采奕奕,劈手夺过饭桌上一个馒头往嘴里塞,口齿不清地问:“你们刚才说谁不在?”   “今朝啊。”   “今朝?可能睡迟了吧——白泽,你要不要吃早饭?”   后者头也不回,摆了摆手,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后堂。   “迟桑,你昨夜和白泽去了哪里?白泽脸色怎么这么差?”泊玉蹙了眉问。   “不就去那些地方呗,他那样子可不怪我,书呆子连酒也不会喝……”迟桑含糊地带过,反怪到白泽头上,理直气壮。   “迟桑,白泽是……”   “西王母座下的神兽,老子都听得厌了,得,我去找今朝。”说着,疾风迅雷一般刮了出去。   不消片刻,这风又挟带着怒气重又刮了回来,直刮到泊玉跟前,厉声问:“格老子的,泊玉,你对今朝说了什么?”   “何出此言?”   “她说什么这里虽然不是蓬莱岛,可若泊玉公子要她闭门思过,她就闭门思过,她可准备连饭都不吃了!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   “她犯了错,自然是要闭门思过的。”手下挟菜的动作丝毫未停,行云流水一般自然。   “格老子的!泊玉,虽然是你把我从长生大帝那里要过来送给今朝的,可你如果有对不住今朝的地方,老子照旧揍你!”怒气冲冲的神兽狠狠剜了泊玉两眼,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卷了今朝平日喜欢的菜色,来去皆匆匆。   从头看到尾的婆娑呆了半晌,这时才感慨:“泊玉,你也太……不解风情了。”又状似无意地提起,“昨日我瞧见今朝随身带着的小绣囊里有杏肉干,就想向她讨了尝尝味道,她却说,这杏肉干只给她心里最重要的人吃的,旁的人还吃不到呢。”慢条斯理地说完,又朝泊玉微笑:“泊玉公子,你慢慢吃,我去瞧瞧今朝。她那院子正是在府里风水最不好的地方,又偏阴,人要在里面呆久了,可保不住有什么邪气上身呢。”   饭桌边就只剩下泊玉一个人,腰间拴着的今朝亲手做的绣囊忽然滚烫了起来,活似他一颗忐忑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当当当!某人又回来了!于是还有人么?有的吱个声啊……(众人掀桌:你还知道回来!)   好吧我错了,作为一个刚刚毕业目前失业的人来说,我终于有时间勤快更新了哈哈哈哈哈!我承诺,今天开始恢复日更啦,如有反悔,不接受任何惩罚……咳咳,说笑说笑,于是赶紧发完,顶着锅盖遁……   十三   “咣啷!”是脾气火爆的迟桑摔了食盘,白粥馒头,汤汤水水地洒了一地。   今朝苦笑,这不能怪迟桑。一刻钟前他捧了食盘,在门边好言好语地哄着,用尽了各种手段,也不能让自己出门,就恼怒地摔了食盘,暴跳如雷地吼:“泊玉随口说一句,你就放到心里去了!他让你闭门思过,你就闭门思过,哪天他要让你死,你也去死吗?”呼哧呼哧地喘了许久,才冷笑一声,“我看在你心里,就算是他放的屁,都是香的。”说罢,大概是再也不想搭理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今朝动了动唇,终究是没有说出什么。   这一处的院子阴凉,昨夜回来后,又下了一场雨,这时候昨夜被泊玉紧紧攫住过的手腕就隐隐痛了起来,细细一看,算不上白嫩的肌肤上几道触目惊心的紫红勒痕,转一转就痛得直冒冷汗,大约是伤到筋骨了。   门口又传来脚步声,做工精致的皂靴踩过一地汤汤水水的狼藉跨进门槛来,今朝眼也不抬地笑道:“白泽,迟桑走了以后,轮到你了吗?”   “白泽与迟桑玩了整夜,现下正在补觉。”来人淡淡地说。   今朝迅速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人。   泊玉避过她的目光,从袖中拿出一个玉瓶:“擦擦吧,是西王母的断玉膏,对皮外伤有奇效。”   眼光不小心落到她手腕上的伤痕,虽然是迅速调开了目光,可向来寡淡的眉眼还是些微痛缩了一下。   “谢谢公子。”接过药,今朝笨拙地用左手给右手敷药。   “今朝,你这样,究竟是做给你自己看,还是做给我看呢?”   “不是做给谁看,是打心里想这么做的。公子教了我三千年,养了我三千年,虽然这三千年不过是短短一瞬,然而没有公子,就没有今日的今朝。没有公子,今日站在你面前的今朝也许就是一个愤世嫉俗、厌弃于世的今朝,断然不会像如今这样安静的性子。是公子给了我迟桑,给了我虚南灯,养大了一个这样的我。”这番话倒不若平日里一见他就结结巴巴的招呼,流利得很,大约是在心里练了不下十遍了。   “是吗?”他漫不经心地接过话,“你对我只有感恩?”   “不、不是,我……”脸上血红,话又开始磕磕绊绊了。   泊玉笑了笑,转身欲走,身后的今朝大吸了一口气,冲口而出:“不是的!我喜欢公子!”   声音清亮,如玉珠落盘,遽然响起。   话一出口,沉甸甸积压了千年的心倏然轻快起来,这一桩情史,人人皆知,却只两个局内的人苦苦隐瞒着粉饰着,这一朝说出口,终是卸下了。   脚步轻微地一顿,泊玉没有回头,只平平说一句:“今朝,不用思过了。”又补上一句,“日后不要再偷看男人洗澡了。”   -------------------------------------------------------------------------------   走出院子的时候,不远处的神兽犹自生着闷气,揪了不知哪家的狼崽子还未褪去的狼耳朵嚷着什么,直吼得那小狼崽蓄了一包泪水在眼眶里盈盈欲坠。   “迟桑。”今朝对着那人喊。   迟桑手一松,苦苦挣扎的小孩儿立刻滑脱,溜到远处朝他扮了个鬼脸,大摇大摆地跑远了。   “迟桑。”今朝又喊,那人仍是背对着她不声不响,想来是气大了。   “迟桑,这是婆娑家专门的厨师做的小笼包,皮薄馅儿大,蘸了醋,淋些香油,一口咬下去,那鲜美汤汁溢到包子外面……”   话未说完,那俊俏的神兽终于咽着口水转过身来了,瞄了一眼荷叶包着的小笼包,又瞄一眼今朝:“出来了?怎么不闭门思过了?”   “我对他说了。”   “说什么?”忽然睁大了眼睛,“说清楚了?”   “是,我对他说我喜欢他。真可笑是不,我对他的心思,父君知道,你知道,东王公师傅也知道,瑶姬知道,甚至连婆娑也知道。其实他也知道,却偏生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知道是骗别人,还是骗自己。可是我说出来了,他接受也好,排斥也罢,那都是他的事情了。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可我自认对他的执着,却是不输其他人的。”   迟桑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日才木愣愣地点了点头:“你能这样想甚好,甚好。”   正说着,有狼族的婢女一脸焦急,匆匆跑了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嚷:“迟桑公子,今朝姑娘,快去看看白泽公子吧。”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起身紧跟在婢女身后。   白泽起了低低的烧,苍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呓语。   今朝吃了一惊:“迟桑,你昨夜究竟带白泽去了哪里?”   这么一问,迟桑就红了一张脸,含糊地解释:“就是,就是那什么曼花楼嘛,我哪知道蛇族的姑娘这么辣,缠着我们灌了一杯又一杯……”看到今朝射过来的凌厉眼神,又无措地解释,“我怎么知道他一点酒都沾不得……不对呀,就算不能喝酒,也不至于病成这样吧?”   说话间白泽仿佛是被打扰了,不安地皱了眉头,开始挠自己的胳膊。   今朝站在床榻边,垂眼看下去,正好看见白泽的袖襟被他抓挠的动作撩了上去,露出了一片胳臂,本应是光滑白皙的皮肤,此时却长满了紫黑色的鳞,幽幽地泛着流光。   她心里倏地一沉,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迟桑在一旁探头探脑,犹想细细瞧一瞧白泽,被今朝一瞪:“迟桑,去煮醒酒汤来。”   迟桑自知有愧,倒也没有丝毫怨言,提脚就走。   今朝遣退了小厮婢女,这才小心地揭开白泽衣襟,入目所至,平滑的肌肤上果然皆隐隐起了鳞,其状可怖,明明带着些煞气,却又被白泽自身瑞气所抑,正邪两股交缠争斗,惹得白泽低低痛苦地呻吟起来。   “来了来了!”迟桑又冲了进来,端着滚烫的一碗汤,粗心得几次三番差点打翻在地,待真正喂到白泽嘴里时,已是没有几滴了。   今朝极快地掩住白泽衣衫,看着迟桑喂了醒酒汤下去,白泽的眉眼就舒适地放松下来,呼吸也终是稳了。隐秘地撩了他衣衫一角,那紫黑色的鳞渐渐褪去进而消失,恢复成了一片光滑肌肤,完全看不出一丝痕迹。   “格老子的,这白泽的身子可真娇贵……”   迟桑的喃喃已是入不了耳了,今朝再蠢钝,也明白白泽的身份并不是上古神兽如此简单,看了看身边并不怎么济事的迟桑,当下决定去找泊玉。   在狼王府里绕了一圈,却遍寻不着泊玉身影,问了小厮,才知道泊玉出去了。   才刚到少年的小厮提起泊玉一脸的仰慕:“泊玉公子啊,他可厉害了。他不仅帮我们狼族保下了狼后肚子里的少主子,还要去与妖界那几个凶巴巴的长老周旋,空闲时还会教我们念书……啊,你问他去哪了?让我掰掰指头算一算,唔,应该是去狐族那儿了。在仙妖大战这回事上,狐族的长老是最固执最古板的了,所以泊玉公子去的次数也要多一些……”   狐族在妖界的地盘不小,恰好要路过茶铺,娉娉婷婷的茶花精热情地替今朝指了一条捷径小道,不到半日,就到了狐族的地界。   狐族与狼族不同,狼后婆娑喜清静,更喜淳朴可爱的乡间景色,狼王长仪便按着她的喜好将狼族弄成了世外桃源的模样儿;狐族的王却至爱热闹,偌大一个狐族简直比京城还要繁忙热闹,熙熙攘攘的街上,有狐族长老的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捧了蟋蟀罐,前呼后拥地簇拥着成群奴仆,与酒肉朋友当街斗蟋蟀,弹指说笑间输掉万贯家财,却眼也不眨一下;也有衣衫褴褛的赌徒被打手打出赌坊来,赖在地上呼天抢地,赤红了一双眼犹不甘心;更别说青楼里的姑娘,在门边倚了,香帕甩着,眼波抛着,自有人迷迷瞪瞪地失了魂,醉倒在红绡帐里。这哪里是妖界,分明比人间还人间。   今朝瞠目结舌。这样的狐族,要找一个人,恰似大海捞针,茫茫然地无一丝头绪。   在喧闹的街上站着,原以为这次是要无功而返了,一转头却对上了一双霸气的眼睛,今朝唬了一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狼王?”   是乌衣黑发的狼王长仪,淡淡地看她一眼,说:“你是要找泊玉吗?随我来。”   十四   狐族长老有一女,名曰琅琊,养在深闺,蕙质兰心,自及笄之日起,狂蜂浪蝶不断,倾了所有狐族少年的心。   “就是她了。”狼王长仪遥遥地一指。   今朝傻眼了,万分不可置信:“她……是琅琊?”   狼王长仪手指的方向,肥胖的少女拘谨地坐在丰神俊朗的男子面前,畏畏缩缩地埋头扒饭。   长仪点头:“是。你要看泊玉,我带你来看了,他就和琅琊在一起。”   “可是,琅琊不是、不是蕙质兰心……”简直与眼前这肥硕的其貌不扬的少女完全没有一丁点关系。   “那是狐族长老怕琅琊因为体态伤心,特意着人散播出去的谣言。”   “啊。”今朝沉默了,她若是琅琊,只怕会羞死在蕙质兰心四个字下面。可是——“公子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   “哼。”长仪冷笑一声,“狐族长老打的好算盘,说是妖王出世之事暂可以缓一缓,不过要泊玉多和琅琊相会。”   今朝明白过来这意思,愤怒得脸孔通红:“这是让公子出卖色相!”   长仪一把拉住要冲出去的今朝:“今朝,你仔细看泊玉。”   那惊才绝艳的男人一脸悠闲,从容地茗一口清茶,面上无一丝不悦。   今朝愣了愣:“他……”   “他是自愿的,你当他会不知道狐族长老的用意?今朝,他是做大事的人。”言尽于此,却意味深长。   他是顶天立地大义凌然的英雄也好,是胸无大志汲汲营生的无赖也罢,他在我眼里,就只是泊玉,欢喜苦痛一样不缺,也有不甘愿做的事情,你们逼他,他虽然不说,心里还是不愉快的。这番话在喉头滚了又滚,天生笨拙不擅表达的今朝仙子嗫喏许久,终究是咽了下去,紧紧地抿着唇,带着一脸的倔强,疾飞了出去。   “哎——”长仪拉不住骤然动作的今朝,倒是叫声引起了街边那对坐着的两人的注意,齐齐看过来。   “长仪,今朝?”泊玉挑高了眉。   几步就走到他面前的今朝垂着头看他,三千年,他看过她敦厚的笑,倔强的眼,此刻这样生气的形容,却让她素来寡淡的影子忽的鲜明起来。   “泊玉,跟我回去。”她朝他伸出手。   “今朝,我有正事,你别胡闹。”他徐徐抬起漂亮的眼睛,唇边噙一抹凉薄微笑,这次没有叫他公子呢。   埋头大嚼的琅琊自碗里抬起头,瞄了面前这对行迹古怪的男女一眼,一手悄悄摸过一只鸡腿,朝今朝友好地点头哈腰。   “泊玉,我知道你不愿意做这事的,每次你不情愿的时候,虽然会微笑,可你自己看不到,我却看得分明,那笑分明是冰的,连眉头也是皱的。”   泊玉闻言,不由自主抚上眉头,果然是有道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微褶,“你……”他的笑僵住了,一时怔愣,是伪装被人识穿后的恼怒,更是心口紧缩涌上的热意。   那手还固执地朝他伸着,就在眼前,像是诱惑。泊玉冷哼一声,拂袖起身,沉了一双眼,衣袂纷飞过那只空荡荡的掌心。   长仪转头看扬长远去的泊玉,再把目光调到立在原地的今朝身上,轻轻哼一声:“癫子。”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朝缓缓收回手,看了琅琊一眼,大嚼着的琅琊啃干净了鸡腿上最后一根肉丝,才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把油腻腻的手在衣襟上抹了抹,露出一个谄媚的笑:“这位姑娘,我和泊玉很清白、很清白。我爹说我不能再胖了,不让我吃肉,可是泊玉就不同了,他不大管我,我想吃啥就吃啥,所以我才喜欢跟他出来。”一边笑着,一边捧了几只油炸鸡腿,眉开眼笑地朝今朝挥挥手,“姑娘,仙妖大战这回事儿,我回去会劝着我爹,先走了!”乐颠颠胖乎乎的背影,哪里有半分狐的样子。   今朝始终不发一语,转头时面色却缓了许多。   一路从狐族赶回狼族,一脚刚迈入门槛,床上的人呻吟了一声,悠悠醒转,堪堪坐起身来,就看见门口的今朝,疑惑地问:“今朝仙子,我怎么了?”   “你醉酒了,起了低烧。”   “是吗?”白泽扶住额头喃喃,“醉酒了……”   今朝走过去,撩起他袖襟看了看,说:“白泽,知道自己不能喝酒,就不要喝。若让人看见什么,你要怎么说?”   白泽猛的抬头,目光灼灼,盯着今朝。   “我素来蠢钝,瞧不出什么究竟。可世上自有聪明人在,譬如泊玉,如果是他瞧见了问起来,那么你要将话说得圆满,是要费几分心的。所以日后还是小心些罢。”声音平平,表情也淡,像是在说家常事。   “你没有告诉他?”白泽终于忍不住问。   “我有一位朋友,平素不能沾花粉,一沾就咳嗽喷嚏泪流不止,我以为此类病症是天下绝无仅有的,直到最近方知我还有一位朋友,不能沾半点酒,喝了就全身长红疹起低烧,我方知道,这其实是极普通的病症,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自然也没什么好到处告诉人的。”答非所问,今朝没有告诉他原是打算告诉泊玉了的,可回家的途中,鬼使神差地却想起了那日遇见傲因时她择迟桑而弃他不救,那个浑身灼伤的人认命的表情认命的话,不由得软了口气,“我当日说过,若有下次,我一定救你。我没有忘记。”   白泽眼见着她走出门去,垂眼冷笑:“傻子。”不值得啊。垂下的眼眸中,瞳孔里一点妖异的赤红,正是一个活脱脱的妖魅。   -------------------------------------------------------------------------------   长仪有时会去找泊玉对弈,进退间被泊玉凌厉攻势逼至节节败退,他也不慌张,拈起一颗棋子,笑吟吟说:“泊玉,今朝还在窗外吗?”   泊玉手下一顿,不冷不热地说一句:“大概吧。”   “自那天我带了她去找你,看到你和琅琊在一起,她就开始跟着你了吧?”长仪自言自语,又下一子。   泊玉不说话,长仪似乎也并没有在等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那丫头啊,平常看着挺懦弱的一个人,倒是挺护短的,占有欲也强。我倒挺佩服她那股倔性子的,你瞧,她说要看着你,不让你做不甘愿的事,她果真就一连几日守在你门前,这要换做别人,却未必能做得到。”说着,抬起眼偷偷瞄一眼泊玉,对面的男人果然分了神,眼神飘忽,掩饰着看向窗边那枝梧桐叶,再拉回棋盘时就有些心不在焉。   “哈哈,将。”长仪得逞,哈哈大笑着收起棋盘,自上而下睨着泊玉,“你输了。”扬长远去,张狂霸气。   泊玉皱起眉,想起窗边那扰乱他心神的人,踱了出去,果然见到今朝靠在窗边,这么平凡的一张脸,要是不仔细看,几乎要将她当做墙角边绿泥青苔般忽视过去。   “今朝。”他叫。   “公子。”她叫他时总带着些微恭敬,些微生疏,敛着眉眼,卑微地如同天奴一般,谦恭而懦弱的姿态。可是泊玉见过她与别人相处时的样子,迟桑、白泽、婆娑,虽然她也安静地不说话,却偶尔也会开怀地笑,断不会像对待自己这般惶恐。她怕他。   泊玉眯起了眼,因为这个认知忽然升腾起了怒气,语气就带了不耐:“你走吧,我答应你,我不会把自己卖给琅琊。”   今朝古怪地看他一眼,仿佛不知道又是哪里惹了他不快,最近的泊玉公子总是有些情绪莫测,她也不在意,低头从荷包里掏出不知什么东西,往泊玉手里一塞,转身跑远。   泊玉摊开掌心,十分眼熟的绣囊,一样蹩脚的针法,一样黯淡的颜色,装着一样滋味的杏肉干。他轻哼一声,傻子,千年下来也不知道换个戏法,永远是不变的杏肉干,谁要呢!随手一抛,绣囊划出弧线掉落在枯草里,与尘土溶成了一样的颜色。   眯着眼看了那躺在泥里的绣囊很久,终是转身走了几步,可是也只是几步,忽然就停住了脚,眼里的情绪变幻了许久。   有长仪派来的小厮舞着竹笤帚一路扫到泊玉的院子里,眼尖地看到地上的绣囊,“咦”了一声:“公子,这绣囊是您掉的吗?如果不要了,我就扫掉了啊。”   “不要了。”   小厮心里叹一声,挺可惜呢,虽然绣得不怎么好看,不过布料看着都是上乘的呢,泊玉公子不要的话,捡回去装炒黄豆,拴在腰上,想吃的时候“嘎嘣”嚼几个,倒也挺好。这么想着,就弯腰捡了起来,正拂着上面的尘土,忽然横空里伸出一只手来:“给我。”   小厮傻了眼,方才还在几步之遥的泊玉公子,此时就立在他面前,一脸煞气。   “公、公子,您究竟是要还是不要哪?”小厮也生了气,暗自嘀咕。   “要。”怎么不要,那杏肉干的滋味如今回想起来,倒也酸甜可口,渐渐就入了味,上了瘾。不觉间连嘴角也漾起了笑纹,舒开了眉眼。   小厮目瞪口呆地看着神色莫测风云变幻的泊玉,喃喃。   “魔障了。”   作者有话要说:某银今天刚华丽丽地进行了生平第一次面试,被问了一个半小时,那叫一个心惊胆战,呜呜呜,求虎摸啊求虎摸!   十五   夏日轰隆隆一场惊天动地的雷雨,惊得屋内的今朝都颤了几颤,倒是刚刚跨进门槛里来的大腹便便的孕妇,气定神闲,完全没有把惊雷放在眼里的意思。   “婆娑,真要去茶姑娘那里喝茶吗?”今朝瞄了瞄窗外阴沉的雷雨天,心不在焉地问。   “是啊,这雷雨下了一阵就过去了,怕什么。”   “可雨天路滑,你这身子,可禁不起一点闪失。”   “哼。”婆娑冷笑一声,“真要有什么闪失,也是长仪的错!”   今朝抖了几抖,不出声地为可怜的狼王叹息了几声,小心翼翼地婉拒:“婆娑,我……我不怎么想去。”   婆娑一双妙目看过来,唇边泛起些微恶意的笑:“你还要去泊玉那守着吗?今朝,你也忒不给我们女人家长脸了,勾引男人嘛,就和钓鱼一样,就是要趁他们吃得欢畅、还意犹未尽的时候拉钩,这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甩着尾巴扑腾上来,像你这样,哪是钓鱼,分明是喂鱼了,傻乎乎地送上门去让人家吃,唔,不过真要说泊玉是鱼,那也是龙鱼,你么,也就是一咪咪的小虾米……”   说话间,雷雨果然转瞬即逝,露出天青的碧色来,“走啦走啦,茶姑娘说她新泡了一种花茶,可香着呢。”   身子被婆娑拉扯着往前走,眼光却不由自主瞥向隔壁静悄悄的院子,露出苦笑来。   扶着婆娑慢腾腾地走着,一刻钟的功夫,茶花精茶铺外的竹幌子就招摇到了眼角,热情如火的老板娘娇媚一笑,酥了人半边的骨头:“呦,婆娑,今朝,怎么有空来我这穷酸铺子喝茶啊?”   “茶花,你越发地惹人嫌了。赶紧的把你那新泡的茶送上来!”   今朝人虽坐在茶铺里,心却分神地远了,散漫的眼光随意乱瞟,轻飘飘扫过铺子门前蹲着的一个佝偻的身影,咦,倒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就又调回目光,凝神细看。   茶花精见今朝盯住门前那人看,嗤笑了一声:“今朝,甭看了,那人你们初来的时候也见过,就是屎壳郎家的三郎,哼,天天倒了狼族的粪就来我铺子前守着,真是讨人嫌!这么一副寒碜穷酸的样子,吓跑了我不知多少主顾!”越说越来了气,操起墙角扫帚,气势汹汹地作势扫地,将三郎往旁边扫了过去:“去去,边儿凉快去!”   “今朝,看什么呢?茶花的茶,比起你们天界的琼浆玉露如何?也不差吧?”被婆娑泼辣的声音拉回了心绪,今朝低头喝了一口,却尝不出茶的好坏。   又喝了几杯茶,听着婆娑与茶花互相间调笑揶揄,漫漫一上午就过去了。走的时候,随意一瞥,这一瞥又瞥到了铺子前仍蜷缩佝偻着的男人身影,今朝忽然停住脚不动了。   “走啊,今朝,发什么呆?”   “婆娑,你先回去吧,我有事儿。”   婆娑扫了一眼三郎,又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今朝,一个“哦”字被意味深长地拖了悠长的调儿,“行,那我先回去了,你忙完你的事儿再回来吧。”   -------------------------------------------------------------------------------   “咦,最近那今朝仙子怎么不来了?”   “可不是,以往安安静静地往泊玉公子窗下一站,虽然不惹人注意,好歹也会打几声招呼,这一下子不来了,怪不习惯的。”   “嘿,我听说啊,她最近和屎壳郎家被赶出家门的三郎走得挺近的。”   “真的啊?就是那个把粪块滚成方形的三郎?真要说起来,这俩人都木愣愣的,倒也相配,只是今朝仙子好歹是仙哪……”   有碎嘴的小厮抱了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与同伴闲扯着,忽然面色一变,叫道:“泊玉公子!”   一身白衣的男人负手立在他们身后,不知站了多久,听去了多少话,淡淡地说:“我院子西墙根有砖石松动了,你们且去修补吧。”   小厮忙不迭应了,抱了扫帚一溜烟儿跑远,留下泊玉一人在原地若有所思,和三郎走得很近呵……   头一回主动去找长仪,长仪处不比自己的院子冷冷清清,他的院子总是热闹的,堪堪走进门去,喧声闹语就扑上面来,不仅是素来交好的几个酒肉朋友,连白泽也在。   长仪抬眼看到他,故作大惊:“呦,泊玉,你可是稀客哪。”连忙唤了人上来,泡了好茶,端了各色点心,好声好气地伺候着。   泊玉微笑:“你这儿总是热闹的。”   “咳,大家聚在一起乐一乐也是难得的,婆娑素喜清静,要不是她最近经常和今朝出门去,我可不敢呼朋唤友。”说起狼后,狼王的眉眼柔软了下来。   泊玉垂了眼划去茶上的浮沫,掩去神色,轻轻松松地问起:“婆娑和今朝倒走得近,都去干什么呢?”   “她们啊——”长仪顺口就要答,忽然眯着眼睛看了看泊玉,嘿嘿笑了几声,轻描淡写,“她们就那样呗。倒是你,平常可没见你这么关心过旁人啊。”   “如今仙界和妖界的情势剑拔弩张,我有必要知道大家的近况。”说得冠冕堂皇。   “哦。”长仪坏笑,“大家的近况啊……”狐族的琅琊又胖了一圈,花族的茶花又泡出了新的花茶,蛇族的长老又纳了一个小妾……林林总总,倒真的是把“大家”都讲了一个遍,却独独不提到今朝。   泊玉隐忍地沉默,一口气血涌到喉头,再抬起眼时,冰霜已漫上了眉睫。长仪见状,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终于知道收敛了,打着哈哈说:“今朝啊,最近和屎壳郎家的三郎走得很近哪。小厮们经常看到她和三郎在一块儿,两个人都老实木讷,也不知在干什么……”   话刚说完,泊玉的眼沉了,连带着一旁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白泽也沉了面色。   “格老子的,你说今朝和那屎壳郎走得近?”平空里忽然炸起了雷,原来是刚刚进门的迟桑也听见了这句话,气急败坏地欺到长仪面前。   长仪看了看这姿态各迥的三个男人,笑得欢畅,慢悠悠地摇着扇子:“是啊,很近很近呢。”   “怪不得最近都见不到她人影了,哼,老子可是和今朝一块儿长大的,今朝抱了老子三千年,那臭屎壳郎算个什么东西!”迟桑不屑地一抬下巴,没看到他这话一出,某个凉薄寡淡的男人和某只温吞醇厚的神兽的面色更是一路黑到了底。   “迟桑,三郎是堆粪的,可臭着呢,若是今朝也沾上了这味儿,以后她抱着你,你可就难受了。”泊玉慢吞吞地说。   “咦?”从不见这泊玉公子主动对他说过话,受宠若惊的迟桑骇了一跳。   “可不是,而且这三郎是妖,今朝是仙,若要在一起,是没有好结果的。”添油加醋,添柴加火,连平日里不爱搭理迟桑的白泽也幽幽地说了一句。   “哎?”银眸瞪得溜圆,迟桑的脑袋从右边偏到左边。   “所以啊,迟桑,今朝可就靠你了。”这一下,倒是异口同声,泊玉和白泽前所未有的默契。   “噢、噢。”终于反应过来的迟桑挠了挠脑袋,忽然又问,“你们怎么不去?”   两个男人面色一僵,迅速对视一眼,又尴尬地偏过头去,不发一言。所幸单纯的迟桑不过随口一问,很快便抛到了脑后,咬牙切齿地冲了出去:“臭屎壳郎!”   对那屎壳郎是有印象的,初来妖界的那一天,见过他一面。印象里只有褴褛的衣衫,肮脏结块的长发和有些佝偻的背影,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怎么配得上今朝!抿紧了唇,迟桑跑得飞快,果然在小厮说的地方,有两个人影遥遥映入了眼帘。   “今朝!”迟桑大叫,跑到女子身前,随意一瞥今朝身旁的男人,唔,不是三郎。   “迟桑?”今朝有些惊讶。   “那臭屎壳郎,三郎呢?”撩起衣袖,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   “不就在你面前吗?”今朝越发惊讶了。   迟桑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慢慢地将目光调到他刚才随意一瞥的男子身上,一身干净灰衣,一头乌发用织锦发带束起,一张脸说不上英俊,却也是端正,连身姿也是笔挺的,哪有印象里三郎的半分影子?   “他、他……”迟桑指着三郎结结巴巴,手指也是颤抖的。   三郎看出不对来,老实地朝今朝一作揖:“仙、仙子,我先走了。”   “他怎么成这样了?”迟桑终于一口气说出流利的话来。   “是我帮他打理的。他苦恋茶花,茶花眼里却没有他半分。”那一日,在茶铺门前,看到那傻乎乎只会守候的三郎,仿佛就看到了她自己,也曾这样守着他,也曾这样用最原始最蠢钝的方法一步步接近,恰似含了满嘴的黄连,苦得唇发干,却始终等不到那三分甘草的甜。   “把他打理得干净一些,起码茶花会正眼看他了。”   “格老子的,你早说嘛,我还以为你打算和这屎壳郎远走高飞呢!今朝,老子是你的朋友吧?你不会一声不说就走吧?”   “不会。你,还有白泽,我们都是自己人。”今朝轻声说,可是还有一个人的名字,却是刻在心尖上,连说出来,都仿佛扯到了血肉,一阵隐痛。   迟桑放了心,笑嘻嘻地抛了媚眼过去:“今朝,老子今晚过来陪你睡!”转瞬间又跑得无影无踪。   今朝苦笑,要把那仿佛出生后就未洗过澡的三郎打理得干净整洁,端的是花了不小的力气,连自己也是浑身黏腻,唤了小厮扛进了一桶热水,迫不及待地脱去了衣物,在热水里方放松下身心,忽然门“吱呀”一声,屏风后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今朝僵了身子再不敢动,伸出手臂去摸索衣物:“谁?”   十六   屏风后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今朝屏息凝神等了好一会儿,屏风外那人也静静地对峙着,胖乎乎的圆润身形映在屏风上,很是眼熟。   “琅琊?”这样的身形让今朝想起只见过一次面的那个狐族姑娘,试探着叫。   屏风后的身影抖了一抖,却没有说话。   今朝一咬牙,“哗啦”一声赤身裸体从水里站起,捞起一旁的衣衫裹住身体,脚尖一钩,踢飞屏风,借着屏风的掩护,趁那人闪避时,足尖一点,招招凌厉,直逼那人天灵。   “啊!”肥胖的身影有些迟缓地躲过,狼狈地滚在地上。   不仅圆润的身材十分眼熟,连声音也耳熟,今朝及时收了手,瞪大了眼:“琅琊。真的是你。”   琅琊倒在地上,手里执着一把匕首,抬起一双被脸颊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满是愤恨,忽然跃起,凶狠地朝今朝扑来。   今朝侧身躲过,不明白昔日贪吃友善的琅琊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她一手揽住自己衣衫,一手出招格开匕首,躲至门扉时,脚尖勾到拖曳至地的衣衫,踉跄着退了几步,往后栽去的同时,门却忽然被打开了,“今朝——”进来的人堪堪说了两个字,便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瞪大了双眼看着怀中姑娘因手松开而滑落的衣襟,再也说不出话来。   “公、公子。”今朝抬头,正对上一双清润的眸子,只觉面上火辣辣地热了起来,那绯红直蔓延到了胸前,说不出的惹人遐思。   “今朝!”是听闻今朝房内打斗动静的迟桑和白泽,虽是慢了泊玉一步,不过终究是赶到了。   这一声惊醒了犹未回过神的泊玉,他动作极快,脚尖勾起倒地的屏风,刹那间阻隔了来人的视线,一手扯过衣衫罩在今朝身上,一手夹住了琅琊刺过来的匕首,修长白皙的手指间一片明晃晃的雪亮刀刃。   “格老子的,今朝,你没受伤吧?”刚做完这一切,咋咋呼呼的迟桑便掠了进来,看见今朝衣衫不整的样子,大叫一声,捂着眼睛又退了回去,撞到了刚欲进来的白泽,跌作一团。   “怎么了?闹哄哄的一片。”是狼王长仪,皱着眉负手想走进来。   “出去。男子都出去。”喧闹中极冷极淡的一声,是泊玉动了气。   与长仪一同赶过来的婆娑眼珠一转,掩了嘴笑:“泊玉,那我可进去了。”   入目是一片狼藉,水漫了一地,泊玉挺身挡在今朝前,面前是双眼无神的琅琊。情形十分诡异。   泊玉眼见婆娑来了,将身后的今朝向她一推,擒了琅琊兀自走了出去,身姿是潇洒的,紧紧蜷起的十根白玉一般的手指,却微微颤抖着。   “格老子的,究竟怎么回事?”   “琅琊?你怎么到我们狼族的地盘了?”   纷纷私语中,凉薄淡然的泊玉公子垂了首,瞪着一双抚过今朝的手,那湿漉漉的刚沐浴完的肌肤,滑腻温和如同一块暖玉,热度传递到手上,一路灼烧至心脏,一霎那间,心神俱乱。   -------------------------------------------------------------------------------   对琅琊的审问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不谙世事单纯的狐族少女早哭得泪水涟涟,本就细长的眼睛更是肿得几乎看不见,哽咽着断断续续道出了原委。   狐族长老死了,死在自己书房内,死状安详,只眉间一点赤红,是极美的杀人手法。   “一定是你杀了我爹!这样的杀人手法,除了你泊玉还有谁会!在妖王出世这件事上,我爹素来顽固,你见说服不了他,就起了杀心!我杀了你!我杀了你!”睚眦尽裂,疯狂地扑将过去,立刻被狼族的小厮拖住了身体。   泊玉面容沉静,淡淡的说:“不是我。”三个字,就再也不肯多说什么,却足够叫琅琊颓然地跌倒在地,失声痛哭。   长仪只觉得头大如斗,支了额头挥手:“琅琊,这件事,只凭你一家之言,是断然下不了定论的,查,是一定要查,手上沾血的人,一个都逃不了。”意味深长地朝泊玉看上一眼,便挥了挥手,“把琅琊带下去,好生照看着。”   “你怎么看?”目送着琅琊远去的背影,长仪肃然看向泊玉。   “如果不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那就是他了。”   “谁?”迟桑傻乎乎地问。   “内奸。”今朝轻声解释,“上一次妖界轻易知道紫灵珠的下落,便是因为天界出了内奸。”   “是。泊玉公子在妖界的这几天,也渐渐说动了那些坚持妖王出世的长老,他想必是害怕妖界就此罢手,想将狐族长老的死栽赃在泊玉公子身上,好引起妖界与仙界争端。”白泽解释。   今朝看了白泽一眼,嘴唇动了几动,终究没有说什么。   狐族长老的死惹得妖界一片动荡,几个长老连夜秉烛开了会,像是在商讨攻打天庭的事情,平白添了一些剑拔弩张的气氛来,连带着茶花精的茶铺的生意也清减了不少。   满城风雨中,泊玉自负手走得潇洒,星垂平野一般坦荡。   狐族长老死了没几日,下起了连绵的梅子雨,絮絮的一川烟草,恰似离愁。今朝盘算着琅琊现下住的厢房偏北,难免有些阴冷潮湿,就带了被褥去探她,想一想,又去了趟厨房。狼族喜食肉,炸鸡腿、肉饼子样样都有,就挑了一些放入了竹篮子。   天光尚未霁明,微光透过窗棂,映在琅琊的身上,浅浅的灰白色,隔成了一条又一条。   “琅琊。”今朝轻声叫她,“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拿出了一叠炸鸡腿,香气四溢,昔日丰满的琅琊如今瘦了一圈,露出尖尖的下巴轮廓,怏怏地睁开眼,瞥了一眼鸡腿,复又闭上了眼。   “琅琊,你爹不是泊玉杀的。”   “我知道。这种小伎俩,泊玉还是不屑的。”琅琊仍是闭着眼。   口拙的今朝本就不擅宽慰,只能陪着她一起沉默。   “今朝,如果我爹是他杀的呢?”琅琊忽然睁眼,唇边一抹恶意的笑,“如果他就是做大事的人,为了天界为了大义,可以抹杀一切,包括你,你怎么办呢?”   目光灼灼,带着恶意和嘲讽逼仄过来:“如果他是没心的人,你怎么办呢?”   “他不管怎么样,都是泊玉。”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今朝说得坚定。   琅琊仿佛顿觉无趣,嗤笑一声,复又躺了回去闭眼养神。   今朝默默地放下了东西,退了出去。   今朝走了没多久,又有人来探琅琊了。一身白衫,绝世的风骨,活脱脱的一片光风霁月。   琅琊睁开了眼:“泊玉公子。”   “琅琊,你爹生前曾与我说起你,说你胸无大志懒散贪吃,怕是嫁不出去了。你若嫁不出去,他横竖都会养着你,可终究养不了你一辈子,狐族的妖,个个貌美妖娆又有心计,他若死了,你这样的性子,受欺负是一定的。所以他嘱托我照拂你,对你没有情意也没关系,哪怕是把你当一个妹子也好。我便应了,琅琊——”   “他这个人啊,总是这个样子,一副顽固不化的老古板的样子,不准我吃肉,不准我溜出去玩,但凡被他逮着一次,免不了就是劈头盖脑一顿大骂。我以前对这个爹,厌烦得很,巴不得离着他远远的,有那么几次,他在深夜等我归来,可我一瞧见他,便立刻逃回自己屋子了。现在想来,他是想和我说说话吧。可如今呢,如今是懂得珍惜了,却再没有人呵斥我,再没有人深夜提着风灯等我回家了……”唇边是笑着的,眼里却蓄了泪。   “呵,和你说这个干什么,你这个没心没肝、没情没欲的人,你懂什么呢。泊玉,你便带着你这张永远凉薄的脸、带着你这颗石头做的心,一个人活下去吧,至死都不会明白七情六欲,至死都是重重叠叠的万个无趣的年头。”   泊玉始终沉静,看着琅琊赌咒至睡去方离开。外面不知何时停了雨入了夜,天边一轮稀薄的弯月泻下了晦暗月光,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琅琊那番话,原来以为琅琊不过是一个小女娃儿,可这样的小女娃儿,却也终是成熟到知道珍惜了,可他呢?泊玉垂下头,困惑地盯着自己双手,手掌空空,即使握起来,也不过掬了一捧月光。   又过了几日,茶余饭后谈起的狐族长老的死,就渐渐地被淡忘了。茶花精偶尔谈起狐族长老,叹一句:“他啊,是个好人,一生为妖界着想,可咱们妖界的妖啊,泰半都没什么志气,什么妖王啊,天界啊,离我们也遥远,像我,只要平日里守着自己的茶铺,人间赶集的时候去凑凑热闹,日子也过得挺舒坦。做什么要踏平仙界呢,这样平平淡淡的不也挺好?是吧公子?”媚眼一斜,如同一湾碧水,明晃晃地直看着泊玉。   “是啊,平平淡淡的,也很好。”低头喝茶的泊玉勾起了嘴角,那笑意却漫不上眉睫。   十七   狐族长老的死仿佛被嚼干了汁水的甘蔗,嚼完的渣子往地上一吐,蒙上了尘,就再没人去注意了。人们很快就有了新鲜事供茶余饭后磕牙,譬如变了一个样子的三郎,譬如消瘦了的琅琊,譬如人间的帝都新开的一家小倌馆。   素来奔放的蛇族和狐族中,有人化作了人身去那小倌馆逛了一圈,回来后犹晃着脑袋砸吧着嘴回味:“那些个小倌啊,个个都清秀的跟姑娘似的。入了房,点起红蜡来,香软的絮叨时刻贴心地敷着,扑将过去,满满一怀的温香软玉,那欢娱风月的滋味呦……”说到这里,睨了听得如痴如醉的众人一眼,狡诈地笑:“那滋味,也只有亲身体会过才知道……”   迟桑听得一愣一愣,瞪大了双眸,扯着白泽的衣袖:“白泽,白泽,我们也去见见世面,好不好?”   大呼小叫,直惹得温吞的神兽红了脸,扯回自己衣袖,讷讷抗议:“迟桑,这样不好吧……”   胆怯的声音风一吹就散了,哪里能拉得回迟桑的心,早被迟桑拖着往前走了。向前跨了两步,迟桑却忽然停住了脚:“嘿,忘了一个人了,白泽,你在这等老子,老子去去就回!”声音犹在耳旁,人影早已窜到了十丈外。   这一窜窜到了正在与婆娑闲话家常的今朝面前,脚不沾地,如同一阵疾风,卷了今朝就走,留了在原地品茶的婆娑,眼珠一转,仿佛明白他们要去哪里一般,摇着扇子笑得欢畅。   说是小倌馆,门面却颇为高雅清幽,矮墙里几丛修竹,又斜斜探出几枝含苞待放的蔷薇,挤挤挨挨地热闹在一起,簇簇都是春光。   今朝赞叹几声:“迟桑,是带我去品茶吗。”   心虚的某人含糊地敷衍过去,倒是一旁的白泽面色悲壮得黑了,几经沉默,想要说出口,立刻被迟桑捂住了口鼻。   今朝古怪地看他们一眼,眼见着迟桑和白泽立刻堆起笑脸来,只是那笑容却仿佛抹在墙上的僵硬白泥,在她注视的目光下风干,扑簌簌地往下落。   “迟桑……”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蹙起了眉。   “格老子的,实话和你说了吧,今朝,老子带你来的不是茶馆,是小倌馆——打住,你先别说话,听老子说完。老子可是有打算的,这第一嘛,你喜欢泊玉也够久了,这几千年下来却一点长进都没有,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傻?你怎么就不学一学狐族的媚、蛇族的妖?所以老子带你来这小倌馆见见世面,瞧瞧人家是怎么勾引男人的!”天生不擅掩饰的迟桑索性说了个明白,得意洋洋地把尾巴都翘到天上去。   “第二嘛,这戏文里都说相思苦,那你大约也是十分苦的罢。老子打听过了,这里面的小倌可是风情万种,什么样儿的没有,像极泊玉那一类的也有,我连名字都替你打听了,叫……”叫什么终究是没有说出口了,因为面前姑娘的脸色已沉得如万年玄冰了,闷声不响地转身就走。   “哎,今朝——”三两步就扯住了今朝的衣袍,拖着不让她走。   拉扯间的动静引起了馆里人的注意,有人一袭青衫悠悠地踱到三人面前,掸掸衣角做了个揖:“在下是此馆主人,还请三位客人里面说话。”   今朝呆了呆,发愣的瞬息间被迟桑捉住了机会,一把就被踉跄着推进了馆里,还未来得及抬头看一看,手臂就被人轻轻扶住了,待她站稳了以后才收了回去,淡淡地说了一句:“姑娘小心。”   今朝有些恼意,因为迟桑的胡闹,也因着这陌生人随意的碰触,正要抬眼瞪去,目光触及那人的眉眼,立刻便失了声哑了言,刹那间神魂颠倒,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身后跟着进来的迟桑也呆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诅咒:“格老子的,白泽,他太像泊玉了。”   一样俊秀的眉眼,一样寡淡的表情,一样凉薄的声音,无一不是与泊玉相似的,便是那唇角若有似无的弧度,也像了个十成十。   那人见今朝呆立着不作任何反应,微微皱了眉,再做了一个揖:“方才若有冲撞姑娘之处,还望姑娘原谅则个,在下——”   “苏复玉,小倌馆的红牌。”缓缓踱进来的青衫馆主笑着接过话,又转向今朝,“姑娘,可还满意?”   -------------------------------------------------------------------------------   泊玉近来觉得有些不对劲。因着一路走过的地方,总有丫鬟们躲了起来,偷偷地看着他,羞红了粉面,窃窃私语着。不是没有过这种经历,只是那看着他的眼神却未免太过怪异。   “姐姐姐姐,快看,正主儿来了。我就说嘛,那一位长得和他再像,可公子的风韵却是怎么也模仿不来的。”   “要我说,我倒觉得那一位要更好一些,起码是出了钱就看得到摸得到,不像泊玉公子,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哪……”   絮絮的私语随着南风送入耳中,泊玉停住了脚步,扬起笑脸来,正要问些什么,丫鬟们早娇羞着跑了开去。   “呵,泊玉,你也有吃不开的时候。”是婆娑挺着大肚子,娇笑着揶揄他。   泊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转身欲走。   “丫鬟们说的那个他呀,是人间新开的小倌馆里的一个清倌儿,长得和你十成十地像,名儿叫苏复玉,复玉复玉,你看,连名字都和你相似。”   “嗯。”不置可否,无关的人事一概入不了泊玉公子的耳。   婆娑也不着急,不温不火地又添了一把柴:“听说那些平日里爱慕你又近不了你的身的丫鬟们,个个都拿了私房钱去那小倌馆找复玉去了,也算是能一解相思苦了,是不?这么说起来,今朝也不见了呢,我还等着她一起去喝茶呢,泊玉,你见过她没?”   前方要走的背影果然僵硬起来,“不知道。”从牙缝里吐出的三个字,显得有些咬牙切齿。   “哦。”看到泊玉转了个方向,婆娑又补充了一句,“泊玉,你这是去哪啊?长仪还等着你下棋呢。”   “我去蛇族,蛇王近来有些小动作。”泊玉转过身来,笑容险些挂不住。   婆娑点头:“那你去吧。”笑得越发畅快,叫你别扭!那哪里是蛇族的方向,分明是人间的方向。   出了妖界,直奔人间。泊玉一路上心急如焚,淡然早被怒意冲得烟消云散,山间的露水潮气沾得满身冰凉,从肌肤沁进去,直浸得整颗心仿佛也浸了水,沉甸甸地肿胀起来。呵,又是泊玉,哪怕是一个长得像他的陌生人!那丫头满心满眼里就只有他吗,冷言冷语对着她,淡漠疏离隔着她,怎么就不能把自己从她心里赶出去一寸?傻子,傻子,傻子!咬紧了牙,脚下的速度更是出奇地快。   纵是日行千里,从妖界到人间时,夜色也已是迫近了。   小倌馆门口点起了朱红的茜纱宫灯,在夜风里晃着,染出一道道红痕,似猫爪似的挠着过路人的心。泊玉一撩衣袍,堪堪踏进门去,青衫的馆主就迎了出来,掸掸衣角,优雅地作了一个揖:“这位公子,有何吩咐?”   泊玉充耳不闻,亦不想去看眼前是何人,一双眼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逡巡着,今朝、今朝,她平凡的眉眼,她侧过脸去安静的姿态,她笑起来时露出的一对小虎牙,怎么就找不到!   倒是有人先发现了他,惊恐之下碰落了青玉杯,清脆的碎裂声引得他注目。   “泊、泊玉!”是大骇的迟桑,结结巴巴地看着他。   “迟桑,今朝在哪里?”下一秒,泊玉已飞身掠了过来。   白泽欲言又止,被迟桑一瞪眼,乖乖地闭上了嘴。单纯的迟桑连谎也不会扯,支支吾吾地含糊:“什么今朝?没有今朝,我们没有带她来……”一边试图堆出最诚恳的笑容。   泊玉冷笑,撒谎!亦不再问迟桑,转而揪住青衫的馆主厉声喝问:“苏复玉的房间在哪?”   馆主笑得眉眼弯弯,没有半分惊恐的样子,手往楼上一指:“走廊尽头左边那一间。”话音刚落,自己就落了地,那揪住他的男人身形如行云流水,早消失了在楼上。   面前就是朱红的雕花门扉,伸出去的手却抖得厉害,怕?他在怕什么?怕一推开门,眼前便是凌乱的被褥,交缠的发丝,活脱脱一出活色生香的春宫?再也不敢想下去,泊玉使力,那扇根本便没关的门,“吱呀”一声,缓缓地敞开了。   目光先扫过床榻,整整齐齐的被褥,悬着的心便遽然落了地,砸了个生疼。再扫过窗台,却是愣了,那与自己十分相像的苏复玉正捧起了今朝一缕乌发,在指间缠缠绕绕。   “今朝。”泊玉出声唤她,声线颤抖。   “公子?”正试图从苏复玉手里抢过头发的今朝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   握紧了拳,泊玉微笑,很好,她衣衫还是整齐的,心里却仍是又惊又痛,冲口而出:“今朝,很好,你越发长进了!”   楼上静悄悄的,没有意料中的打斗声出现,迟桑傻了眼:“咦,泊玉难道不吃醋,不担心吗?”   白泽低了头:“迟桑,我们这样真的好吗?”   火爆的迟桑哪里容得下别人的质疑,瞪圆了一双银眸:“当然!今朝喜欢泊玉这么久了,你难道不希望她能修得正果?”   “不希望。”低低的三个字,早湮没在了席间的喧哗声中。   十八   罗幔重重,他牵了她的手于锦衣奢华中行来,今朝有些愕然,低头看了看十指交缠相叠的手掌,感觉到他的手心有些微汗湿。   有醉酒的客人不知死活地过来拉泊玉,满嘴喷酒气:“苏复玉!你要去哪?陪大爷我喝酒!”   泊玉眼神遽冷,轻拂衣袖,那肥壮的客人轻飘飘地就摔了出去,狠狠撞倒在地,酒顿时醒了大半,“你!”恼羞成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正待冲过去,眼角瞥到随后缓缓踱来的另一个男人,顿时大了舌头:“咦咦,你是谁,怎么有两个苏复玉?”   迟桑眼见着泊玉拉着今朝飘然远去,得意洋洋地拿筷子敲着碗,叮的一声,唱将起来:“三月三,豆蔻花儿开,小情郎啊小情郎,念着你的心,念着你的脸,瞧你板着个脸闷着个头,好生一副呆头鹅……”荒腔走板,不成个调,唱得一旁的白泽眼里俱是痛楚。   夜里风凉,出了那纸醉金迷的风月场,泊玉就放开了今朝的手,可是那一点微湿的热度,却停驻在了手心,恰像是千年前她还是一个小女娃儿的时候,于冰凉的白玉阶前跪着,膝盖窜起的一点凉意,也是被他带着暖意的手驱散。   “今朝。”他背对着她,“我若来迟了,你是不是就真打算与那人云雨了?你太荒唐!你是仙,若沾了人气,动了仙根,堕入红尘,到时看天帝容不容得了你!我教了你三千年,原来就教出了这样的性子!今朝,若我早知我养了三千年的孩子长大后这么不长进,当初的我,是断然不会看你一眼的!”心口说不出什么感觉,恼怒、失望、痛苦,排山倒海而来。   背后许久无声,他忍不住转过头,看到今朝正仰面看着他,彼时有一弯缺月如钩,也有漫天星光,那一瞬间,他不觉间就衍伸出了错觉,仿佛星光全都盛在了她那双并不出彩的眼睛里,璀璨得惊人。   “泊玉。”她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   他心里一惊,她这次没有叫他公子,他仔细看去,有盈盈月光落在她眼里,却没有落下腮。   “那一年你回蓬莱岛的时候,我就站在天奴姐姐们后面看着你。看着你被花团锦簇,看着师傅慈爱地拍你肩膀,说一声‘回来了’,我就在想,如果我的父君青华大帝没有战死,是不是我就会和你一样,一样拥有这般锦绣堆成的人生?”   泊玉后退一步,面前的今朝一如往日的今朝,平凡、沉默,却又不像是平日里的今朝。   “我本来想,我这一生,大约就是这样过了。普普通通地长大,由崇恩圣帝指一个人家,也许也是极平凡的人家,然后便这么万年无悲无喜地过下去,再没人会记得战功赫赫的青华大帝,再没人会记得东方东极还有一支后裔,再没人记得我是青帝的女儿。”她絮絮说着,泊玉恍惚间只觉得他又回到了她的小时候,被欺负的时候,那样安静懦弱固执的姿态,鬼使神差地跨出了那一步,从此以后,满盘皆乱。   “可是你向我伸出了手。泊玉,你把你最美好的东西都教给了我,我小时仰慕你,崇拜你,看你高高在上,而今等我长大,我方知,我喜欢你。”   她死死盯着她:“泊玉,你呢?你如今是以一个怎么样的身份来对我的荒唐痛心疾首?一个父亲、一个兄长、一个师父,还是一个男人?”   泊玉几乎狼狈地躲过她的眼神,不敢再看,亦不愿去看,他听到自己说:“我……”声音短促,喑哑地不像自己。至今未逢过敌手的泊玉公子,头一次如同溃败的残兵,几欲落荒而逃。   今朝沉寂下来,长袖掩了唇,低低的一声:“泊玉公子,告辞。”   夜风依然凉,孑然独立的泊玉公子此时才垂了眼低喃:“我也喜欢你……”低微的声音破碎四散在风中,词不成词,阕不成阕。   -------------------------------------------------------------------------------   今朝破天荒地多话了起来,谈起三郎和茶花,谈起天庭众仙:司命星君一手的好文采,月老身旁调皮的两个金童玉女,天帝悬圃里的奇珍怪兽……四海八荒地扯了一圈,独独不谈起泊玉。   婆娑似笑非笑地摇着团扇:“今朝,我倒从不知道你原来也这么聒噪。这是想瞒什么呢?”   今朝红了一张脸,再也坐不住,借口说去看白泽和迟桑,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长仪从暗处走出,皱着眉,一副头大如斗的样子:“怎么,这俩人还没和好呢?”   婆娑笑弯了眉眼:“我早看那个冷冰冰的泊玉不顺眼了!天天追在泊玉身后跑,末了还讨不到一声好,便是泥人也有个土性儿,也难怪今朝使性儿了。泊玉这人啊,纵是惊才绝艳,在情爱里却是又笨又傲,不激他一激,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媚眼一斜,忽又闹起了小性儿,“都是你们这些男人的错!长仪,我告诉你,如果我们的孩儿真的做了妖王出世的肉体,我跟你没完!”   娇嗔声中,今朝早跑出了很远,暗暗地替长仪叹一声气,便去房间里探白泽和迟桑这两个难兄难弟。   自小倌馆回来后,泊玉发了恼,责怪迟桑和白泽将今朝带去那种地方,便设了禁制结界,将两人关在了屋里,说是让他们闭门思过。今朝去的时候,透过结界,便瞧见白泽手执书卷,于窗户边静静地坐着,神态安详;而迟桑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翘起二郎腿,一副纨绔的风流意态。   两人同时发现了今朝的到来。迟桑一咕噜翻起身,提脚就冲过来,却忘了收势,一头撞在透明的结界上,龇牙咧嘴地做鬼脸。白泽放下书卷,施施然走过迟桑身旁,问:“今朝,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们。白泽,这是带给你的书,人间书肆里新出的戏本子。迟桑,这是给你的,集市上买的九连环,这段时间再忍一忍,他……他想必很快会放你们出来的。”   迟桑捂着额头过来抱怨:“今朝啊,你要和泊玉使小性儿到什么时候啊?你是好了,见着泊玉就躲。遭殃的可是我们哪,日日对着泊玉那张棺材脸,依我看,你一日不和泊玉和好,他一日就不会放了我们。”   天性好动的神兽捱不住静,摇头晃脑地哀求,左耳一串金铃清脆:“今朝,今朝,看在我帮你想法子,替你激出泊玉的真心的份上,你就行行好去见一面泊玉,替我们求求情吧。格老子的,你是不知道啊,老子都快被憋出伤来了!”   今朝沉默了,透过檐下的濛濛细雨望着远方楼阁重重,仿佛层层叠叠的都是心事。不是不愿见他,却是不敢见他,她的心思,本就属于潮湿阴暗的一丛青苔,是隐晦,是禁忌,不能暴露在灼烈日光下。   白泽温声道:“迟桑,不要逼今朝了。如果你觉得闷,我可以讲故事给你听。”   迟桑打了一个哆嗦,一脸嫌弃:“白泽,你把老子当什么了?”又叹了一声,“得了,今朝,老子知道你脸皮薄,抹不开面子,再者说了,这种事儿,合该是老爷们主动的,这样想来,你躲他倒是对的。”忽然耸了耸鼻子,“咦,他来了,今朝你快走吧!”   说着,走廊拐角果然出现了一方精致的白色衣袍,今朝掉头就跑,耳边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像是要跳出喉舌。   长仪看着消失于曲廊尽头的今朝,摩裟着光洁的下巴,笑得意味深长:“泊玉,这可是反过来了啊,从前是她追着你跑,如今倒是你逮她不住了。”   那小小的背影很张惶,像是某种小兽,于丛林中左顾右盼,怯懦又固执。直到那背影再也看不见,泊玉方缓缓说:“若是我从前肯在她身上多用点心,若是我肯早些承认自己的情意,她对我也不至于这么没有信心。”   长仪爽朗,拍拍泊玉的肩:“咳,做什么说得这么悔不当初似的,过几日就是咱妖界的女儿节了,你要后悔啊,就抓住这机会和今朝好好说一回,这不就得了!”   妖界原先是没有女儿节的,因着山妖水怪贪恋人间凡尘的热闹,艳羡着那名目众多的佳节,端午、中秋、重阳、七夕,回来后便也鼓捣出了妖界的节日,菖蒲艾草,粽子月饼,倒也像模像样,其中这女儿节原先不过是人间的七夕乞巧节,千万年的下来,渐渐的也演化出了妖界特有的一种仪式,倒也是妖界的一个盛大节日了。   说起女儿节,狼王长仪指手画脚眉飞色舞,直说得唾沫横飞:“这女儿节可不是随便什么女人都可以过,那些个刚刚化成人形的不算,嫁作人妇的也不算,专是指那些初长成的豆蔻少女们,选了代表自己的花骨朵儿来,扎成一个花球,由家里父兄挂到专门的地方去,到了女儿节那一日,就有平日里暗暗爱慕着少女的少年们,搭弓拉箭,若是能一箭射中代表那姑娘的花球,来年这一对新人可就有指望了!嘿,你别说,还挺灵,据说这是花神娘娘庇佑着的呢。”舌灿莲花,狼王一副好口才。   呵,这天界哪里来的花神?分明都是由西王母统领着。泊玉失笑,不以为然,可就是不由自主地垂了首,盯着自己苦练过箭术的双手,女儿节呵……无妨,那就当讨个吉利罢。   十九   茶花精近来找今朝找得有些频繁了,纵然平素泼辣爽利如人间北方的朝天椒,到了女儿节前夕,一张芙蓉面上也是布满了红霞,十指纤纤扭成麻花,一副女儿娇态。   “今朝,你说,什么花适合我?”   今朝古怪地看她一眼:“自然是茶花了。”   便是茶花也分很多种,人间有好事者给茶花们取了名儿,绯爪芙蓉、花鹤令、雪皎……一个比一个香艳,尽是江南王谢子弟一蹴而就的风流。   “那我选了花儿,要挂得高些还是低些?”   挂花球的地方是一片苍翠桃林,这会儿桃花都落了,只剩星星点点的翠绿叶子,姑娘家里的父兄若是诚心要为难小伙子的,便专挑刁钻古怪的角度摆放,可要是摆得太高,茶花精心里便要急了,只担心自己的三郎射不中,要是摆得低了呢,却又不甘心,总是要磨他一磨的,茶花精在心里为难念叨了许久,终于想起面前这个仙子也是个姑娘家,止不住好奇地问:“今朝,你选了什么花儿?”   今朝低了头:“我没选花。”她于妖界,本就是一个外人,何来的父兄替她挂花球?   “哦。”茶花精自知失言,立刻掩了口不再提起,转而絮絮说起妖界的其他是非,一会儿也就散了。   茶花精走了以后,便起了风,春末夏初的时节,恰逢上了杏花凋落,那花瓣轻飘飘的随着风打了个转儿,便悠悠的飘到了遥遥远方,直飘摇到了婆娑的窗台,被她拈了起来,问一旁看书的狼王:“长仪,杏花如何?配今朝吗?”   长仪嗤笑一声:“她哪里有杏花的红艳香浓?用杏花的花球去配她,岂不折煞了她!”反手扣下书,又说,“婆娑,你把今朝的花球挂上去,真的会有人去射吗?”若是孤零零的无人问津,这要叫姑娘的脸面往哪搁?去岁女儿节的时候,有过虎族的这么一个虎妞,别人的花球多多少少都插了一支箭矢,独独她的完整无缺,连片花瓣都没掉,这虎妞回去后便寻死觅活地闹了好几天,这要换做今朝,他小小一个狼族可扛不了。   “呵,”婆娑眯起眼睛,“到时候啊,只怕不止一个人抢着射箭呢。”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粉拳往长仪身上捶了两捶,“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哪有人灭自己威风的?你可别忘了,如今你要暂时当今朝的兄长,替她挂上去的!”   长仪连忙讨好地笑:“是是。”心里却到底是不以为然的。   第二日便是女儿节,鸡族因太过亢奋,天微微亮时便打了鸣,家家户户的女儿们便穿起了绫罗纱,一时间簪粉香溢满了桃林。   今朝还在睡梦中,便被婆娑的敲门声惊醒:“今朝,今朝!起来了,赶快打扮打扮!”   今朝自迷迷糊糊中醒来,打扮是不用打扮的,依旧一身黯淡的黑衣黑裤,堪堪跨出门去,便被婆娑从头到脚嫌弃了一番:“哎呦,我说今朝啊,今儿个女儿节,你好歹倒打扮打扮啊,这一身黑的,你是去奔丧哪!”一边说着,一边摇着扇子推她进门去。   口拙的今朝哪里说得过婆娑,又因着她肚子里有孩子,也不敢挣扎得太厉害,只能乖乖坐在了梳妆台前,由着婆娑给她描眉上胭脂,婆娑有一双巧手,水色胭脂细笔描着,再平凡的素颜也生动了起来。   “好了。”半日后,婆娑方停了手,细细端详着,得意地掩着口笑,“总算是有点姑娘家的样子了。”   今朝平素苍白的脸色染了绯红,平白的添了点喜气,换上了茸黄嫩绿的衣衫,虽说不上是倾国倾城,可到底也添了几分烂漫娇俏之色。   这样一耽搁,赶赴盛宴的时候便迟了,整片桃林人声鼎沸,一边是英姿勃勃的少年,一边是含羞带怯的姑娘,更有来凑热闹的各种精怪们凑成一堆笑语喧哗,调皮的还未完全化成人形的小崽子在人堆里窜来窜去,一派热闹的锦绣风光。   今朝纵然不爱热闹,也被这气氛感染了,笑吟吟地看着桃林,每棵桃树上皆坠满了各色的花球,花球底下坠着写了姑娘芳名的名牌,更有疼爱自家姑娘的父兄们,还用了妖法变出了这个时节不会有的花骨朵,姹紫嫣红的争奇斗艳,简直比春光还要烂漫上三分。   婆娑趁着今朝分神,四下里一寻,果然瞧见东边一棵枝叶繁茂的桃树上坠着白色的花球,底下小小的一个名牌,写了今朝两字,这么素白的颜色,在一群姹紫嫣红的重蕊叠瓣中被埋没的十分不显眼。   今朝正看得入神,忽闻前方一阵起哄喧闹,婆娑立刻来了兴致,拉着今朝一把钻入了人群,入目所及,正前方一棵桃树上坠着茸茸的一团绯爪芙蓉,正是茶花精的花球,却有两个英气勃发的少年搭弓拉箭,箭矢遥遥地直指花蕊。   婆娑傻眼了,挤到茶花精身边,劈头就问:“茶花,这不是虎族的太子吗?三郎要和他比,这可是……”十分的不看好。   虎族太子一身劲装,猿臂蜂腰,骏马英才,踌躇满志的样子,相比起来,一身灰衣的三郎的确是不显眼,非常不显眼。   茶花精显然也很紧张,瞠大了杏眸,贝齿咬住柔软的唇,一瞬不瞬的盯着三郎。   虎族太子瞅了三郎一眼,率先凝神眯眼,食指一放,那箭如闪电一般迅疾的射去,“呀!”茶花精轻呼一声,揪紧了绣帕,在看到那支箭只射到了花球偏下时,又很快放松下来,轻轻的呼出一口气,眉眼都舒展开来。   周围的怪惋惜了一番,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到了三郎身上。平日佝偻的三郎此刻挺直了身形,箭扣在弦上,“嗡”的一声,弓弦还兀自如蝉翼一般抖动着,那箭却早已稳稳地插在了花球的中心,不偏不倚,丝毫不差。   “三郎!”茶花精的惊喜神色掩饰都掩饰不了,早扑将了过去,一双桃花眼潋滟着直盯着三郎的脸痴痴的瞧,直惹得周围的观众笑声阵阵。   陆陆续续的,又有缤纷的花球被射中,成全了不知几对佳偶。那花瓣零散开来,锦重重的落了一地,今朝正瞧着茶花精与三郎,忽然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淡淡地说:“今朝,你这媒人倒做得不错。”   是泊玉,脱去了平日的轻裘缓带,短衫襟袖,衬得身段越发的颀长挺拔,可纵然一身英气,也掩不住那风雅俊秀的江南男子的气韵。   今朝瞧见泊玉,下意识的就要逃,被他轻轻一揽腰身,阻了逃跑的去势,往他那边搂了搂,又很快若无其事的放开,问:“为何躲我?”   今朝只觉得被他碰触过的腰身肌肤一片酥麻,越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垂了头,目光就落到了泊玉手上提着的一把弓上,她心里一黯,他这是,要射哪家姑娘的花球吗?也是,他游历人间多年,看惯了风月场,见多了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缠绵情事,便是在这里看中哪家千娇百媚的女儿,想必对方也是愿意的……   想得出了神,心里越发一阵一阵紧缩着痛,忽然远处一声大喊,震回了她的心神。   “今朝!今朝!”这喊声越来越近,是大大咧咧的迟桑,边挥着手边扑腾着朝这边跑,迟桑爱凑热闹,这样的盛会定然是少不了他的,跑动中一头银发在日光下灿灿的逼得人侧目,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今朝面前,大嗓门就嚷开了,“今朝,那边那棵桃树上有你的花球呢!”   “……”今朝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却眼见着泊玉负手缓缓踱到了那树前,看了看那花球,色若春晓地一笑:“今朝,这花倒确实像你。”   花球是春日里的路边随处可见的小白花,一簇簇的再普通不过,偶有牛羊路过,低了头啃食,花瓣被啃得七零八落,碾作了尘泥,却没有香如故,确实是再平凡不过了。   早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精怪们听到了方才迟桑嚎的那一嗓子,朝这边挤了过来,窃窃私语。   “噫,这花球委实有些朴素了。姑娘家再喜素净,点缀一两点朱红还是要的。”   “这花球瞧着挺完整呢,怕不会又和去岁那虎妞一样吧……”   护短的迟桑哪里容得了别人这么说今朝,一双银眸里喷出火来,抢了旁边老实的一头牛怪手里的弓箭,咬牙切齿地拉紧了弦:“格老子的,哪个说我们今朝的花球没人射?老子这就让你们瞧瞧!”   弓弦弯成了满月的弧度,箭矢呼啸而出的那一瞬,迟桑却忽然被人撞了一下,射出的箭乱了方向失了准头,分明已朝偏离了今朝花球很远的方向而去。   “他奶奶的!谁撞老子?”迟桑已是暴跳如雷。   来人的面容上蒙了玄纱,看不清眉眼,手上提了一把弓,并不搭理迟桑,搭弓上箭一气呵成,银质的箭矢如流星一般,直往那不起眼的白色花球飞去。   二十   迟桑苦了脸,大叫:“不会吧!”   今朝心里一跳,正要暗中施法让那箭偏离方向,心念动间,有人比她动作更快,她只觉身旁一阵烈风掠过,定睛一看,泊玉眉目沉沉,手中黑色利箭早脱了弦,紧追蒙面人的银箭而去,那黑箭的速度极快,遥遥的追上了银箭,力道十足,笔直的剖开银箭的箭身呼啸而去,直射中花球的花心,震落了簇簇花瓣,软香洁白的落了一地。   周围人一阵静默,忽然爆发出喧闹,有调皮的孩子嘻嘻哈哈的围着今朝和泊玉扮鬼脸,伸了手讨糖果吃,泊玉眉眼俱是笑意,变出了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在手心,被孩子们一哄而上的抢光了。   今朝傻眼了,手还维持着术式的结印,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下意识的回头去找那蒙面人,只看到一片乌压压的人头,那人的身影是再也找不到了。目光又落到正在给孩子们分发糖果的泊玉身上,犹觉得如在梦中,可那黑色的箭,却分明又不是梦,大约是她瞪着泊玉的目光太过炙热,泊玉回过了头,朝她微微一笑:“你也要吃糖吗?”   他朝她伸出手,白玉一般的修长手掌中,掌心里一粒晶莹的糖果,把她当孩子一般温言软语地哄着。   今朝傻了,不过是再普通的糖果,可因为拿糖的这个人,无端端的就觉得口干舌燥了起来,所幸泊玉不像是要真心逗她的意思,很快便收回了手,望着那花球微笑:“今朝,我射中了你的花球。”   “啊?”今朝呆呆地反应不过来。   “我射中了你的花球。”他又重复了一遍,强调道,“我是特意来射你的花球的。今朝,我这个人,从来只知别人喜欢我,喜欢我的皮相抑或名声,却从不知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可真当尝到了,却略显得有些迟了。”   看到今朝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又笑说:“我当初若肯在你身上多用些心,今日你也不会如此惊疑。今朝,我迟了吗?”   夏季的暮色在天边燃成了一片火烧云,热闹了一天的众精怪伸着懒腰,笑语喧哗地各自回了家,桃林里便成了一片静寂。暮色中,有一个瘦弱的身影蹑足潜行着到了一株桃树下,仰头看着树上的花球,上边斜插了一支箭矢,堪堪射中了花球边缘,不像是特意要射的,倒像是不知哪里意外飞来的流矢,貌不惊人的麻雀精左右瞧了瞧,伸出细弱的干柴一般的胳膊,掰断了那支箭矢,扔到地上跳着脚踩了两踩,咧开一口白牙,嘿嘿地笑得欢快。   -------------------------------------------------------------------------------   婆娑偷偷地跟着今朝和泊玉两日,回来满面忧心,对长仪说:“好不容易把他们撮合到一起了,可这两个人倒好,哪里像个谈情说爱的样子,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小媳妇儿似的跟,话都不说一句,生生叫别人看着着急!”   长仪头也不抬:“泊玉看着温和,内里其实冷着呢。今朝又素来就是个不多话的主,这两个闷葫芦凑到一块去,你还想他们说什么?”抬眼瞄到狼后气闷的脸色,立刻抛了书去安慰,“婆娑,各人有各人的性子和处事方式,也许你瞧着不好,人家正觉得舒适呢!”   婆娑得空了就问今朝:“跟着泊玉你不闷哪?”   今朝侧了头仔细地想,半晌点了点头:“闷。”   尊贵的泊玉公子自小在手心里捧着长大,从来不是体贴人的性子。与泊玉一块儿走着,他步伐大,今朝步伐小,渐渐地他就走到了前边,留她在后面追着,拉长了一段距离后,他会忽然停住脚,转头等着她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再迈开步伐的时候就明显地放慢了脚步,牵了她的手慢悠悠地往远处的桑树、鱼池、菜花走去,一路依然沉默无言,今朝偷偷地觑他一眼,只看到他安然的神色,和脸上一层极浅极薄的绯红色。   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更多的是沉默。他看书,她磨墨,墨石磨着砚,轻微的声音算不上悦耳,却一直熨帖到心里去,仿佛重又回到了千年前的相处方式,可千年下来,神兽也化作了人身,孩童也长成了姑娘,而彼时那个当做父兄来崇敬的人,也终于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来陪伴她了。   泊玉也不是终日沉默的,花前月下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将娇小的她搂一搂,趁着月光薄稀,轻轻的吻着她的面颊,那吻算不得亲密的接触,不过如羽毛一般拂在她面上,可他如鸦翅一般的浓卷睫毛刷在她脸上,总引得她一阵战栗。   于是今朝笑:“虽然闷,可无声胜有声。”   妖界的节日众多,巴不得给每日都安一个节日的名头好有机会狂欢。女儿节过了几日后,便是半月节,是家家户户团聚的日子,狼族性喜独行,子嗣向来单薄,往日也就长仪和婆娑俩人一起过,今年算是热闹了,多了泊玉、今朝、迟桑三人,连素来严肃古板的长仪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喜色。   那头婆娑又皱了眉,嫌这鸡汤太腥,长仪堆起了笑放低了姿态,好言好语哄着她喝下一口,婆娑便娇嗔:“那你喂我。”   “咳。”长仪的脸黑了一半,瞄了瞄在座的另外三个人,面色十分悲壮。   “喂不喂嘛。”婆娑粉拳往长仪身上捶了两捶,莺啼一般软糯的声音立刻将铁血汉子也化作绕指柔,立刻舀了一口小心地吹凉了,伺候皇太后似的。又忙着替婆娑布菜,这样好吃,那样有营养,婆娑碗里的菜叠了小山一般高,他自己却没吃过几口。   迟桑看得目瞪口呆:“格老子的,你们平日就这么吃饭的?太膈应人了!”   婆娑眼珠一转:“可不是嘛,夫妻间可不都这样?”说着,眼睛往今朝和泊玉身上溜了一圈。   迟桑傻乎乎地顺着婆娑的眼神看去,看到今朝也正愣愣地看着他们,眼中有一丝羡慕。而那独善其身的泊玉公子端着饭吃得优雅,目不斜视地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迟桑心疼今朝,手忙脚乱地挟了一筷子什么菜放到她碗里,朝她讨好地笑:“今朝,你吃。”   唰唰唰,立刻有三道目光一齐盯牢了泊玉,看他作何反应。他总算是察觉了那几道灼热的视线,慢条斯理地放下碗,扫了周围一圈,问:“白泽呢?”   婆娑在心里扼腕,越发觉得这个不懂风情的泊玉公子白白长了一副好皮相,有气无力地答:“不知道。”   今朝也觉出不对来:“好像自女儿节那日后就没见过他了。迟桑,你总是和他玩在一处,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迟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抬起头口齿含糊地说:“老子怎么知道?他近来总是神神秘秘的,有几夜迟归,问他去干吗了他也不说,害臊地跟个娘们似的!”   还要说些什么,便被茶花的声音打断了:“今朝!”   茶花携了三郎,像是风尘仆仆匆忙赶到的样子,满脸焦急:“今朝,你们赶紧走吧。”   她越急越慌,说不出话来,三郎一边安抚她,一边说:“各个支持仙妖大战的妖族今晨发现他们的长老都暴毙了,与狐族长老一样的死法,他们觉得定是你们这些外人做的,蛇族已联合了狐族,誓要杀了你们给妖族报仇,趁着他们还在集结,你们赶紧走吧!”   迟桑一口饭噎在喉里吞不下去,伸颈瞪眼,半晌才缓过来:“格老子的!我们早晨谁都没出去过,怎么杀人?”   “有人看了尸身,并不是同一时间死的,有些已经死了好几天,可尸首一直没被发现,直到今日,妖族才找到了全部尸首。”   泊玉面色不变,当机立断站起身,一手扯过迟桑,一手牵了今朝:“狼王保重,所欠恩情,泊玉来日定当奉还。我们走。”   走出了狼族,妖界的大街上已是骚动起来了,胆小的妖纷纷关闭了门户,躲在窗后偷窥,蛇族与狐族的妖在街上四窜横行,双目赤红,已是妖化了,忽然有小妖发现他们,大叫:“在那里!”   泊玉一把将今朝推给迟桑:“带她走!”手摸上腰间,碧玉笛感应到了杀气,寒气凛冽,瞬间化成了一把薄剑,明晃如秋水一般。   迟桑收起了平日嬉皮笑脸的神情,一手去拉今朝,却拉空了。他诧异地回头:“今朝?”   今朝早在离他两丈外了,朝他摆手:“你去帮泊玉,我去找白泽。”   迟桑怒吼:“你给老子回来!”话音未落,她早没了身影。   满街都是四处奔走的山精水怪,要找到白泽仿佛大海捞针,她屏息凝神,慢慢地感受到了白泽的灵气,循着这若有似无的一丝灵气追去,灵气是越来越浓了,可这仙气中隐隐混杂着的妖气,却也是浓厚了起来。   “白泽,跟我走。”她落到一户民宅外,终于找到了白泽。   在堂内悠闲喝茶的白泽惊诧地抬起头:“今朝,你竟会来找我?”   “白泽,你……”今朝后退两步,心里一凉,眼前分明是白泽,却分明又不是,那温吞的书生怎么会有这满身幽幽的鳞片和两点赤红的双眸?   “今朝。”白泽瞅着今朝不可思议的样子,缓缓地笑了起来,“长老们都是我杀的。你还记得上次仙妖大战时紫灵珠差点被盗吗?那个内奸是我。”   “今朝,我是蛇族的妖。”   作者有话要说:哇哈哈,亲们还记得那个被迟桑抢了生煎包子的可怜的麻雀精吗?   PS:不要问我屎壳郎和茶花会生出什么物种来……   二十一   “今朝,你现在应该后悔了吧?如果当初你在发现我身上鳞片时就告诉泊玉,长老们就不会死,就不会有如今被我挑起的仙妖争端,今朝,你太心软。”白泽怜悯地看着她。   今朝抿紧了唇,一声不吭。   “今朝,不如你留下来,和我一起留在妖界吧。”白泽笑着诱惑她,妖孽的气息更浓,只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仙气还缠绕着,显得更加诡异。   “我在天庭时,有一次听到天奴们说起仙界史,说是万年前仙妖第一次大战时,妖界惨败,恰逢西王母留下清扫战场,于血泊中发现了一个刚刚成型的小妖,西王母心善,便带回了昆仑,交给了手下散仙养育,因彼时小妖已奄奄一息了,便注了五分仙气进去吊他那一口气,人是救回来了,却从此就成了半仙半妖了。又因为他的身份,将他化作了一个神兽的样子,不想这妖刻苦修炼,又因承了半身的仙气,几千年后便自己化作了一个人形,可天长日久的,旁人也就当他是一只不靠外力自己化作人形的厉害神兽,却早忘了他原先的身份其实是一只妖,蛇族的妖。”今朝盯着白泽,说得艰涩。   白泽的笑僵在唇边,很快又舒缓开来:“你早知道了啊。你的消息倒灵通,这么隐秘的忌讳也被你打听到了。”   “我是知道了,却只把他当自己人,我曾经对他说,如果有下一次,一定救他,所以我来了。”   白泽扑哧一声笑出来:“傻子!今朝哪,我不会跟你走的,事到如今,泊玉十有八九也猜出了我的身份,我回去只有一死。”他眯起了眼睛,“你这么想带我走,如果是因为可怜我半仙半妖的遭遇,那就不必了。”话音刚落,钢鞭一般的蛇尾就扫了过来,今朝提一口气,轻飘飘地跃上半空,不料他血红的蛇信却早已窥伺着,她在空中以柔软的不可思议的身姿弯曲着侧躲过,脚尖轻轻一点紧追不放卷过来的舌,借力又在空中几个腾跃。   白泽见状,蛇身暴涨,小小的斗室内陡然狭窄了起来,逼得人躲无可躲,今朝只顾维持身形,又不愿出手伤人,一不留神便凝滞了一会儿,这电光火石间蛇尾就迎面击打而来,她勉强躲过,终是被余威甩到,从窗口飞了出去,噗通一声,栽到了窗外墙角的一只瓦缸里。   栽在缸里的今朝一时间有些呆傻,下意识地试图起身,两手撑着缸沿挣扎了半晌,却被卡在缸内动弹不得。茫茫然中余光瞥到身旁似乎正有人疾走,被她这忽然的从天而降吓了一跳,脚步也顿了一顿。今朝头昏脑胀地抬起头,看到那被吓了一跳的来人也正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今……朝?”   今朝唰的涨红了脸,挣扎得更厉害,瓦缸晃了几晃,不堪重负摔倒在地上,坚固的一丝裂痕都无,倒是带着卡在缸里的今朝在尘土里滚了几圈。   泊玉怔愣半晌,回过神来,忍不住扬起唇角,又很快用襟袖掩了唇,装着咳嗽几声,不忍心地别过头去。他一身白衣早已血迹斑斑,便是那碧玉笛化作的秋水剑也隐隐带了抹赤红,本是冲天凛冽的杀气,看到瓦缸里灰头土脸的今朝时,收敛柔和了不少。   “今朝!”白泽也从屋内追了出来,环视了一圈没找到,垂了眼方才发现趴在地上的今朝,惊诧地呆了一会儿,揉了揉鼻子,也默默地别过头去。   今朝只觉得羞愤欲死,脸愈发红的要滴出血来,偏生这时远处又奔来一个看热闹的,飘扬着满头银发,大声叫着:“今朝!”   奔近了,才看到今朝,迟桑瞪大了银眸,指着今朝毫不掩饰地狂笑:“今、今朝!你怎么跟个王八似的背着个壳!”   待张狂地笑完了,才意识到如今的形势,立刻咒骂一声:“格老子的,差点忘了正事!”立刻奔到了泊玉身边,警惕地瞪着白泽。   紧绷的气氛如银瓶乍裂,风云又起,只待鏖战。白泽瞥了一眼今朝,转身在屋檐上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泊玉和迟桑立刻也追了上去,飞扬的尘土还未落地,方才还喧闹的小院,就只剩了今朝一人面朝黄土背顶缸。   今朝像是等了许久,又像是只等了片刻,沉沉暮色中终于有身影自远处走近,纤长指尖上一颗小石子,轻轻地一弹,撞到了缸上,极轻微的喀拉一声,自那一点上就蔓延开了无数裂纹,终于哗啦一声裂成碎片。   今朝窘迫地不敢看泊玉的眼睛,狼狈地从碎瓷片中爬起来,正要掸净衣衫,已被人抱了一个满怀。   这个拥抱不同于以往的亲密,抱着她的人使了十分的力气,不像是拥抱,更像是要把她直溶入自己胸膛和骨血里去。今朝被泊玉勒得难受,不敢挣脱,只能轻轻问:“白泽和迟桑呢?”   “白泽不敌我和迟桑联手,逃了,迟桑去追了。”   泊玉放开了今朝,牵了她的手走了几步,忽然又将她的腰身搂了一搂,笑说:“你在狼族吃得倒好,腰身肥了几圈了,竟会被缸卡住。”   今朝有些生气,想反驳我比琅琊瘦,又想和泊玉置气,忽然感觉到他搂着自己腰身的双手轻微地颤抖着,心里颤了几颤,再也说不出话来。   -------------------------------------------------------------------------------   昆仑山山顶终年积雪,皑皑白雪中立了一座木屋,周围一圈稀稀落落的竹篱笆,圈着几株老梅,清幽的香气在风雪中传了很远。   迟桑提着一只烤鸡上门来,一屁股挨着室内的暖炉坐了下来,朝今朝抱怨:“格老子的,你倒好,说是闭门思过,可你看看这景色这地段,我怎么瞧着你像是来享福的?”   几日前他们在妖界杀出重围,回了天庭,今朝不回罗华宫,却直奔昆仑西王母处请罪,说是自己将白泽带下了界,却没办法完完整整地带回来。西王母叹了口气,疲倦地挥了挥手,说是早料到了迟早有这一天,罪不在她,也就不用责罚了。消息传到罗华宫里,石头心肠的崇恩圣帝一脸淡漠,只说今朝当初不顾阻拦要下界,却没有保护好天界神兽,是一定要责罚的,就罚她在昆仑山山顶思过三百年吧。   “自妖界回来后,还未见上父君一面就来思过了,也不知父君这几年可好。”今朝说。   迟桑豪迈地撕下烤油鸡的一只腿来,大嚼着,口齿不清地说:“呸,还能怎样!不就那一张死人脸嘛!”忽然恶毒地笑起来,孩子气地诅咒,“活该九太岁青耕不喜欢他!”   “白泽呢?你们那日伤他重吗?”   这话像是触到了迟桑的痛脚,立刻窜得老高:“呸!哪伤得了他!就是伤也是一些皮外伤,他有那身蛇鳞护身,皮糙肉厚着呢!又仗着熟悉妖界的地形,比泥鳅还滑溜!真没想到他居然是妖,难怪那夜他被傲因伤到的时候伤口恢复得这么快,难怪他对蛇族的事情这么熟悉!”   咒骂了很久,才复又平定下来,絮絮说起天界这几年来的动静,瑶姬给鬼帝神荼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儿;九太岁青耕不知从哪里搜罗来了一位少年,面貌酷似崇恩圣帝,日日在太岁宫中厮缠着;月老座下那对金童玉女照样皮得讨打……说了半日,忽然叹了口气:“下界去了一趟,才知道天界真是无趣,倒是妖界有情有义,有血肉的多,老子就不明白怎么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成仙呢?”   说话间早把烤鸡啃了个干干净净,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指头,拍拍屁股正要走人,忽然转过头来:“老子差点忘了,那什么,泊玉啊,他近日没有空,仙妖大战是免不了的,他正帮着东王公练兵,你暂且忍一忍吧。”看到今朝安安静静的点头的样子,忍不住又咕哝,“你也忒老实了,心里想问就问出来,非要藏着掖着,闷死老子了!也幸好老子还知道你的心思,不用你问就替你说出来,否则你就憋着吧!”嘀嘀咕咕地走了出去,今朝从窗口向外望,只瞧见他一头银发与积雪溶成了一色。   第二日又有人来访,九太岁携了一个少年,提着一壶清酒,骑着坐骑直闯昆仑,嚣张跋扈,扬起了满地积雪,落了纷纷的冰屑雪粒。   第一句话便是嘲讽:“呦,今朝,你这思过可真舒坦。”第二句话才略微暖了点,“我来看你,给你带壶酒来。”   一边说,一边自顾自的用术法变出了两个白玉玲珑的酒盅,斜睨着身边的少年,挑一挑眉:“还不斟酒?”   那少年十分顺从,服帖地立刻斟满了酒,青耕却又是不满,怒骂:“斟这么满做什么?我们怎么拿?!”一拂袖,那少年立刻跌出去,撞到墙上缓缓地滑下来,一声不吭,用袖子擦去嘴边的血渍,垂了首立在墙角。   今朝忍不住为那少年说话:“青耕,你有些过了。你以往虽然荒唐,却不至于残暴。”是因为那少年一张酷肖崇恩圣帝的脸吗,才会对着那张脸就起了凌虐之心?   青耕嗤鼻:“哼,一个凡人罢了,把他带到天庭是他的福分!”   今朝又问:“父君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他那人永远只会板着一张棺材脸!他是没有心的人,几时他要是露出一些喜怒哀乐来,我看不周山就要倒了!”   夜色很快就迫近了,青耕看一看天色,起身告辞:“我走了。你自己保重。”指了指墙边的少年,“要不把他留下服侍你?”   今朝看了看那个崇恩圣帝的影子,吓得心肝俱在颤抖:“不、不用了。”   青耕冷笑一声,粗暴地扯过少年,如来时一般,飞扬跋扈地扬起一地冰屑雪粒。   二十二   这一日难得放晴,满山的皑皑白雪映着薄辉,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睛。今朝嫌这雪色太迫人,正要放下窗前竹帘,看见远处雪地里隐约有个黑点在接近。那黑点走了有一会儿,才渐渐显示出是个人影,积雪深至膝盖,那人走得却十分潇洒,背后还背了一个竹筐。   人影走近了,朝窗边微微一笑:“今朝。”   今朝手里还握着竹帘,将放未放的样子,看到来人,眉眼不由自主地笑弯了:“泊玉!”   泊玉进了屋,掸去衣袍上的雪粒,四处瞧了瞧,笑道:“你这屋子挺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边说着,一边放下竹筐,今朝探头一看,满筐黄澄澄的杏子,圆滚滚的十分可爱。   泊玉见她瞪大了眼睛,解释:“蓬莱岛的杏子熟了,父君说你正思过着,等你出了门也吃不到了,就让我带了一筐来给你尝一尝,若有多的,就做些杏肉干。”他似是十分自然,随手伸到腰间悬着的绣囊里摸出一个丢到嘴里咀嚼,“挺好吃的。”   “噢、噢。”今朝有些反应不过来,迟钝着答应了。   闭门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来看她的,青耕、迟桑,时不时地上门来,带来一些笑语和热气,可也不过坐一小会儿,便笑笑告辞,留下一室静默。所幸她是独处惯了的人,人来人往不过云烟,因此只当泊玉也是看看她便走。   冬日日短,转瞬便是日暮西山,一地银白也染上了天边绯红,今朝心神不宁,看了好几眼泰然自若的泊玉,忍不住问:“泊玉,你不回去吗?”   泊玉徐徐抬起眼睛,瞧见今朝一张不算漂亮的脸蛋被窗外雪地映射出的余晖照得红通通,笑了笑:“我说过我要回去吗?”   “……”她手足无措了,那脸分明更红了几分。   “今朝,我陪你住一段日子。”泊玉又说,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红晕一直蔓延至耳后胸口,才开口替她缓解窘迫,“我饿了。”   今朝局促地握着衣角:“我去煮饭。”一个迈步,差点栽倒在门槛上,引得后面的人一阵轻快地笑。   说是煮饭,却没有食材,仙界讲究清心寡欲,习惯了不进食,即使是盛宴,不过也就蟠桃仙丹,琼浆玉露一类的,仙们为了自己的修行,也是不屑于凡间五谷杂粮的,独独只有一个迟桑,从不把仙身放在眼里,时不时地便偷溜下界去吃人间美食,蟹黄小汤包,五香大麻花,吃了个满嘴流油回来,少不了被崇恩圣帝一顿责罚,等她去看他时,便可怜兮兮地抱怨起来,说是真羡慕龙五子饕餮,能够吃遍人间美食……正想着,那边又催了:“今朝,我饿。”   今朝无奈,只能回去解释:“没东西吃。”   泊玉一拍额头:“倒是我疏忽了。”俯下身挑了一个杏子扔给今朝,“那今晚吃这个吧。”   杏肉甘甜多汁,吃了一个就忍不住再吃一个,倒是泊玉,衔着半个杏子却不吞下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手里分明执着书卷,可眼却从书后面盯着今朝。   今朝也看过去,瞧见他薄唇泛着一层水润光泽,眼神多了一些妖媚,翻卷着模糊的暧昧,心里立刻跳了起来,狼狈地移开视线,犹觉得浑身发热,她只知道那个向来悠远淡泊如天边的白云的泊玉公子,却从未见过他这样□无边的媚态,勾得人直想扑过去。   “咳咳。”她掩饰着咳了几声,佯装打量窗外天色,“那,那夜黑了,你,你休息吧。”   泊玉看着她手忙脚乱地从柜子里拖出被子铺在地上,讶异道:“你不和我一起睡吗?”   才退下稍许红晕的脸又火烧一般的热了起来:“不、不了。”   泊玉默然,良久才叹了一声:“我知道了,那我打地铺吧。”   “我睡地铺。”今朝慌忙解释,“你、你身体弱,昆仑山顶夜里冷,要是地上的寒气入骨就不好了……”抬头看到泊玉瞪着他,又嘟囔,“我没关系,我壮得很,父君常说,我一无长处,也就有一副好身体。”   泊玉也就不说话了,他拗不过她,只能看着地上的人毛毛虫似的打了几个卷儿,将被子卷到了身上,探出一张脸来,有些羞赧地冲他笑了笑。   崇恩这句话倒说对了,今朝确实壮得很,吃的好睡的香,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事能烦扰到她,不过一刻钟,便听到她绵长平稳的呼吸声,如同婴儿一般。泊玉却睡不着,脑中杂事纷纷扰扰,妖界、白泽、紫灵珠、沙场练兵、东王公的话,萦绕在脑里纠缠不去,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忽然地上一动,黑暗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分外明显,泊玉目力极佳,在夜色里也能看见地上的今朝小心翼翼地钻出被子,蹑手蹑脚地靠近床铺,不知要做什么。   他一惊,连忙调整呼吸,合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今朝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摸到了他床上,泊玉感觉到她温热的气息越靠越近,轻轻地喷在脸上,柔软地吻上了他的额头,心里一动,只盼着她更深入一些,今朝却只是蜻蜓点水一般的吻了吻他,然后似已是十分满足了,又笨手笨脚地爬下床,滚了几圈,复又睡沉过去。   泊玉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不知是失望还是怜惜,那个傻子,究竟是将他当一个男人来对待,还是当做师父兄长那样来敬仰,她什么都不懂,以为那轻轻的触碰就是吻,却也是她独有的表达爱意的方式。   天不过只晴了一日,第二日便又阴了,棉絮一般的云层密密地笼了整个天空,泻下鹅毛大雪来。屋外冰雪呼啸,屋内倒是暖意融融,泊玉轻裘缓带,慵懒地窝在椅子里看书,时不时地看一眼忙碌的团团转的今朝,故意叫她几声。   “今朝,没有墨了。”   “啊。”今朝放下手头的事,跑去给他磨墨,泊玉就勾起唇角,趁她专心低头磨墨的时候搂过她柔软的腰肢,轻薄的如同纨绔公子。   “今朝,我冷。”   才一会儿,难伺候的富贵公子又抱怨起来,今朝瞄了一眼他身上华贵的貂皮茸领,默默地替暖炉添上了几块碳,一转身,就瞧见平日里再正经不过的人躲在书后恶劣地笑。   “今朝,我饿了。”   邻屋的男人又开始使唤,今朝固然迟钝蠢笨,也被他挑起了怒火,蹬蹬蹬跑到邻屋,指着泊玉怒目而视:“你、你……”固然气得不轻,天生沉默的人愣是说不出什么恶毒的话来。   倒是泊玉轻笑一声,将她拉了过来,暧昧地吻过她的指尖。   今朝手指猛的一颤,想要缩回时已来不及了,已经被他含住了,她方才正在做杏肉干,正是满手的汁液,他却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一根一根的吸吮着,都说十指连心,指尖温热濡湿的触感仿佛一直蔓延到心里去,今朝身心俱热,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抖了半日,方困难地抽回手指,逃一般地夺门而出,呼吸犹自急促着,沸腾的感觉平息不下来。然而相处了这几日,蠢钝如她,也摸透了些许泊玉的性子,纵然淡泊高雅如泊玉,也是有这样暧昧模糊的另一个影子。   冬日日短,夜色很快便又迫近了。今朝嗜睡,滚了几圈,被褥缠在身上,便满足的喟叹一声,倒头就睡。泊玉苦笑一声,觉得寂静中头又隐隐痛了起来,好不容易有了些许睡意,却嗅到了一丝妖气,他立刻警觉地睁开眼睛,那妖像是在屋外徘徊着,并没什么动作,倒是屋内地上有了动静,今朝显然也是闻到了那丝妖气,自睡梦中惊醒,不声不响地爬了起来,朝他的床榻走去。   泊玉以为她是怕了,便装作仍在睡梦中,一个翻身,想将她搂到床内侧,却扑了个空,只触到了被褥,他抬头看去,看见今朝正站在他床前,一脸警惕地盯着窗外,手上那盏虚南灯的光芒已经亮了起来,泊玉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傻妞是想保护自己,一刹那间只觉得身心都柔软了下来,长臂一伸,将她带倒在床上。   今朝想挣扎,又怕惊动了屋外的妖,只能默不作声,那“熟睡”的人却是得寸进尺,整个身体都覆了上来,将她卷到了怀里,今朝有些急,又不敢推他,僵硬地挺直了身体。泊玉在黑暗中将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微微一笑,指尖一弹,舍利子便穿透窗纸,精准地嵌入了屋外潜伏着妖的额心,那妖甚至来不及呜咽一声便咽气了。   今朝正紧张,忽然使劲嗅了几嗅,那妖气转瞬即逝,再也闻不到了。她正惊诧着,一个翻转,对上了一双带笑的眼睛,黑暗中只听到他的低喃:“今朝,你前几日偷吻过我吧?那可不叫吻,我来教你真正的……”   未竟的话语被双唇堵住,含在了齿间,情潮一泛滥便不可收拾,衣衫半褪间,她只闻到了铺天盖地的杏花香。   作者有话要说:咩哈哈,神出鬼没的某人又出现了!   话说这样程度的描写应该不会被河蟹吧,实在是被河蟹夹得怕了……   二十三   今朝出门去查看妖的尸体,雪地里横卧了一只黑虎,除了额心有一点赤红,肚腹处也有不少伤口。   “看样子这妖是被其他人打伤,带伤逃到此处的。”身后泊玉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冷声道。   今朝回头一看,他衣物整齐得很,乌发也被玉冠束得一丝不苟,依旧是那副风清云淡的样子,怎么也寻不到昨夜缠绵时的□和媚态了。   “怎么?”他见今朝盯着他,挨近了她的耳边,低声问,“还痛吗?”吐息喷在脖颈处,本应是撩人□的举动,今朝却只是缩了缩脖子,老实地摇了摇头:“不痛。”她身体本就健壮,昨夜那撕裂的痛楚早退了去,只是有些黏腻。   “泊玉。”她盯着那妖的尸体,忽然开口。   “嗯?”他漫不经心,习惯性地从随身携带的绣囊里捞出一颗杏肉蜜饯丢入嘴里。   “这妖道行不高,却能潜入昆仑,仙界的形势很紧张了吧?”你怎么还能在我这里一住便是几天,抛去万事不理?   “啊、嗯。”他承认,今朝侧耳听着他预备说些什么,他却再没只言片语了。   “那……”她有些紧张,转身想问个清楚,撞进他一双沉沉如墨的黑瞳,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今朝,我下凡游历时曾听得凡间老者如此安慰失意的年轻人: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何苦要担千载忧。今朝,我们不同,几十年光阴不过弹指一挥,年复一年,值得铭记的年岁却不多。”   他不再说话了,今朝却明白了,仙妖大战一旦开始,便是鲜血淋漓的一条路,他们谁也不知道谁会成为这条路上的垫脚石,许是今日谈笑晏晏,明日阴阳相隔,只能趁着这尚平静的几天光阴,借着昆仑山山顶光华灿灿的白雪,记住彼此一张鲜明的面孔。   “今朝,我饿了。”泊玉笑着缓解开这沉重的气氛。   “我去煮。”今朝也笨拙着粉饰太平。   菜端上桌来,食材是泊玉下凡带上来的,即使是人间再平凡不过的菜蔬,也让今朝花了几天时间去熟悉锅碗瓢盆菜刀砧板,这才炒出几盘不像样的菜来,像模像样的仿着人间平凡夫妻的生活。   正要下箸,远处熟悉的大嗓门又响起了:“今朝!今朝!”   迟桑不是只身前来,身旁还拖着一个少年,因为赶不上他奔跑的速度,在雪地里踉跄着,分外狼狈。   气喘吁吁地跑到今朝面前,神兽的鼻子向来灵敏,嗅了几嗅,跳将起来:“格老子的!今朝你有好吃的东西也不告诉老子,忒不讲义气了!”说着,也不管被他拽来的少年,一溜烟的钻了进去。   今朝打量着面前狼狈的少年,立刻认出了他那张酷似崇恩的面孔,几日前曾随着青耕来看她,顿时讶异道:“你是……”   那少年谦卑地弯了弯腰,低着头退到一旁。   “苏秦?”泊玉皱起了眉。   六十太岁掌管灾厉祸难和五刑残杀之气,统领人间天下大事,六十甲子年年轮流当值,今年恰好轮到九太岁青耕,为人间布下战祸,尸横遍野中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人间少年,是这场战事中将军的儿子,跟随着父亲出战,全军覆没,独留他拼死保下一条命来。九太岁嗤笑着看着垂死挣扎的凡人,用脚尖勾起他的脸来,刹那间神魂俱颤,只抖着声音问出一句:“你叫什么?”   “苏秦。”   就这么把凡人少年带到了天界,救活了他,日日抵死厮缠,又百般折磨,直把当初意气风发的将军独子变成了如今卑躬屈膝的懦夫,这一切叫天界众仙看在眼里,流言纷纷,只有刚回了天界便闭门思过的今朝不知晓。   “迟桑,你能把苏秦带出来,本事不小。”   迟桑正含了满口的菜,嚼了几下便全数吐了出来:“呸呸!今朝,你做的菜真难吃!”这时听到泊玉的话,立刻得意洋洋地翘起了尾巴,“那是。老子聪明着呢,今朝,你是不知道啊,几日前崇恩不知道撞了什么邪,天天请九太岁去罗华宫商议什么鬼事,九太岁也怪,平日去哪里都会带着苏秦,只有去罗华宫才不带着,老子就瞅准机会把苏秦带出来玩,在九太岁回宫之前再送回去。我厉害吧?”又转向苏秦,“苏秦,你要感谢老子!”   那凡人苏秦却压根没听到迟桑的话似的,一双眼直直盯着那几盘菜,既是羡慕又是绝望。   迟桑傻眼了,小心翼翼地放下筷子:“苏秦,你是不是想起家乡菜来了?呐,我让给你吃。”   话音刚落,苏秦早扑将过去,狼吞虎咽,眼里落下一滴泪来。   今朝问泊玉:“父君和九太岁之间,究竟怎么回事?白白的把无辜的旁人拉进来,苏秦这副样子,叫人看着可怜。”   “他们之间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让他们自己去理吧。我们顾好自己就行。”泊玉轻描淡写带过,又看了苏秦一会儿,“九太岁把苏秦带在身边,迟早会出事。”   迟桑带着苏秦往这边跑得勤,今朝怜悯苏秦,就日日做一些人间的家常菜招呼他,吃饱了便被迟桑拖出去,被迟桑团的雪球打得七零八落,迟桑恶劣,时不时塞一把雪到苏秦的脖子里去,引得少年惊叫一声,奋起反抗,雪地里摸爬滚打着,苏秦那始终谦恭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   这一日吃完了饭,迟桑与苏秦在屋外对着一堆雪嘀咕着什么,屋内有人不满意了。   “今朝,我饿了,我也要吃饭。”   今朝瞟了一眼泊玉:“你是仙,不吃饭不打紧,苏秦是凡人,在太岁宫的日子也不好过,自然是要给他吃的。”   那人又抱怨:“今朝,我不喜欢他们来打扰我们。”   今朝不理他,那人就慢慢地挨到她身边去,微笑着说:“今朝,我来帮你收拾碗筷。”   那一瞬间,那个高贵优雅的泊玉公子又不见了,只余面前□荡漾勾人心魄的男子。   这一收拾,便收拾到了床上,没了碗碟碰撞的玎玲声,渐渐地响起了濡湿婉转的呻吟,春光灿烂,融了昆仑山的万年积雪。   今朝只恨不得掐死床上的男人,什么惊才绝艳,什么淡泊高远,这个谁说:“泊玉公子啊,只可远观不可亵玩。”那个谁又说:“泊玉公子啊,血统可比黄金还高贵。”就是这样高雅的一个人,此刻无赖似的趴在床上,得意洋洋的冲着她笑,白玉一般的胸前半遮着衣襟,几缕乌发垂落下来,恰好钻入衣襟深处,活色生香,勾得人口干舌燥。   今朝低了头,艰难地系好衣带,出了门去,迟桑和苏秦早已回去了,门前立了一对胖乎乎的雪人,依稀能辨认出是一男一女,牵着手,咧着嘴笑的欢快。   “是你和我吗?”泊玉也跟着出了门,披着衣服,懒洋洋的探头看了看。   “是的吧。”今朝伸出手去,拍了拍白白胖胖的雪人,“泊玉,这是你。”话音刚落,手下的雪人忽然碎裂了开来,雪屑冰粒纷纷落了一地,方才还笑得一团和气的雪人,现下里只成了一堆雪块,只留了一个女娃儿雪人,依然笑意融融。   今朝心里“咯噔”一下,伸出去的手僵着收不回来,那碎掉的雪仿佛堆积到了心里去,凉意彻骨。   泊玉看出今朝脸色不对,将她冰冷的手收拢在掌心,笑说:“今朝,都说你身体健壮,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迟桑也是,素来耐不住性子,一个雪人也堆不结实。”   今朝老实,不懂掩饰,板着一张脸笑也笑不出来,低喃:“真不吉利。”   泊玉却不甚在意,正要牵今朝回房,她却挣脱开去,手心凝起簇簇光芒,泊玉刹那间明白了什么,正要阻止,今朝动作比他更快,那还立着的雪人转瞬间变被仙术击得分崩离析,扑簌簌地落了一地碎雪。   “你……”泊玉吃了一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不在,我也不在。”今朝说。   泊玉下意识地去看她,正好瞧见她的侧面,十分熟悉的倔强又固执的姿态,愣愣地问了一句:“什么?”   今朝就转过来,盯着他又认真地强调了一遍:“你不在,我也不在。”   好似有什么一滴一滴地涌进了他天生就凉薄的心里,许是昆仑山山顶的风雪太疾,竟逼得他不得不仰起头,咽下喉头的哽咽。   三百年,于人世间已是沧海桑田,于天界却不过花开至花落的短促光阴,转眼闭门思过便到了时限,第二日便可离开昆仑了,这一日泊玉难得的出了一趟昆仑,回来时身后跟了迟桑和苏秦,抱了满怀的东西。   “格老子的!”迟桑“匡”的一声,撂下手上的东西,扭着腰龇牙咧嘴地抱怨,“老子腰折了!”   苏秦还是那副怯懦卑微的样子,默默地将手中的东西放到桌上,便退到了一旁。   今朝目瞪口呆:“这是怎么了?”   “除夕。”泊玉微笑,“人间的除夕。特意叫了迟桑和苏秦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想要看H的亲们打PP~~!哇哈哈哈!鉴于目前河蟹满地爬,委实是不能上肉了,肉丝肉屑都不能,于是这只能算是飘着一丁点儿油星的荤汤了……   二十四   说起除夕,凡人总是欢喜的,十万人家火烛光,罗绮满街尘土香。平日里的寒门小户,虽学不起富贵人家的火树银花,却也称了一斤猪肉,沽了二两米酒,关起门来围着暖炉乐乐和和。苏秦本就是凡人;泊玉在人间游历了几年,多少染了凡尘烟火;迟桑又是个爱凑热闹的,因此这天界的除夕倒也过得像模像样。   “今朝,过来换衣服。”泊玉兴致高昂,刚刚塞给今朝一个包袱,立刻又被迟桑拽去灌酒。   打开包袱,入目都是一套喜气的红,红袄滚了银边,红发绳缠了金线,居然还有两个胖乎乎的红绒球耳坠,这齐齐整整的一套刚穿出去,迟桑立刻一口酒喷到对面苏秦的脸上去,捶桌大笑不止:“格老子的!活脱脱一个村姑!泊玉,你的品味怎么比老子还差!”   今朝窘迫:“那我回去换。”   “不用。”泊玉随手扯过今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笑得越发欢快,“胖乎乎的挺好的。”   那边苏秦也抹去脸上的酒水,一改往日愁容,笑吟吟道:“今朝仙子,你就穿着吧。人间除夕的规矩,新年新气象,都是要换一套新衣裳的。”   一盏油灯,几碟小菜,几坛白酒,四个人的新年过得有滋有味,迟桑喝高了,白皙的脸上透出红晕来,追着苏秦咕哝着要亲亲,斗室狭小,容下四个人已显逼仄,哪里禁得起两个人你追我跑,立刻踢翻了凳子碰落了酒坛,玎玲嗙啷的一阵乱响,喧闹惹得迟桑酒劲更甚,手舞足蹈满室乱窜,逮着人就要亲,醉眼一瞄,正看到了瞠目结舌的今朝,嘟着嘴就冲了过去,今朝正要躲闪,泊玉以极快的速度挡在她身前,一手揽过她,一手精准地劈向了迟桑的后颈,这世界终于安静了。   迟桑被劈了一掌,总算肯消停了,软绵绵地摊在地上,打起呼噜来。苏秦小心地蹭过来,费力地将迟桑扛在肩上,苦笑着告辞:“今朝仙子,泊玉公子,再不走,九太岁就要回宫了,我们这就告辞了。”   此时天色已漆黑,苏秦背着迟桑踉跄走在雪地里的影子很快便消失在了风雪中,泊玉回身关了门,因着薄薄的醉意,脸颊上染了一层微红,眼角眉梢俱是□,微晃着走到正在收拾的今朝身后,俯身吻了下去。   她推拒,他紧逼,如豆的光晕映着两人交缠的身影,在压制与挣扎中失了控,汗湿锦衾,被翻红浪,扑簌落下的雪声掩不住腻人的呻吟和喘息,春思荡。   第二日,三百年一到,崇恩圣帝派了人接今朝出关。今朝与泊玉的关系,众仙早已打听了个清楚,到了这一日便纷纷派了座下童子候在昆仑,道喜的道喜,恭贺的恭贺,人声鼎沸中九太岁青耕驾着神兽,一路横冲直撞肆无忌惮,直扰了个众人惊叫,人仰马翻,冲到今朝鼻子前才险险勒住了缰绳,先灌了一口酒下去,才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对今朝说一句:“恭喜。”   今朝吓得后退一步,朝青耕后面看了一看:“苏秦呢?”   青耕脸色遽冷,几乎是咬牙切齿了:“小小一介凡人,不识好歹,我要他生,他便化成了灰也得伺候我!”   今朝想起苏秦隐忍的性子,又看看眼前青耕这暴烈的样子,明白苏秦现下里是肯定又被青耕留在太岁宫折磨了,她刚想开口替苏秦求情,九太岁仰头又灌下了一口烈酒:“走了。”那坐骑如同来时一样飞扬跋扈,只留下一堆神仙摇头扼腕,指着青耕的脊梁骨骂。   今朝不像婆娑那般长袖善舞,也不会察言观色,只能木愣愣地应酬着众仙,久了众仙也觉得无趣,再道贺几声便散了开去。   腾起了祥云,一路往罗华宫去,景致依旧是那个模样,倒是天奴们的衣衫换了个颜色,看着新鲜,可终究不如妖界和人间的热闹。   到了罗华宫,迟桑先摇摇晃晃地迎出来,睁开宿醉的眼,大着舌头说话了:“今……今朝,老子昨天……喝高了,没、没去接你,对、对不住啊!”才说完,捧着脑袋大声呻吟了几声,眼泪汪汪地摸去厨房喝醒酒汤。   今朝正目送迟桑离去,天井里响起了崇恩圣帝冰雪一般冷的声音:“回来了。”   今朝面色一整,掸了掸衣裳,恭恭敬敬进去行了礼:“父君。”   “嗯。”崇恩半阖着眼,看也不看今朝,徐徐翻过一页书,问:“泊玉呢?”   “泊玉公子今早就回蓬莱了,说是要练兵。”   “是该这样,你们的事我也知道了,可如今形势紧张,儿女私情便暂且放一放罢。你回来也好,练些术法,到时候你们这些小辈的仙都是要上战场的,别给东王公添麻烦。”   “是。”今朝垂首应。   “今朝,苏秦的事知道么?”崇恩忽然问。   “知道。听说是九太岁去人间布战祸时带回来的凡人,留在身边做了一个天奴。”   “是么。”   淡淡的一声后就再无声息,今朝偷偷觑了一眼,看见崇恩万年无悲无喜的脸上多了些疲倦,明明是与泊玉相差无几的年岁,却忽然苍老了许多似的。   “你下去罢。收拾好以后上蓬莱一趟,拜见你师父去。”沉默良久,才慢慢地说完了这一句。   今朝应了,再不敢打搅崇恩,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崇恩与泊玉不一样,虽然看似是同样的孤傲清冷,泊玉私底下却还会笑,还会耍赖,真真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崇恩却是冰做的心,雪做的肠,那双藏了冰峰的眼睛,也只有面对青耕时才融了雪,稍许有些暖意。   -------------------------------------------------------------------------------   蓬莱岛上设了禁制,一派烽火狼烟的气势,天奴身上轻薄的纱衣换做了厚重的铁甲,随处可见排成队形操练的天兵天将,东王公一身银锴,走动间金戈铮鸣,人未至,爽朗的笑声先到:“今朝,刚从昆仑出来就来蓬莱,你有心了!”   今朝规规矩矩地回答:“这是应当的,师父受徒儿一拜。”   “呵呵。”东王公拈着胡须,越看越觉得这徒儿聪明伶俐深得人心,想来配给泊玉也是不错的,正想着,忽然睁大了眼睛,“今朝,怎么弄得这么灰头土脸?”   今朝有些羞愧,低声说:“师父设的禁制太高深,我解了许久,被禁制反嗜了几次。”   东王公立刻哑言——看样子那“聪明伶俐”还是收回去罢,“咳咳,”他尴尬地咳了几声,“你来找泊玉吧?他去罗浮山帮着神荼练兵了。今朝,你和泊玉的事儿老夫赞成,可如今不太平,就先委屈你,等仙妖大战结束了,为师一定揪着那小子对你负起责来!”   天界战神好直爽的性子,胸膛拍得梆梆响,惹得周围的天兵统统朝这边瞧,这才发觉不对,看了看对面徒儿黑了一半的脸色,立刻住了嘴板起脸,变回威风凛凛的样子,踱着八字步去练兵了。   回了罗华宫,刚落下云头,便被神色鬼祟的迟桑扯住了袖子,今朝纳闷:“怎么了?”   迟桑也不说话,朝今朝勾了勾手指,先闪身进了屋子,屋子是迟桑化成人形后崇恩专门拨给他的,平日里少有人至,这会儿却响起了谁低声的呻吟,显得分外古怪。   “苏秦?”今朝瞧见了床上那满身青紫的人,失声叫出来。   “嘘!”迟桑手忙脚乱地捂住今朝的嘴,“格老子的!你想把人都叫过来啊?老子我费了多少力气才把他从太岁宫里偷出来的?他奶奶的九太岁这女人也忒狠了!”   一边说着,一边笨拙地替苏秦上药。   床上的人显见着是奄奄一息了,虚弱地连笑的力气也没有,听到今朝唤他,挣扎着动了一动,立刻咳嗽了起来,迟桑粗鲁,一巴掌就拍过去了:“喂!可别死在老子床上!”   苏秦剧烈地咳出一口血来,才慢慢地缓了过来。今朝心惊胆战,转头问迟桑:“怎么回事?”   “老子猜吧,大概是昨儿个那除夕夜刺激到他脆弱的小心肝儿了,回去以后不知道哪里忤逆了九太岁,被那女人折腾了呗。”迟桑挠着头,忽然又正色道:“那女人最近忙着练兵练术法,大约是没有时间来找他的,老子让他在这儿休养一段时间,那女人要是发现了苏秦不见了,今朝你可帮老子顶着些啊。”   这边迟桑守着苏秦紧张得草木皆兵,那边青耕却一连几天没回太岁宫,六十太岁齐集一堂,与众仙彻夜商议,连崇恩也一连几天没有回罗华宫,迟桑先是放下心来,又觉得自己这几天白紧张,冤大了,忿忿地缠着今朝问:“格老子的,亏得老子这几天护犊子似的护着苏秦,到头来屁事没有!这是怎么了?前几天形势虽然紧张,但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这几日怎么了,莫非天帝要退位了?”   今朝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日才低头说:“前几日妖界扬言,说我们杀了他们妖族众多长老,血债要血偿。自那天开始,天界每夜都会死一个人,前几日死的还是天奴,昨夜月老座下的两个孩子差点儿也遭殃,好在凭着机灵逃了出来。现下里天界加强了警戒,青耕暂时是不会发现苏秦不见了的。”   迟桑张大了嘴巴:“格老子的!天界可真窝囊!”   “那杀手十分熟悉天界的地形,也很清楚巡逻的死角和交班时间,且术法也高明,一般的天兵并不是他的对手。”   迟桑有些领悟过来,瞪大眼睛:“他是……”   今朝抿了抿唇:“白泽。”   二十五   迟桑厚着脸皮从灵宝天尊那儿抢了许多仙丹来,统统给苏秦喂了下去,今朝一度担心苏秦瘦弱的凡人身躯承不了仙丹的灵力,他却争气,昏迷中咬紧牙关强自挣扎着要活下去,过了几日倒渐好了。   迟桑一边练术法一边洋洋自得:“今朝,西天灵山那些和尚总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救了苏秦这么大一桩功德,你说我改天上灵山找佛祖讨个舍利子,他肯不肯给我?”   今朝没搭理他,手上虚南灯的光芒闪烁不停,暗流汹涌的天界已禁不住妖界再一次挑衅了,各方神仙皆板起一张脸,收了平日里消遣的琴棋书画酒,亮出各自法器,一时间天界金戈铮鸣,狼烟嚣上。   东方鬼帝神荼新得了个麟儿,将将满周岁,白胖得十分讨喜,神荼极宠这独苗儿,漫天漫地地追着儿子哄,到了练兵的时候就开始走神,漫不经心的很。泊玉遵循东王公之令,几日前到罗浮山帮神荼练兵,被神荼一把捉住,直嚷着救星来了,毫无廉耻地将全副沙场托付给了泊玉,自己屁颠屁颠喜滋滋地去抱儿子,只可怜尊贵的泊玉公子整日沙场上杵着,猎猎风沙漫卷,将一袭白衣都染成了灰。   好不容易得了个空闲,洗去满身风沙,茗一口清茶,提了小篆细细地写着罗浮山的种种,写完了,招来鸾鸟,衔着这一小卷相思,遥遥地寄到罗华宫中去。   鸾鸟挺肥,有些呆头呆脑,挥着翅膀扑啦啦地就往窗纸上撞,滚几圈,翻一个筋斗才站了起来,所幸嘴上衔着的纸卷倒是没丢,每每此时,今朝就开始怀疑那凡事冷淡、独独在床上热情如火的泊玉公子,是不是又起了什么耍弄人的心思,特意挑了这么一只笨鸟来隐喻她的笨拙。   信不长,摊开来就是一袭幽幽的墨香,前篇是罗浮山的鸡毛蒜皮,如神荼和瑶姬吵架了之类,末了才提了几个字,“安好,勿念”,冷面冷心的人从来说不来什么腻人的情话,也只能笨拙地将未出口的心意,默不作声地藏匿在字里行间。   今朝看了几遍才仔细地折起信纸,珍藏入袖间,刚藏好,忽然狂风大作,烛火跳了几跳便灭了,屋内一片漆黑,隐隐还有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伴着狂风卷入了室内,这风不过卷了一阵便走,那诡谲的气味却弥漫了一室。   今朝全身警戒,手中虚南灯的光芒灼灼亮了起来,照亮了周身几丈,也照亮了门口一个黑黢黢的人形,今朝心里一凛,不等那人有所动作,早逼了过去,招招凌厉,直逼那人天灵盖。那人身形灵活地一闪,哇哇大叫起来:“今朝你打老子作甚!”   这语气和声音都再熟悉不过,今朝连忙一记狠招断然截在手上,免得将迟桑打飞出去:“迟桑!做什么这么不声不响的!”   迟桑往旁边一跳,嘿嘿嘿地挠着头,忽然耸起鼻子嗅了几嗅,拧起了脸:“今朝,你这里怎么也有那味儿。是不是刚才一阵狂风吹过后就有这味儿了?”   “是,你那也是这样?”   “可不是。老子闻着这味儿忒不祥了,这么重的煞气老子还是第一次闻到,因为担心出了什么事儿,就跑来你这里瞧一瞧。”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明白了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同一时间跨出了门去,抬头一看,夜里的苍穹盘旋着数只巨大的九头赤鸟,丈许宽的广翼一展开,便在地上投了大片阴影,九个头上的浑浊眼睛咕噜噜僵硬地转着,偶尔引颈啼叫一声,尖刺的仿佛要撕裂天幕。   “他奶奶的……”迟桑看呆了,喃喃诅咒,“居然是鬼车……”   鬼车是上古恶兽,性虐残暴,翅膀扇出的狂风腥臭无比,入夜则烁人魂气,后被上古诸神合力用法力封了,镇在南天宫的镜湖底下,每逢大灾大难之时,便借着煞气破印而出,是为大凶之兆。自上一次它出现,已是隔了万年,如今却又是重现了。   “完了!”迟桑忽然一拍大腿,“鬼车都出来了,妖界肯定攻过来了!”   仿佛是验证他的话,煞气浓重的天幕上忽然一阵金光,灼灼地穿透云层,金光所到处,鬼车俱凄厉嘶鸣着挣扎落地,崇恩圣帝驾着祥瑞的重明鸟立在半空中,高高地看下来:“今朝,迟桑,妖族来袭,速去蓬莱与东王公汇合。”   妖界这一场突袭来得迅猛且出其不意,夜半时分好梦正酣的灵宝天尊被惊醒,恶狠狠地一边问候各妖的家族谱,一边用一把玳瑁梳梳着白苍苍的一大把胡子:“这些妖族鼠辈倒会挑时候,害得老夫爬起来的时候差点儿闪了腰!”身下的坐骑也十分配合,摇头晃脑地打了一个呵欠,懒洋洋地刨了刨蹄子。   长生大帝轻咳几声:“天尊,这次大战可不是小打小闹,您瞧,连六十太岁也来了。”   今朝顺着长生大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六十太岁齐集一堂,各种坐骑暴躁地咆哮着,化蛇、混沌、诸犍,每一个都是赫赫有名的上古凶兽。   “呵呵,这次可是玩真的了。瞧那些妖族。”长生大帝又说。   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妖隔着一条仙界的河朝这边虎视眈眈着,河的那一边妖气缭绕,这一边仙气泽瑞,气息混杂在一起,氤氲成一团团虚无飘渺的烟,模糊了一个天地。   今朝眯起了眼睛,隔着雾霭辨认,依稀只看见各色面貌古怪形容丑陋的妖里有一个人影一袭白衣,月华衫动,那姿容哪里是妖,分明是谪仙,“白泽那小子果然在!”迟桑也看见了,咬牙切齿,嘎嘣嘎嘣地挤出几个字。   “那里并不是他们的全部兵力。”东王公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瞧着对面的大军说。   “师父。”   “嗯。这一次妖界是集结了所有力量,不止蓬莱,昆仑、九重天、罗浮山、桃止山,恐怕都被包围了。”   今朝听到罗浮山时心里一跳,冲口而出:“罗浮山?泊玉在那里!”   “不必担心,泊玉若是连个罗浮山也守不住,也不配做老夫的儿子了!”东王公提起泊玉时倒是信心满满,“再者,你瞧,六十太岁也分成几支去各处支援了。”   今朝分神一看,六十太岁的确是分散了开来,混乱中她注意到了青耕是朝着罗浮山的方向而去,心里踏实了几分。   这一夜的墨色极浓,惨淡的月色从云层里泄出几丝,很快又被盘旋着的鬼车遮去,河两岸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鬼车尖利的啼鸣刺破人的耳膜,如桀桀怪笑,又如婴儿啼哭,冷意直渗入骨子里去。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动的手,是谁第一个发出的嘶吼,反应过来时,眼前已然成了修罗场,血色染红了整条河,在月色照耀下幽幽地泛着赤光。有不自量力的小妖也围了上来,伸出长长尖尖的鬼爪,还没碰到今朝衣角,便被虚南灯的光芒熔成了一滩血水。妖界不同于仙界那般规矩森严,狐族、猫族并蛇族几个生性放荡的妖族性喜惑人,男女看对了眼便纠缠在一起,因此繁衍的子嗣众多,此时便占了个人数上的优势,一拨刚刚倒下,新的一拨已咆哮着杀将过来。   今朝一边利索地处理掉几个小妖,一边在混战中寻找迟桑和东王公的下落,堪堪收了一只小妖,忽然疾风骤起,斜刺里刺出一剑来,这剑掠得极快,今朝勉强躲过,脸颊上一阵刺痛,已被划出了一道血痕,削去了一捋乌发,相比起她的窘迫,来人却漫不经心,声音中带着笑意:“今朝,这么心不在焉,可是会死在我手下的。”   今朝往后掠去了几丈远,擦去脸上的血,沉声道:“白泽。”   “是我。当日没有与你战出胜负,今日便做个了断吧。”话音还未落,剑气却已至,今朝用灯来格,转瞬间又掠到了几丈开外。   白泽的剑耍得极散漫随意,像是玩弄掌下老鼠的猫,懒洋洋地又说:“今朝,我这段时间经常在想,我和你相处的那段时间其实颇愉快,你心眼儿实,又护短,十分合我的意,我倒挺想把你留在身边的。”   今朝又急又怒,只想着赶紧结束掉这边的战事好去罗浮山助泊玉,听白泽这样说,心里火气更甚,紧紧地皱起眉,怒气冲冲地一掌直劈白泽:“不去!”   白泽负手闪过,依然笑吟吟:“今朝,我知道你喜欢凡尘生活,人间的桂花汤圆,人间的篱笆竹舍,人间的家长里短,妖界统统都有。你若喜欢,我给你盖个茅草屋,围一圈篱笆,养几只鸡鸭,比起天界来可有趣的多。你要是怀念起天界的琼浆玉液,我也能帮你弄了来,泊玉能给你的,我全部都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和我回去不好吗?”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忽然展颜一笑,“我知你不愿意,不过你这次若输了,便是不愿意也由不得你了!”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手中的剑倏然快了起来,电光石火一般直取今朝咽喉。   二十六   剑掠起啸风声,今朝下意识拿手臂去挡,却被一股蛮力撞开,恰好躲过了那一剑。撞她的人和她一起跌滚在地上,又一骨碌翻身起来,“呸”的一口吐出满嘴的沙子,恶狠狠地诅咒:“白泽,我……你老母!今朝哪里对不起你了?老子上次没杀了你,今日你可逃不了了!”   白泽一剑落空,眼底起怒,恨声道:“迟桑,你这莽撞冒失的性子还没改过来吗?不过一只畜牲罢了,就算化作人形也粗俗不堪!我怎么也看不出你的好来,凭什么她救你不救我?”   迟桑先前直听得咬牙切齿,听到后来微微一愣,忽然拊掌大笑:“哈哈哈,白泽,你嫉妒老子?就你这德性,活该你半妖半仙!活该今朝不救你!”一边说着,一边得意洋洋地冲对面的人扮鬼脸。   白泽脸色黑如玄铁,闭着眼冷笑一声,再睁眼时已是双目赤红,两腿化作了蛇身,乌压压的一片鳞片迅速蔓延开来,迟桑吓得往后跳了一大步:“格老子的,妖化了!”   今朝也站到了迟桑身边来,低声说:“小心,我们俩人未必打得过他。”   说话间白泽一扬袖子,广袖里如箭一般窜出扭成一股的蛇群来,吐着鲜红的蛇信朝迟桑缠过去,“他奶奶的,真恶心!”迟桑浑身一哆嗦,化掌为刃,眼疾手快地斩断蛇身,断裂的蛇扑簌簌地落在地上,扭动不停。没有喘口气的间隙,新的一拨就又袭过来,迟桑被缠得自顾不暇,大吼一声:“今朝,逃!”   白泽微微一笑:“今朝,现在没人打扰我们了,来,和我回去。”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今朝凝神,提着虚南灯掠起在半空,正欲先发制人,白泽巨大的蛇尾一甩,她便被重重地自空中掼了下来,手中的虚南灯滚出很远,光芒忽明忽灭。   “还是不肯吗?”他有些怜悯地看着她,“那便由不得你了。”   他吐出蛇信,巨大的如同半面鲜红的旗帜在空中飘扬,想把她卷入带走,今朝咬牙站起来,徒手劈开朝她伸过来的舌头,白泽目光一沉,卷住她的手臂往旁边一甩,“咔”的一声,分明是脱臼了。   那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极轻微,听在白泽耳里却如惊雷,他目光痛缩,竟是呆了一呆,转头看到今朝拣了不知谁的断剑,右手臂颓软无力地垂在身侧,左手却执着那把剑,倔着气与他对峙着。   他眼底有些迷惑:“为了他,你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凭什么他有,我却没有?今朝,我有时真恨你这倔头倔脑的性子,让你把心放在我身上,这么难吗?”   今朝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天生蠢钝,法术怎么练也始终不出色,小时尚还有信心,以为只要勤奋点,总是会精进的,直到某天偷听到东王公与崇恩圣帝的对话,方知自己的天资潜质,终究是不适合练武的。彼时她不过一个年岁还小的女娃,方失怙又受此打击,身边无人,即使有也是冷面冷心的崇恩圣帝,没人宽慰之下自然是心灰意冷,直到来了个泊玉,软语温言地将她当女儿一般疼爱着,那颗血肉心才又渐渐的热了起来,重又执起了剑练起了术法,心里想着权当练结实了身子,哪怕哪天要她为泊玉挨刀,也能多挨上几刀,多坚持一段时间。这么想着,她忽然一震,硬是挺直了身体,目光如炬,倔强地瞧着白泽。   白泽也定定地看着她,自嘲地勾起唇角:“罢了。”他笑得有些落寞,赤红的眸色迅速褪去,复又露出一双温润的眼睛来,今朝有些茫然,看着恢复了人身的白泽将两指放在唇边,清啸一声,身边众多的妖物就停下了厮杀的动作,潮水一般地朝他身后涌去,杀意甚浓的战场转瞬便空荡了许多。   迟桑正削去一条缠在身上的蛇,忽然间所有的蛇齐齐地自他身上游下,转瞬间消失在泥土里,“咦?”傻乎乎的神兽挠着脑袋,半天反应不过来,半晌才迟缓地朝白泽怒吼:“格老子的!你什么意思?老子可不怕你,放马过来!”   白泽丝毫不理会迟桑的叫嚷,漫不经心地抹去剑上的血渍:“今朝,这是最后一次了,若有下一次……”他没有说下去,手中凝起了一团黑雾,在今朝周身弥漫开来,迟桑刚想冲去搭救,那黑雾早幻化成了一条黑鞭,从她肩胛自腰身斜斜挥了一鞭,今朝痛得瑟缩了一下,抿紧了唇不肯叫出声,手掌紧握成拳,狠狠瞪着白泽。   白泽早已背过身去,仍是调笑揶揄的口气:“这一鞭留作纪念,免得你忘了我。”话音还未散去,那三千妖物随同着白泽,一齐消失了。   长生大帝吃惊了:“这就结束了?”   灵宝天尊梳着因打斗而乱了的一大把胡子,斜斜瞟了长生大帝一眼:“你还想打下去?”目光落到那立着的僵硬身影,叹息了一声,“倒是那女娃儿受伤了,老夫且去看看。”   白泽方退去,迟桑就一头冲了过来,抓着今朝脱臼的胳膊大叫:“不会动了!”灵宝天尊拂尘一甩,迟桑就不由自主退了三步,瞪起眼睛来:“老头子干什么?”   “尔等黄口小儿,也敢在老夫面前大呼小叫?”灵宝天尊难得的吹胡子瞪眼,迟桑的气势生生被压了下去,不甘不愿地闭了嘴,蹲在今朝身边看着灵宝天尊替她接骨。   今朝手臂不自然地垂了下来,由着灵宝天尊摆弄,他只当她小女娃儿忍不住痛,手下动作更快,咔嗒一声,骨便接上了。“好了。”灵宝天尊抬起头,只当会看见一张痛出泪花儿的脸蛋来,却只看到一张平凡的素颜抿紧了唇,眉目间皆是倔色,不由一愣。   “这女娃儿,资质虽差了些,倒是够倔强。我瞧她那胳膊断了许久,再加上你方才给她接骨,她倒是闷声不吭,一声痛叫都无。”长生大帝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淡淡地说,“泊玉公子会看上她,倒也有点道理。”   这边两个老一辈的仙正论证着泊玉之所以看上今朝的前因后果,那边东王公大踏步走了过来,战甲上血迹斑斑:“妖族退了,蓬莱算是保住了。咱们这些人,有受伤的就留下疗伤,没受伤的便重新分一分,去支援别的地方。”目光一转,看到今朝,软了口气:“今朝,你留下来吧,白泽那一鞭,还是有些重的。”   “我无碍。师父,我要去罗浮山。”   “那边你且放心,神荼是鬼帝,又有九太岁青耕,崇恩也正赶过去,泊玉出不了事。”   今朝不说话了,低着头站了起来,一脸的倔强,东王公多少也清楚这徒弟的性子,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要去便去,自己小心些。”   迟桑咧了嘴,拍着胸脯保证:“东王公放心,今朝有我呢!”   东王公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只觉得心里不安,却又说不出什么来,便甩去那忐忑的念头,指挥着众人打扫劫后的战场。   从蓬莱到罗浮山,不过短短一段距离,今朝却赶得极快,缭绕的云层下有厮杀声隐隐传来,偶有一两只小妖想来挡她的道,便被她掐住了脖子,拧下头来。   跟在后方的迟桑心惊胆战,从没见过那平日沉默的人也有如此暴烈的时刻,打着哈哈缓解气氛:“今朝,这次仙妖大战结束后,我可要吃你和泊玉的喜酒了,这样想来,我可是你的娘家人,依着人间的风俗,泊玉可得给我个大红包……”   “迟桑,泊玉不会有事吧?”今朝打断他的话。   迟桑沉默了许久,方笑嘻嘻道:“蓬莱岛的泊玉公子呢,这样的人物,至今还未逢过敌手,自然是不会有事的。”   罗浮山上漫起了血雾,褐色的泥地里随意散落着碎裂的四肢头颅,也有未死的妖或仙抽搐呻吟着,却还不甘愿,暴睁的双目仄仄地逼过来,直看着战场的方向。   瑶姬本就不是司战的神,不过是西王母手下打理花圃的花仙,还要护住怀中的孩子,此时就战得有些勉强,她画出各色花朵圈成的结界躲在里头,外围的妖每一靠近这结界,便被繁茂的花中蔓延出的荆棘刺伤,饶是如此,也有钢筋铜皮的妖张着獠牙,丝毫不畏惧那荆棘,一下一下撞着那结界,眼看着便撞开了一条裂缝,远处打斗的神荼听到瑶姬惊呼,立刻掠了过来,纵然是东方鬼帝,要边护住妻儿边护住自己,究竟是落了下风,身上就露出了几处破绽。   精疲力竭时,忽有银色光芒大绽,生生逼退了包围神荼一家的妖物,神荼一抬头,惊喜道:“泊玉!”   来人一袭被血染成污黑的白衣,碧玉笛化作了清凌凌的秋水剑,剑上犹滴下一串血珠来,头也不回地说道:“小心。”   神荼精神大振,连瑶姬也目光一亮,三人联手,劣势立刻转成了优势,泊玉分神往远处看了一眼,那一边青耕杀得兴起,掌管五刑残杀的太岁名不虚传,嘴角甚至勾起了弧度,一双眼弥漫了沉沉死气,手下涂炭了多少生灵。青耕杀红了眼,并不注意周围,泊玉却看得清清楚楚,只看到她身后出现了一个万不该出现在此的人,心思立转,立刻明白了什么,大吼一声:“九太岁!”   二十七   青耕茫然转身,肚腹间遽然一阵巨痛,喉头即时就涌上了一股腥甜,黯红粘稠的血液缓缓蜿蜒上了那双握刀的手,仿佛被血液的热度灼烫了,那双手猛地一颤,颤巍巍地放开了刀柄,张着两只染血的手掌,手足无措。   “苏秦。”青耕压下喉头咯血,笑容出奇的平静,“我就知道是你。”   她朝他走前一步,他就惊恐着后退一步。扎在血肉里的是太岁宫的镇宅短刀,凡人苏秦一路靠着这刀的煞气避开妖物,终于刺进了刀主人的身体里。   “我把刀留在太岁宫里的时候,就知道你会来。”有妖觑着这机会想扑上来,青耕头也不偏丝毫,尖尖指甲刺入妖物胸膛,硬生生扯裂肌肤,掏出鲜血淋漓的一颗心,刹那间在指尖被捏爆。   凡人哪里见到过这等世面,吓得面无人色,垂了头盯着双手恍惚:“我只是想回去……我只是想回人间……”   “你和他啊,都一样。”青耕抬起手,像是要抚上他的脸庞,离了几寸距离,终是颓然放了下来,“不止长得像,连性子都像。昔日他送我一剑,今日你送我一刀,我这一生……”她忽然杏眸圆睁,指尖捏住刀柄,手腕顺势提起,刀刃出了肚腹,鲜血四溅中,只听得她厉声道:“终算是不亏欠他了!”   刀光掠过处,花钿委地,威名赫赫的九太岁踉跄着跌到在地,血流如注,她却不管不顾,神色凄迷,只喃喃道:“崇恩……”   九太岁一败,形势逆转,泊玉侧身闪过钢爪,剑锋顺势一刺,带出一溜血光,正要飞身掠去青耕处,又被潮水一般涌上的妖缠住。   妖中有擅音术者,见此仙界动荡的机会,立时嘬起嘴,怪异的音潮铺天盖地笼住了一个天地,霸道地直朝耳中钻去,摄人心魄。瑶姬几乎是立刻捂住了耳,痛苦地直喘气,泊玉闭眼运气,勉强捱住了动荡心神,挽起剑花,身边又倒下了三四个伺机偷窥的妖。   青耕那处,已被妖围成了一个圈,泊玉被汹涌而至的妖挡住去路,只能大吼:“九太岁快走!”可眼看是来不及了,就在此时,忽然有神器虚南灯的万丈光芒,直冲天宇,仙气之浓,竟将包围青耕的一圈妖逼退几丈余。泊玉本能地眯眼,看到来人一张平凡无奇的素颜,一身血迹斑斑的灰衣,正义无反顾地往这修罗地狱刀光剑影里扑去。   “今朝?”泊玉大震,一颗心直往下沉,“胡闹!你来干什么?”   今朝来不及说话,一落地便将周围的怪杀开去,眼角瞥到泊玉,喉头紧涩得竟是说不出话来,妖物见又来了一个仙,蜂拥而至,层层地围拢上去,两人不过咫尺之遥,却像是天涯之隔,这战场步步阿鼻地狱,寸寸浴血修罗,她眼前却仿佛只有这血染战袍的男人。   “格老子的,今朝,别发呆了!”迟桑也在苦战,愤恨地朝怔怔的今朝嚷,才唤醒了遥遥对望的两人的心神。   汗湿重衣,这是一场鏖战。   杀不完的妖,仿佛永无止境。迟桑再迟钝,也觉出不对来,龇牙咧嘴地抱怨:“他奶奶的!这事有古怪,杀了这么久,怎么一点也没少下去!”   一语惊醒梦中人,今朝杀掉身边一个妖,钻了个空,腾上云头居高临下看去,瞧见角落处有一只形貌古怪的妖静静蛰伏,身边围了神色郑重的妖兵,像是要刻意护着中间的那只妖一般。今朝略一思量,罗浮山本不是仙家重地,却有如此多的妖冲此而来,又想起天界特特把泊玉派了来,只怕那紫灵珠是藏在罗浮山里了,而那妖也应是妖界重要人物,与盗取紫灵珠脱不了干系。想到这里,今朝冲着云下的迟桑喊:“迟桑,你看好青耕,我去去就来!”说话时,早冲那行迹古怪的角落而去。   刀刃激荡如丛林,今朝看准那妖必定是关键所在,屏气凝神,将剩余全部仙气凝聚起来,一路杀将过去,一时间仙气之浓,妖兵纷纷不敌败退,中间那妖仿佛并不会妖法,惊恐笨拙地只知躲闪,今朝趁势一鼓作气,手中虚南灯光芒渐至赤红,要将那妖收到灯中去。   她本已在蓬莱经过一场酣战,仙气损耗不少,且被白泽妖鞭所伤,再加上方才那一鼓作气,气力就不济了起来,被逼退的妖兵纷纷围拢上来,面目狰狞地桀桀怪笑。   迟桑在远处看得心惊,看到今朝身后正有妖的利爪正要直剖她的背心,立刻脱口而出:“今朝小心!”   泊玉也听到了这一声呼喊,一眼看去,魂飞魄散:“今朝!”这一声,肝胆俱裂。   神荼觉出不对,刚想拉住泊玉,却见他双目赤红,直盯着今朝的方向,身边妖物的刀枪剑戟一齐向他招呼过来,他却浑然不觉,秋水剑清吟一声,他飞身掠起,迎头有妖爪向他劈过来,他不躲不闪,那妖爪自他额角至下颌处划出一道血痕,撕裂的痛楚传来,粘稠的血即时模糊了他的双眼,他舞起剑光,将那妖砍下云端,直朝今朝扑去——   今朝听到迟桑的那一声呼喊,便知不妙,正要扭身躲闪,背部却遽然传来一阵伤痛,是白泽的鞭伤,只是这一迟缓便迟了,她正欲咬牙承下,身后一暖,男人的胸膛贴住了她的背,那暖意她很熟悉,是千年前那第一个牵起她的手的男人的暖,是锦绣被褥间做一对交颈鸳鸯时身体的热,是一直熨帖到心里去的温度。   她张大双眼发不出声音,回眸间只看到秋水剑的凛光若隐若现,一袭染血白衣在风里飘起,男人背部嵌了无数利器,双臂却紧紧圈着她,身体紧密无间,近得能在那双流光溢彩的眼里看到自己惊恐的脸,可渐渐地,那双眼被血流糊住了,便缓缓阖了起来,自己那小小的影子,就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了。   她便什么都看不到了,虚南灯里趁机溜出去的妖,天边驾着重明鸟赶来的崇恩,兵败如山倒的妖兵,如同自己的影子一样,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那一抹凄艳的红,刻骨铭心一般,映在眼底,再也褪不去。   “今朝,放他下来,这样他不舒服。”有人在她耳边说。   今朝这才恍然,她抱着泊玉已许久了,她浑浑噩噩地放下怀中那身体,最后一丝暖意也渐渐地凉下去,像是燃尽了的灰烬,再也燃烧不起来。   “还有气。”又有人说。   今朝立刻惊醒,颤抖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那缕气息若有似无,缭绕在手指间,仿佛随时都会消散,“泊……玉……”她终于发出音节来,颤抖得如同吊高的线,“泊玉,泊玉……”一声声地唤着,这名字就此烙进骨子里,再也剜不去。   他的双眼被血糊住了,睁不开亦无力去睁,黑暗中听到有谁在唤他的名字,那单薄的声音带着哭腔,声线颤抖得如同一条丝线,勒着他的血肉,勒得他不得不醒过来。是了,这声音是那女娃儿的了,那失了父亲,被人忽视被人欺负的女娃儿,安静地藏在角落里不声不响,众人皆不理她,偏生他一步上前,笑吟吟牵起她的手;偏生他替她在严厉的东王公面前开脱;偏生他替她登门去长生大帝那里讨一只神兽貔貅;偏生他肯给她置办些女儿家的衣物。就此一步错,步步错,错得直替她丢了性命。   泊玉在黑暗中无声苦笑,这满盘皆乱的光景,问一问自己,他却不悔,单单为了那她每年都会替自己做的杏肉干,仿佛就能抵消这几番苦难。背上致命的伤猖狂地痛起来,他觉得有些恍然,明白自己这番大限,大约是熬不过了。他嘴里苦涩,满是铁锈的血腥味,便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抖索地去摸周遭湿冷的被血染红的地。   “动了动了!”身边有人惊呼,今朝猛一抬头,看到那只修长的手正迟缓地在地上摸索着什么。那双手,只该是执着白玉狼毫笔写意风流的,只该是执着碧玉笛吹开一岸江南杨柳的,偏却满手鲜血,握了剑厮杀;偏却用这双手臂环着自己,用他一命,换了自己一命。   他咳了一声,咳出血丝来,手指微动,摸索到一颗杏肉干,是自他随身系着的腰间锦囊里散落在地的,他费力地拣起放入嘴里,蜜饯在污浊的地上染了血,入嘴满口的血味和泥味,可含得久了,终也有丝酸甜的滋味出来,他勾了勾唇角,终是气力尽失。漫长的光阴中,蓬莱岛的泊玉公子见了多少人间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看着十殿阎罗的生死簿上添了多少笔画,这一日终是轮到了他。   今朝跌坐在地,相似的情景,相似的苦痛,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得知父君噩耗的一夜,她又被抛下了,孤单单地落在漫长岁月的褶皱里,过去的往事似是如前世般遥远,又似是就在昨日,昏昏中她只看到了千年前的他立在花阴下,朝还是小时候的她伸出手:“过来。”   迟桑见今朝神色木然,身边缭绕的仙气竟渐渐夹杂了一缕黑气,眼看着便要堕仙,吓得摇晃着今朝大吼:“今朝!你给老子醒过来!”   正在此时,有人在天边冰冷地唤了一声:“今朝。”手指微动,金光直射进今朝额里。   堕入魔障的今朝立刻被惊醒,朝天边看去,一袭尊贵紫衣的崇恩神帝立在云头,怀中是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九太岁,万年无悲无喜无爱无欲的崇恩圣帝,眼角一滴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这一场盛世浮华烟云梦,原以为能做到地老天荒沧海桑田,悠悠千载岁月如浮光掠影般在指尖溜过,一睁眼,梦醒人伤。   二十八   她在蓬莱岛东王公洞府前跪了三日。一身溅了血污的灰衣还未换下,怀中抱了染血的白衫。   过往的天奴低声交头接耳。   “就是她,泊玉公子拿一条命换来的今朝仙子。”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值得泊玉公子……呸,丧气!从她来蓬莱岛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泊玉公子碰上她没好事!”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人可是今朝仙子,小指动一动,你这条命就没了!”   夹枪带棒,含了怨恨,恶毒地戳着她的脊梁骨。   几日前,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终于停息,神荼事后清扫战场,忽然大惊失色——紫灵珠不见了!消息上报到天庭,众仙才恍然大悟,原来妖界早已知晓紫灵珠藏在罗浮山,其他几处不过是佯攻,只有在罗浮山才动了真格,原本这诡计是得逞不了的,今朝仙子误打误撞破了他们的阵,逮住了阵中央的妖,收到灯里,却因着泊玉一死,再无心查看,便被那妖觑了个空,逃出虚南灯,趁着众仙皆乱,盗走了紫灵珠。天界颜面大失,天帝怒极之下要降今朝一个失察的罪,被东王公和崇恩圣帝给拦了下来。这一场闹剧,直叫其他五界笑歪了嘴巴。   她仍是跪着,背脊挺得一线直,神思却恍惚起来,飘忽回到了几日前。泊玉公子下葬的那一日,惊动了西天佛祖,金翅大鹏口衔了莲花在前引路,慈悲的佛祖低叹一声“阿弥陀佛”,念起了大悲咒。   她不敢现身,躲在众人后头,睁了几日未闭过的通红的眼,痴痴地盯着棺木里的人看。这情景总是相似,与久远以前的那时一样,她也是躲在众人身后,好奇地看着刚自人间游历归来的东王公独子,看着他被众人锦簇。彼时是何等的光耀何等的高贵,如今却失了魂魄血肉,直挺挺躺在棺木里,再也睁不开那双眼,眼角眉梢染上春意,笑吟吟唤她一声“今朝”。   棺木里的人已换上了一身簇新白衫,一张俊秀的脸被那一爪毁去了英姿,早有暗恋他许久的天奴哭泣起来,哭声入耳,滴滴皆是血泪。老来失子的东王公一夜之间须发皆白,纵是金戈铁马沙场驰骋惯了的战神,铁面上也是老泪纵横,抱了拳沉声道:“小儿无能,未能守住罗浮山,叫妖物盗了紫灵珠去。老夫恳请天帝,将小儿棺木沉入南天宫镜湖,与被封印的鬼车相伴,好压住那鬼车煞气,也好让他死后将功折罪。”御座上的天帝沉默良久,半晌后方叹了一声:“准。”   有天奴捧了泊玉换下的血衣来问怎么办,东王公怆然一笑:“烧了罢。”却被躲在众人身后的她趁着天奴不注意,偷偷拾了来,抱在怀中再不肯放,到头来,她所有的,不过也只是这一袭血衣。   跪得久了,恍恍惚惚间以为过了万年,回过神来,却仍是新丧。   铆钉漆红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东王公低头看了跪在地上的徒儿半晌,做了一个虚扶的样子:“今朝,起来罢。为师不怪你。”怎么怪,前因后果追溯起来,只怕要怪到自己身上,当初为何收了这个孤女做徒弟,为何要让泊玉瞧见了她,一错眼,千年已过,几番纠葛几番缠绵,不过是一个劫。   地上挺得笔直的人忽然一颤,收紧了手掌,指甲几欲要抠破怀里的染血白衫,昂起头,沙哑着嗓子说:“师父,徒儿必会找到他的魂魄,上天入地,穷尽一生,徒儿一定找到他!”   东王公侧过脸去:“今朝,何苦如此执着。”   今朝跪在地上,忽然低头,一头撞向白玉砖地,声音钝响。   “今朝!”   她维持着那姿势半日不动,白玉砖冰凉,额头有黏腻温热的液体流出,染红了无暇的白玉。   “徒儿不肖……”她低喃着,“我一定会找到他……”   “今朝,你……”话音截在半途,因为听到了细微的痛哭声。   她多日未闭过的双眼阖了起来,眼泪汹涌而出,流到地上与血水混在一起,曲折蜿蜒开去,好似一条细小的蛇。   她用尽力气磕完那个响头后就起身了,擦去眼泪,又是那个顽固执着的今朝。   身后有人冷淡地问:“不告诉她好吗?”   “当年练紫灵珠时,少了一味引子,既是天界至宝,必须有缘人的血魄做引子方能炼成。那一年泊玉刚出生,紫灵珠循气而来,原来泊玉是他的有缘人,既是泊玉的那一滴血炼成了紫灵珠,紫灵珠里就藏了他小时的精魄。这一回妖界夺了紫灵珠是要让妖王出世,只怕紫灵珠里藏着的泊玉的魂魄,是要托了妖王的肉体出世了。纵然是泊玉魂魄凝成的肉体,却终究是新生的另一个人了,你我都不知,出世后的妖王是怎生的一个人。崇恩,你让老夫怎么告诉今朝?告诉她昔日蓬莱岛上的泊玉公子,如今成了天界忌惮的妖族之王?”   崇恩不语。东王公干脆扯开话题:“九太岁那边如何?”   崇恩面无表情的脸上起了一丝波澜:“还昏迷着,我会等她醒来。”   “老夫这里也有些灵药,若需要就来这里拿。”   两人散漫聊了几句,便再也说不下去。这一场大战,是心里不能触碰的痛。   迟桑不若平日的嬉皮笑脸,满脸凝重地看着今朝收拾行李:“你真要去集泊玉的魂魄?”   今朝答非所问:“你的伤都好了吗?”   “那当然!”上古的神兽仙气浓厚,一点皮肉伤,一夜过后便自愈了,得意洋洋地炫耀了半晌,才想起正事来,“泊玉七魂六魄俱散了,你上哪去收齐?”   “不知道。”平平的一句,收拾行李的动作却不停。   “罢了罢了,老子也跟你走这一遭吧!”迟桑摇头晃脑地叹道。   “勿需勉强。”   “老子可不勉强,如果老子不跟着你,你这么笨,到了其他五界被欺负了怎么办?再说了,老子也呆厌了天界,这会儿刚好能下界去透透气。”絮絮说着,却不肯正眼看她,别扭的神兽有一瞬间恍惚起来。   只记得当年也曾这样时刻伴着她,一路从幼时的羸弱长成了威风凛凛的神兽,却因为她悄然划入皮毛的一滴泪,开了混沌的神智幻化成人,就此羁绊一世。明明是可以潇洒天地间,不必再跟着她的,可想到她那固执的侧脸,永远笔直的脊梁,恰似山中的修竹石中的冷玉,压不得打不得,这样刚烈的性子只怕一折就断了,放到哪一界都讨不了好,便鬼使神差地跟在她身后,陪她在蓬莱千百年地等着,陪她去妖界找泊玉,如今再陪她上天入地集齐七魂六魄,多这么一桩也不算多。   临行前依礼去拜会崇恩圣帝,那永世高高在上的天君此刻伏在青耕床边痴痴地盯着仍在昏睡的九太岁,活似要低微到尘埃里去,听到他们来了也不回头,指出了一条路:“或许冥府那边有消息。”   人说,世间至阴处有一座铁围山,不生树木不长鸟畜,漫山是白幡飘飘,一座山隔断了阴阳。山脚下有一座鬼门关,过了鬼门关,眼前便是忘川河,河如玄镜,幻化出一场人间百态。有死去的人尚不肯投胎转世,不肯喝那一碗孟婆汤,便跳入忘川河中,在河中趟千年,等着那令他或她心念不灭的人。   河上横架一座奈何桥,桥面上的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荼,烈火一般铺就了一条黄泉路,阴风吹过,吹落一地花瓣,便断断续续响起了谁的声音,“我冤啊……”“我还不想死……”无数怨灵的哀嚎萦绕不去,渐渐化作了猖狂的桀桀怪笑声,在耳边咭咭地笑着:“来吧……来吧……”   今朝稳住心神,方踩上桥面,脚踝一紧,在河中趟了不知几世的女鬼伸出了一双青白的鬼爪,尖尖的指甲带着血,几乎要抠进今朝肌肤内,一对木然的眼珠迟缓地转了转,牙齿咯吱咯吱上下开合着,声音幽幽的忽远忽近:“你有没有见过我的杜郎?”   忘却了身份,忘却了亲人,忘却了阳世间的一切,偏生不肯忘却掉自己的杜郎,不肯喝下那碗用眼泪煎熬成的孟婆汤,情愿跳入忘川河中等待千年,千年间她的杜郎在奈何桥上走了一遭又一遭,喝了一碗又一碗孟婆汤,一遍又一遍的再世为人,早忘了忘川河中还有一个她。逝去的人早逝去了,只有这执念不散的女鬼,独自活在这一个被遗忘的故事里,记着她的杜郎。   今朝有些恍惚,看着女鬼仿佛看见了自己,神思茫然中那声音又来了:“杜郎……杜郎……”渐渐地便变作了清润的嗓音,在她耳边喊:“今朝……今朝……”她浑然不觉,竟跟着那女鬼呢喃:“泊玉……”   女鬼咯咯地笑起来,一双鬼爪将今朝往下拖,跟在后头的迟桑遽然察觉不对,大喝一声:“放肆!”上古神兽的厉喝刹那间震得忘川河水轰然溅起,怨鬼尚不及躲避,便已灰飞烟灭。   今朝骤然回神,眼前是迟桑沉了的脸:“今朝,上一回你差点堕仙,这一回又差点被鬼迷住了心智,你再这样下去,老子也保不了你。”   过了奈何桥,早有冥府一方阎罗带着牛头马面候在门前,一身浓重的墨黑长袍,青白的一张脸上嵌了一双死气沉沉的眼,广袖一扬,带起一阵惨绿的阴风,半晌缓缓道:“楚江王历,见过今朝仙子。”声音也是死的,不带一丝生气。   二十九   阎罗在前方引路,一袭从头裹到脚的黑袍,不紧不慢地走着,悄无声息地仿佛要融进黑暗里去。   “今朝啊,他什么来头啊?”向来嚣张惯了的神兽看不惯这不死不活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   今朝还未回答,前方引路的人稍稍侧了脸,露出惨白的一侧面颊来:“楚江王,十殿阎罗中的二殿,专司活大地狱。”仍旧是那令人发麻的声音,一点波动平仄也无。   楚江王殿光明正大,有青皮厉鬼羁押亡魂来到阶下,亡魂或喊冤,或申诉,便去孽镜台前走一遭,将前世所做善恶清清楚楚映在镜前,丝毫不爽。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半点怨不得人。孽镜台前证罪孽,为善者走过金桥,来生富贵平安一生喜乐;为恶者随业轻重发往小地狱,或火柱,或钢叉,或斫截,或鞭挞,个个惨呼遍山谷。楚江王行过处,步步生赤色寒冰,又迅速碎裂四溅开来,飞扬了一地血珠。   迟桑见惯了天界的光风霁月,头一次见到这地府阴森景象,立刻老实地闭紧了嘴巴。   今朝恭敬地一作揖:“请问楚江王,地府可管辖所有生灵轮回?”   那地府阎罗并不答她,无谓地转了转眼珠,开口唤了一声:“虚耗。”   阴惨惨的莹绿光影里渐渐现出了一个人形,穿了一身赤红色的袍服,一脚着地,一脚挂在腰间,腰间还插着一把铁扇。狰狞的脸上长了一个牛鼻,一跳一跳地蹦到楚江王前,弯下腰去:“请殿下吩咐。”   “替本君查一个人。”他看一眼今朝,僵硬地扯起嘴角,笑容古怪,在幽深的地府里说不出的森冷,“蓬莱岛,泊玉。”   纵是虚耗,也不免惊讶地一抬眼,复低下头去,抽出腰间铁扇,嘴里念念有词,扇面上闪过行行墨字,谁是怎么死的,谁的阳寿几何,这一个一生命途多舛,那一个一生飞黄腾达,苦短数十载,都头来不过是虚耗铁扇上更短的几行字。虚耗查了半日,面色沉了下来:“不在生死簿上。无案可查。”又浑浑地怪笑起来,“大约是死了,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他奶奶的!”迟桑冲了过去,一把揪起虚耗,“给老子好好查!什么叫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不入轮回,小心老子掀了你们地府!”   楚江王徐徐抬眼,也不见他有何大动作,指尖微动,虚耗就化作了一缕惨绿的烟,在迟桑的指缝间散了开去,他也不怒,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平地说着:“掀了地府,也给不了你们一个泊玉。”   迟桑怔然,今朝却像是早料到了一般,拉过迟桑,再朝楚江王一躬身:“有劳了。”沿着来时的黄泉路一步步回去,彼岸花花瓣飘零,好似四散的血泪。   背后楚江王面无表情,对着虚空的地府,像是自言自语:“你有所隐瞒。”   “呵呵呵呵……我的殿下啊……若真按命盘所指,那么他们可是仙妖殊途……生别离怨不得,死轮回爱不得……”虚耗的声音幽幽地飘荡起来,凄怆阴冷。   出了地府便是阳间,正是当日与迟桑和白泽一同下界找泊玉时路过的凡间,天上一年,人间已是几个轮回,街边的景致已变化了些许,迟桑一面走,一面指指点点:那家卤味铺子怎么变作了胭脂铺,可惜了那店里好吃的糟鸭掌;那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怎生变成了卖唱的姑娘,幽幽地唱着宫怨曲……今朝一径沉默着,一路行到当年下榻的那家客栈,才抬起头来细细看了一眼,那招牌大约是重新上了漆,光亮亮的龙飞凤舞着几个描金大字,楠木的柜台却没换过,早被时光刻满了风霜。柜台后站着的掌柜一脸憨厚的笑,已是一副全然陌生的面孔,有远方来客问起原来的掌柜呢,中年男人挠了挠头,嘿嘿笑着解释:那是家父,年事已高,就不出来站柜台了,在后堂养老呢。   原来过去的事已经那么遥远,遥远到当年那尚在襁褓中的小婴儿都承了家业,长成了壮年男子;遥远到那一场惊天动地的仙妖大战落下了帷幕,只不过化作了天界史上薄薄的几页;偏生只有她的时间凝滞在了泊玉死去的那一刻,任身边千帆过尽,她固执地禁锢在那一刻光阴里,逃不得,舍不掉。   “今朝,接下去去哪里?”迟桑看着今朝迷惘的神色。   自地府出来后,他们已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许久了。   今朝抿紧了唇,刹那间觉得绝望,可是别无他法,只能寻找,于四海八荒中寻找,于六界众生中寻找,如沧海微尘天地蜉蝣,抓牢了那一线微小的希望不肯放。   正踟蹰间,有人自熙攘的人群中走近,一张十分俊秀的面容引得街上的姑娘螓首低垂,粉面含羞,走得近了,惊得今朝差点儿脱口喊出父君,回过神来却更惊讶:“苏……秦?”   年轻的男人本已擦肩而过,听得这一声低喃,生生止住了脚步,惊疑不定地朝今朝作了一个揖:“姑娘认识在下?”   迟桑轻声在今朝耳边嘀咕:凡人苏秦,仙妖大战中刺杀了九太岁,本该是死罪,却因这一切孽缘皆因九太岁而起,便由崇恩圣帝做主,消了他的记忆送回人间,还了他一个安宁。   “姑娘?”他又试探着叫了一声。   “我……是大虎的老乡,他曾带我看过你几眼,说你是极好的一个人。”心念动间,仙子已窥探出了苏秦的身份,他如今在一户京官家里做了一个西席,大虎是这户人家的护院,平日里十分照顾苏秦。   苏秦恍然大悟:“是大虎的同乡啊!大虎一个月前辞了护院一职,往他乡去了,这真是可惜了……对了,你们此次为何上京?”   “寻亲。”   “寻着了么?”   “渺无音讯。”   心善的教书先生惋惜地叹了几声,忽然笑吟吟道:“若姑娘不介意,在下有几处空置的屋子,姑娘人生地不熟,可先将就着在舍下住下,待寻到了人再另做打算。”   他的眼神清澈,满脸的诚意。   “如此便麻烦先生了,先生可真是古道热肠。”不等今朝开口,迟桑抢先一步答道,文绉绉的咬字煞有其事,还装模作样地作了一个揖。   就这么住了下来,教书先生的院子很有些古旧,藤椅条凳都用了些年头,彩漆剥落了大半,斑斑驳驳的。   白日里出门四处寻找打听,在街上拦了人问:“近日可有什么古怪事情发生?譬如哪里忽有宝光冲天,哪里又有……”往往还没说完,那人就皱了眉厌弃地做出驱赶的手势:“去去去,哪里来的疯子?可惜了一张清秀的脸。”偶有善良的妖悄悄地靠近她,小声劝说:“今朝仙子,四散的魂魄是无形体的,根本不会有宝光和奇迹现世。”她茫然立在街头,她如何不知魂飞魄散的人是无迹可寻的,可是也许呢,也许他的魂魄就真的是投入凡尘了呢,一个“也许”,好似溺水之人的浮木,攥紧了不肯放。   炎炎夏日轰隆一个惊雷,将今朝吓了一跳,一脚绊进门槛。门内的迟桑老爷似的横卧在躺椅上,翘起了二郎腿,老好人苏秦立在一旁,捧了一个粗瓷碟子,碟里几颗樱桃鲜红欲滴。迟桑大爷一手摸了一颗樱桃往嘴里丢,一瞥眼看见了今朝,立刻跳起来,殷切地将她看着:“今朝,你累不累?吃樱桃不?要不吃瓜?在院子的井水里浸着呢!”说着就奔了出去。   今朝对苏秦有些过意不去,歉意地笑一笑:“先生,对不住了,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倒让您受累了,以后他要对您再呼来喝去的,尽可以不搭理他。”   好脾气的教书先生掸了掸衣角:“无碍的。”自他有意识以来,便已是弱冠之年了,可之前的二十年是如何过的,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说来也怪,看到迟桑时就觉得十分亲切熟稔,像是之前就认识他很久一般,说不定我从前受过他的恩惠,才会如今看到他就满心的欢喜。”他温和地笑着,偏过头来问,“姑娘呢?可寻到人了?”   “没有,那人……杳无踪迹。”   “啊。”他轻轻地叹息,像是真切地替今朝惋惜着。   “你呢?不想找回以前的记忆吗?”   他愣了一愣,随后笑道:“不想。有时放下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执念太深,到头来入魔的还是自己。”   夏季多雨,淅淅沥沥地就下了起来,溅起几星尘土,漫开了干燥的泥土味道。这雨下得急,挟着风横扫了一片芭蕉叶,迟桑奔进屋里,一身丝袍淋了个湿透,怀里那瓜倒抱得很牢靠:“来来,今朝,苏秦,吃瓜吧!”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三人听着窗外的雨声刚吃完了瓜,雨便停了。凉风习习中,有赤足黄羽的翠鸟站在树梢头啁啾起来。   苏秦只当是哪里飞来的鸟儿,笑道:“这鸟儿羽毛倒漂亮。”今朝和迟桑却认出那是天界鸾鸟化作的凡鸟样子,立刻肃了脸色,只见那鸟嘴开合,说道:“东方净琉璃世界有药师佛涅槃坐化,崇恩圣帝命尔等即时回天庭参加法会。”   三十   “是吗?对他来说,这样也好。”   听着方自人间归来的今朝讲起在凡尘碰到苏秦的事情,崇恩圣帝淡淡地回应了一句。   “九太岁呢……她可还好?”今朝习惯了父君的冷淡,重拾了个话题。   这话题却有些敏感,果不其然,崇恩的眼里立刻有冰雪崩溃,再也做不出那高高在上的狂傲样子,怔然片刻方说:“还未醒。也许是不愿醒。”   这崩溃的脆弱并没有维持多久,转瞬间崇恩又恢复了一贯冷淡的样子,冷冷说道:“你若能像苏秦那样,放下过往一切,不知要比你如今这样子快活多少倍。”   今朝立刻缄默,紧紧地抿着唇,一副抗拒的姿态。   崇恩嘲讽地冷哼一声:“也罢。若能说动你这顽石,那可真是功德无量,只怕不止药师佛,便是那座下洒扫的一个小沙弥都要涅槃了。”说着就起身欲走,紫龙云纹的衣摆飘飘荡荡。   “执念太深的,又何止我一个!”今朝不甘,冲着他的背影喊,他却仿佛没有听见,兀自走着,只是空荡荡的罗华宫,平地起了一阵狂风。   因药师佛涅槃而办的这一场法会足足开了三天三夜,我佛如来乘金翅大鹏而来,万里云层皆被佛光染成金色,端坐于云中的如来讲起凡尘俗世种种爱恨嗔怨,归根结底不过一个痴字,于轮回中不得解脱,字字句句皆珠玑佛理,却度不了今朝仙子一颗执念的心。   法会开到第三天上,药师佛涅槃的佛舍内忽有小沙弥惊叫着冲了出来,一脸的慌张,在众人面前结结巴巴,话也说不顺畅:“有、有紫光!刺眼、睁不开!”   众仙面面相觑,皆神色茫然,只有我佛掐指一算,笑道:“不必慌张,此乃吉兆。那药师佛的舍利子机缘巧合下化作了紫灵珠,所谓心诚所致金石为开是也。”   众仙闻言,一阵哗然,个个皆面露喜色欣喜若狂,彼此笑嘻嘻地道一句万幸。有座下的小弟子不明事理,愣愣地问自家上仙:“紫灵珠不是前段时间刚被妖界盗去的天界至宝吗?怎么这会儿又多出了一个?还说是天界至宝呢,我瞧着跟菜心似的,出了一茬又一茬,还真容易……”   白须苍苍的老神仙横眉竖目,一个爆栗子敲了下去:“黄口小儿,无知谬论!你怎知那紫灵珠奥妙之处!紫灵珠之所以是宝贝,便在于其现世机遇的不确定,时机不到,便是再等几个洪荒,它也不会出现;机缘巧合了,一日之内能现世两颗紫灵珠也未可知。这次不过是我们撞上运气、恰好药师佛是它的有缘人罢了,不然你这一辈子都未必见得到!”   “啊……哦。”小弟子苦哈哈地捂着脑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求知若渴地问,“这宝贝究竟有何妙处,能让妖界不惜与我们为敌?”   “妙处嘛……凡人吃了长生不老,仙家吃了法术精进。”   “就这样?”小弟子显然很失望。   “呵呵呵……”故弄玄虚的老神仙捋了捋胡子,“自然不是。徒儿啊,记住,它可逆命盘,便是司命星君命本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的命途,都可改过来;它可结魂魄,哪怕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它也能上天入地寻到那四散的魂魄碎片重新结起来;哪怕十殿阎罗生死簿上添了的新鬼,都能拉回阳世去。妖界那一干妖物盗了去,无非是要拿紫灵珠里无尚的法力,将那还未成型的妖王魂魄结起来,好让他形成实体的……”   老神仙的话匣子开了就合不了,唠唠叨叨地从妖王出世讲到前日灵宝天尊赖他的一盘棋,这时忽听天帝在座上拊掌大笑:“好啊!又一紫灵珠现世,此乃我天界之大喜,朕将于南天宫设下琼浆宴,与众卿家同贺!”满面红光,仿佛自仙界落败后终于扳回了一局,为自己丢大发的脸面赚回了几分光彩。   “啐!”迟桑鄙夷地哼了一声,百无聊赖地转过头来,“那死老头在位这么多年,老子看他除了办宴席就没别的作为了,难怪天界要败!你说老子说得对吧,今朝?”   等了半天,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无,沉不住气的神兽忍不住转过头去:“喂,今朝,老子在和你说话呢!”入目所见,那今朝仙子双眼发亮,脸颊染上了激动的绯色,是自泊玉死后头一次有如此生动的表情,低喃着:“结魂魄啊……”   极低微的一声,听在迟桑耳里却如同炸雷一般,炸得神兽往后跳了一大步:“哈?!今朝你……这可不是好玩儿的!你没瞧那死老头待这紫灵珠跟待儿子似的,护犊子护得紧哪!”四处瞧了瞧,又压低了声音道,“有了上回那一次,这次想必警戒要严许多,老子劝你还是打消这主意罢!”   今朝咬着唇不说话,扭开脸去不看他,迟桑恨铁不成钢,装了老成苦口婆心地劝:“你平日里爱怎样就怎样,地府妖界上天入地,我迟桑眼也不眨地随你去,就这一回不成,老子可不想看着你往火坑里跳……”绷了脸正劝诫,却不经意间看到她的表情,如同平时一样的固执和安静,可固执是伪装的,安静是强撑的,再浓妆油彩的面具也粉饰不了眼中那抹张惶的真实,迟桑的嗓子就紧得发堵,再也说不出话来,咬牙半晌,才愤恨地一字一句挤出来:“总之老子不会去打紫灵珠的主意,你也不准去!”千年来他头一次在今朝面前拂袖而去。   天帝在南天宫的琼浆宴办得热闹辉煌,数十里歌舞升平,简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派旖旎的繁华。迟桑却无心欣赏那迤逦生姿,把全副心神放在了身边那人身上,只怕一错眼她便不见了,可偏生有人来扰他,酒醉的灵宝天尊举着一樽酒,摇摇晃晃逼到迟桑面前,酡红了一张老脸道:“迟桑啊!你这小子,小时候没少偷我的灵丹吃,还把老夫的洞府搅得天翻地覆,想当年斗战胜佛大闹天宫时也没你那么能折腾,恨得老夫直想把你这皮给撕了,来,你今儿就喝下这杯酒,算是替老夫赔罪!”   迟桑心不在焉地一口灌下那酒,敷衍道:“喝完了。”可就这么喝一盏酒的时间,等他再回头,今朝的座位已空荡荡了。   “他奶奶的!”他拍案而起,揪住犹自醉醺醺的灵宝天尊,怒吼,“有没有看见今朝?”   “嗝!”灵宝天尊硬是被他吓出了一个酒嗝,迷茫道:“老夫瞧见她往天帝悬圃那去了……”话还未竟,迟桑早化作了天边一道利箭,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帝悬圃、天帝悬圃!从天帝将紫灵珠交给掌管悬圃的英招时,他就早该想到了!一路上迟桑恨得咬牙切齿,早知道她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心不死,却偏生还妄图守住她,到头来五内俱焚的是自己,心如焦灼的还是自己!   距昆仑山四百里云海舒卷蒸腾处,便是天帝悬圃,天帝好收集天下稀奇之物,园内众多恶兽,全靠一个英招压着,方不得出去闯祸为害。老一辈的神仙曾感慨地讲起,说这英招参加过大大小小几百次征伐邪神恶神的战争,身份之高贵,比起崇恩圣帝和泊玉公子也不遑多让,是当之无愧的一个上古的保护神。便是天帝也不知其岁数究竟几何,只能恭恭敬敬地将他请到自己悬圃处,派了天奴们小心伺候着,暗地里也存了个小心思,便是借着这上古保护神的赫赫威名将自己园内那些恶兽镇一镇。这样的一个仙,道行尚浅的今朝在他手下,断是讨不了好的。   这么想着,迟桑脚下的动作更快,距悬圃不远处,便听见金戈铮鸣之声,仙术道法的光芒撩人眼花,他堪堪冲过去,云端里就跌出一个人来,仗着蛮力硬生生在空中一个扭转,吃力地重又攀上云端。   这一幕骇得迟桑脸色苍白,失声叫出来:“今朝!”   云端那头,马身人首的英招眯起眼,嘲讽道:“呦,来帮手了?”   迟桑无心搭理英招,只顾着伤痕累累的人:“今朝,你还好吧?”   “迟桑?”她一瞬间有些恍惚,“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这一回决计是不帮我的吗?”   “哼,谁帮你!”神兽高高地昂起了下巴,“我是路过、路过!”   今朝垂首,低低地咳出血来,落在她的灰衣上,好似绽开了一朵圆润的降檗桃。   迟桑别开眼,笑了一声:“罢了罢了,虽是路过,可既然看到了,念在我们多年情分上,总要出手帮一把的。今朝,你别管这边,趁我拖住他,赶紧往园内去找紫灵珠,我尽量帮你拖点时间。”   今朝略一迟疑,便再不犹豫,飞身往园内扑去。英招刚欲拦截,早有化作原形威风凛凛的神兽貔貅昂头甩尾,咆哮一声,震得园内的恶兽都争相奔走嘶鸣。   “仔细数一数,本君已不出手许多年了,清闲的日子过久了也有点寂寞,你这小子看着倒比方才那个强一点,那就陪本君来耍耍吧!”英招忽然展开了背后双翼,竟遮去大半天幕,天生好斗的性子蠢蠢欲动,阴惨惨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我悲剧的阿根廷啊!你让我情何以堪!   三十一   一路疾行,耳边风声呼啸,园中几株文茎树华盖茵茵,白爪红喙的钦原鸟掩映在树丛里,盯着闯进园中的人,桀桀怪叫。有土缕兽咆哮嘶鸣而来,利爪才到眼前,被今朝指尖凝起的剑气剖开肚腹,转瞬跌入林中深处,骇退了其余几只在林中阴暗窥探着的恶兽。   背上隐隐地又泛开了一阵痛楚,是白泽那两鞭留下的痕迹和记号,她咬牙忍住,脚下不停,两旁景物倏忽往后退去,渐渐显出了茂密丛林掩映的一座高塔。   塔高耸入云,以玄铁铸成,泛着黯淡幽光的四面塔身上分别细细描画着四方神兽,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张牙舞爪,从高处俯视下来,静静地看着塔下的人,在暮色四合中默然无声。   镇邪塔,是英招初来悬圃时,有不服气的恶兽挑衅滋事,上古的保护神手腕一翻指尖一扬,林中空地便拔地而起一座高塔,塔身似剑直刺云端,那些犹自不甘的恶兽便这么被镇在塔下,永世不得翻身。   她知道紫灵珠就在这塔顶,也清楚一步踏入这塔,便是罪孽重重,天边云层滚滚,隐隐有战鼓擂擂传来,是天地手下的天兵天将。行,是逆了天条;退,亦无处可退,今朝明白已没有时间耽搁,脚尖一点,衣袂翻飞间已翩然落入塔内,回身看一眼,天边令人颤抖的咆哮和战鼓已是越来越近了。   残阳如血,连树梢的冥鸦也寂然了。   一路行去,汗湿重衣,有塔内蛰伏的恶□俯身冲来,却被粗重的铁链锁住,困在那方寸之间,不甘地仰头嘶鸣一声,震落了簌簌灰尘。她身姿轻盈,在塔层之间腾转挪移,须臾就到了塔的最高一层。   狭□仄的阁楼斗室,积了百年未清扫过的灰尘,踩上去便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一路蜿蜒如蛇。柜上放着一个锦盒,倒是簇新的不染尘埃,像是搁置并没多久。盒盖大刺刺敞着,盒中的紫灵珠一览无遗,正幽幽地流转着紫光。英招太自傲,自傲到以为没人能在他眼下取走紫灵珠,自傲到随后一搁,连禁制也未曾设。   她伸出手去拿,天边倏然一道滚雷,电闪雷鸣的云层间一声暴喝:“孽畜!”   ——迟桑猛一扭转,侧身闪过英招来势汹汹的突袭,冷汗涔涔地望向天边,云层间旌旗刀光若隐若现,天帝亲自带了天兵天将,立在云端,面如玄铁。英招顺着迟桑的视线看去,了然地“哦”了一声,半似惋惜半似叹气:“我早说过了,凭你们两个人没办法的,天帝老儿都来了,那女娃儿能逃出生天已是不易,遑论带着紫灵珠全身而退了。”   “闭嘴!老子不奉陪了,你一个人玩儿吧!”迟桑一瞪眼,丢下英招,飞身往镇邪塔而去,心急如焚。   “孽畜!”那声音又喝道,自云层上传来,震耳欲聋,恍惚间仿佛连塔身也在微抖。   今朝不语,紫灵珠握在手内,触感温润如玉,仿佛是握着她的爱恨,希望,苦痛,沉甸甸地不堪承受。   “今朝,值得吗?”云层中又有一人喟叹,声音冰冷如寒江雪,是她的父君崇恩。   无谓值得不值得,一路行来,步步皆是虚妄,下幽冥地府,闯镇邪高塔,所做之事一笔笔记在帐内,也抵消不了旧时的风月情帐,几番纠葛几番痴缠,早已乱如麻,怎捱得住笔笔清算?若真要算起来,千年之前,花荫之下,只因那人伸出的手,说出的话,便落了一子满盘皆乱,到如今孤注一掷,覆水难收。   “无知孽畜!紫灵珠乃我天界至宝,岂容宵小之徒觊觎!还不放回原处!”天帝老儿气得不轻,怒目圆睁脸色铁青,见她固执不动,喝道:“来人,给我把她拿下!”   早有天兵天将层层围住了塔,刀光剑影,舞得密不透风,今朝祭出虚南灯,光芒暴涨,众人一时竟近不了身。天帝怒极反笑,连连点头:“好!好啊!今朝,青华大帝战死,朕有愧于你,让你拜崇恩为义父,东王公为师父,从不曾亏待你!如今你为了一个男人,倒要把亲恩常伦都来抛闪!朕问你,你有何资本与整个天界为敌!”咬牙切齿,眼看着天帝是要亲自动手了,忽然身边闪出一人,淡淡道:“帝君,我来。”   这是众仙第一次见到崇恩圣帝的法器,丈余的玄铁画戟,霸道地扬着戾气,寒光撩人眼花,远处冥鸦像是承不了这浓重的杀气,尽数飞向天边。   众仙立于一旁,用袖掩了唇窃窃私语,只待看这一对父女如何收场。崇恩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握了画戟,居高临下说道:“今朝,为父再予你一次机会,放还是不放?”   将手掌攥得更紧,十指尖尖掐入掌心,那颗圆润的珠子仿佛生出了棱角,硌得生疼,她抬起头来,声音哽咽在风中:“父君,我不能放。”   崇恩再不言语,长戟一勾一啄,刺破了虚南灯放出的光壁,生生从中将光幕撕成两半,手腕一抖,长戟再一挑,今朝手中的虚南灯立刻飞出很远,滚在地上,渐渐黯淡下去。   失了法器的仙子倔强立在塔中,攥了紫灵珠的手掌一握再握,怎么也不肯放开。风起云涌,天兵天将面面相觑,不知该一拥而上拿下今朝,还是静待作壁上观,一时都愣愣地看着崇恩。   静默无声中他缓缓地又问了一遍:“你还是不肯放么?”   她满身伤痕,一身灰衣水渍斑斑,不知是血还是汗,因疼痛而微微佝偻着背脊,瘦小的身上寻不到昔日那天帝盛宠的仙子的一丝痕迹。   这态度已然明显,崇恩再不多话,手中长戟如迅雷闪电,往她手上刺去,今朝情急下抡起身旁木柜来挡,一瞬间木屑飞扬尘埃散漫,雾蒙蒙地笼了一团。   众仙睁大了眼睛翘首看着,尘烟散去后,地上趴着一人,手掌被长戟锋利的枪头穿透,牢牢钉入土中,那人咬着唇,努力收拢手掌,想要将紫灵珠攥紧,五根手指硬生生插入地下,指甲从根部被掰开,断裂开来,鲜血如注。   有人摇头叹息,有人别眼侧目,面无表情的崇恩圣帝无动于衷,长戟一提,将那人连着手掌带着身躯也往上提了一提,又重重地仆在地上,扬起灰扑扑的一层沙。她血肉模糊的手掌再也无力收拢,终于自指缝间滑出一颗珠子,带着斑斑血迹滚在地上,裹上了和着鲜血的一层泥。   崇恩指尖微动,紫灵珠缓缓升起,复又落回了原来的锦盒中,目光落到地上的人身上,却是对着灵宝天尊说话:“天尊,今朝所犯逆天之罪,罪不可赦。你座下有法兽獬豸,裁决向来清明公正,依你看,该如何判?”   众目睽睽之下灵宝天尊的酒早醒了大半,这时听崇恩如此问,更是为难,讪讪地咳了几声,尴尬地看着今朝:“这……老夫也不好说,等今朝仙子认罪了再作定夺也不迟。咳,今朝仙子,你可认罪?”   地上那人一动也不动,将脸埋进土里,看不清表情,灵宝天尊待要再问,只听得一阵苦苦压抑的细微痛哭声,立刻便噤了声。   正僵持不下,远处有人腾云而来,见到狼狈地伏在地上的仙子,心神一动,差点跌下云头,踉跄着奔到今朝身旁,劈头盖脑就是一顿骂:“他奶奶的,还是来迟了一步!老子怎么说来着?早说了这玩意儿不能偷,你偏不信!做到这地步给谁看呢?泊玉那早死鬼可看不到,心疼的还不是老子我?”骂骂咧咧着,伸出去要扶她的手却抖得厉害。   素来寡言的崇恩破天荒地又开口了:“天尊,本君倒差点儿忘了。除了今朝,迟桑亦是帮凶,论理该一同处置,你看该当何罪?”   灵宝天尊还未开口,暴跳如雷的迟桑破口大骂:“我……你老母!有你这么当人家老子的吗?小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罚就统统冲着我来,小爷我要吭一声就是个不带把子的!”   有来看热闹的天女因为这番粗俗的话悄悄红了脸,正要抽身离开,听到那犯了重罪的仙子说话了。   “天尊,紫灵珠是我偷,镇邪塔是我闯,迟桑不过恰好路过,与英招上神切磋了仙法,还望天尊明察。”   迟桑直觉要反驳,远处却有一人施施然地走近,马首蛇身,虎斑长翼,正是英招,笑嘻嘻地说:“不错,迟桑不过陪本君过了几招,罪不至死,小惩大诫便可,不如将他镇在南天宫镜湖下三百年,让他看守鬼车与泊玉公子的棺木,也算是将功折罪。至于今朝仙子,私自偷盗紫灵珠,妄想逆命盘反阴阳,依本君看,判她拔去仙根,尽毁仙身,于忘川河中跋涉三百年,受十殿阎罗掌控,经八殿地狱轮回刑责三百年,六百年后投入三恶道,方能抵消罪业,天尊,意下如何?”   灵宝天尊本就左右为难,听到有人替他出了主意,又是上古的保护神,哪有说不好的道理,忙不迭地点头:“一切但凭上神做主。”   “那么,哪位卿家愿意执行?”天帝见这闹剧终于收场,心情舒畅了许多,望着底下的众仙道。   诸仙个个皆垂首敛眉,谁都不愿去淌这趟浑水。天帝老头子盛怒之下自然刑罚严苛,可震怒归震怒,他日转个念想,今朝依然是受宠的今朝,届时苦的可就是当初下手执行的人了,给人穿小鞋这种事情,死老头可谓是轻车熟路,傻子才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   这时,有傻子说话了:“让我来。”   众仙循声一看,震惊失声:“九太岁?”昏迷许久的九太岁?惊讶只是一瞬,又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堆起笑脸来,“九太岁,身体可无恙了?”   一身的青衣在风中猎猎扬扬,纵是久病初愈,九太岁的锋芒依旧不减:“今朝的仙根,我来拔。”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结束,接下去是第二卷,咩哈哈。   俺来做一个知音体预告:花花公子狠心虐待难挡平凡姑娘撑起一片有情天!一场血泪斑斑的旷世畸恋!   嗯,摸下巴点头,看样子够煽情了。   三十二   街头茶馆里新请了一个说书先生,绘声绘色眉飞色舞,说的是古来将相,传奇演义,今日忽然把扇一收,说起了那怪力乱神。说是很久很久以前,天庭有座镇邪塔,塔中藏着紫灵珠,有仙子擅闯镇邪塔盗取紫灵珠,与天兵天将鏖战于天际,最后落得了个仙身尽失发往地府的下场。有座下的茶客好奇发问这仙子是为何要行这逆天条罪不赦之事,说书人叹一声:为的是死去的情郎,爱恨痴怨,宿孽总因情,只可惜这仙子,脂正浓,粉正香,展眼韶华已成伤。讲到这里,醒木一声收,故事里那仙子还在等候,座下茶客却已纷纷恻然叹息一声,掏了铜板赏那说书人。   貌不惊人的麻雀精混迹在人群中,缩着肩膀,双手笼在袖中,悄悄蹭到身旁一位姑娘身边去:“这位姑娘,借我几钱银子打赏呗,我一定还。”   那看似平和的姑娘瞅她一眼,开口了:“千年道行的麻雀精,难怪变不出钱来。我不指望你还钱,不过你要带我去见你们妖王。”   麻雀精往后一蹦三尺远:“你是谁?怎么看出我的真身的?找我们王做什么?”   姑娘说:“我叫今朝。”顿一顿又说,“就是方才说书人故事里的仙子。”一字一句,神色再认真不过。   麻雀精像是听到了不得了的笑话,本就不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哈,你诓我呢,我才不信。我道行浅,看不出你真身是什么,不过既然是新来的妖,按理是要去觐见王的,我带你去好了。”   麻雀精生性闹腾,叽叽喳喳说了一路,泰半都是他们那王的事,说是妖界的王六百年前才托了狼族太子的肉体出世,可道行却高深地像有上千年;说妖界的王一身好风姿,眉目俊朗高鼻薄唇,凌云高冠轻裘缓带,不知勾了多少妖族少女的心;说妖界的王一手好文采,挥毫泼墨写意风流,尤其吹得一曲好笛,一袭白衣,一管青玉笛,如同谪仙一般……唾沫横飞了半晌,那听众却闷葫芦一般闷声不吭,末了才轻轻说道:“他还是如同以前一样。”言语里揉了怅惘哀伤,模糊成了暧昧的低喃。   麻雀精瞄了她一眼:“你以前见过我们王?又诓我呢,我看是梦里见到过吧——喏,到了,那就是妖王府了。”麻雀精手指的方向,一座恢弘府邸正掩映在林木中,只露出了金灿灿的屋檐一角。   屋檐下,开了一夜的宴会将将才散,妖王颜渊被灿烂日光刺得半阖了双目,懒洋洋地半倚在美人榻上。   贴身小厮钱来鬼鬼祟祟在门外探头探脑,被颜渊逮了个正着:“钱来,做什么?”   “王,新来了一个妖,来觐见王的。”   “你看着办吧,我就不见了。”   “可那人执意要见您,说是……您的故人。”   “哦?”他睁开了眼睛,“这倒有趣,前面带路,我去看一看。”   妖王府阶前的玉砖上立了一个人,灰扑扑的衣裳灰扑扑的发带,抬起一张毫不出众的脸来,唯一可取的也就是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见到他,失态地跨前一步,视线在他脸上逡巡良久,开口却是破碎的语句:“泊玉,你回来了。”   “放肆!”主子还未说话,钱来挺了胸脯先上去骂将开来,“见了王为何不跪?我家主人这是特地来见你,你当所有人皆有这荣幸?”伶牙俐齿,如同在训一只狗,“我家主人日理万机,你便是提前三日焚香沐浴,三跪九叩一步步跪上妖王府来见我家主人也不为过,何以见面便胡言乱语冲撞我家主人?”   颜渊似笑非笑负手立在一旁,任凭钱来一口一个“我家主人”扯得荒唐,他只饶有兴致地看着阶下那人涨得通红的脸颊。   好不容易钱来喘了口气,停了下来,今朝才逮到了说话的间隙,木讷讷地解释:“你本不是妖王,你是蓬莱岛的泊玉,身份高贵的上仙,你……”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着,不过好歹是让人听懂了。   “扑哧!”妖王颜渊笑了起来,“你是说,我本是上仙?”   “嗯。”今朝愣愣地点头。   那人笑得更欢快了,自宽大袍袖里摸出一支白玉酒瓶来,仰头灌了一口,这时恰有美貌的侍女经过,被他轻轻松松揽住了柔软的腰肢带到身边,娇呼一声,唇就被堵住了,妖王的手一路从侍女的腰游移到丰满的胸脯上,待到渡完那口酒分开时,侍女早娇喘连连,粉面通红,也不知是被酒意醉的,还是羞的。   “呵呵呵……”颜渊的手还停在侍女胸脯上,眼却斜睨着今朝,兀自笑得妖孽,唇边因激吻而牵出一道晶莹的酒痕来,衬得薄唇愈发红艳,十分嚣张的无边艳色。   他说:“你见过这样的仙吗?”   你见过这样的仙吗?没见过。清心寡欲的仙家断然不会如他一般。在他门前守了五日,只见他欢宴不断,日日风月夜夜笙歌,蛇族的舞女妖,猫族的歌女媚,更有荒唐的狐王献了几个狐族清秀的少年,又是一番不同的滋味。   迎来送往的妖王府最不缺的就是热闹,她独自守在门口,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亦不少。   颜渊酒醒清明时偶尔会问起今朝:“那仙子还在门口候着吗?”   “可不是。”钱来恭敬答道,觑着主子的脸色揣摩主子的心意,“要小的去赶她吗?”   “不用。”颜渊沉吟半晌,笑道,“看她能守多久。”   一两日是新奇,三四日是麻木,五六日便是烦心了。说什么原本是上仙,前世是情侣,那样寡淡的眉眼,也没有妖娆的身段软糯的嗓子,纵然自己前世真如她所说是上仙,又怎会倾心于她!   “传话下去,凡与她说话,给她倒茶的,统统罚去茅厕。”自视甚高的妖王挑高了漂亮的眉,双目半开半阖,“留着她,就当看个笑话。”   妖王也有烦心的时候。东家长西家短,虎族占了狐族的地盘,牛族的太子被花族的公主勾了去,各族族长私下里吵还不够,直吵上妖王府去,嚷着要妖王做主给个公道。实在烦不过的时候,便想出去散散心,没想方出了妖王府大门,便瞧见门口阴魂不散的一个人,见了他,固执地重复一遍又一遍:“泊玉,跟我回家。”   初时只当有趣,还有兴致和她辨几句:“我不是泊玉,我是颜渊;我的家不在蓬莱,在妖王府。”如今却只觉厌烦,什么蓬莱,什么泊玉,纵然是前世记忆,也早就烟消云散,偏她还独自守着一座空城。角色皆已谢幕,偏她还纠结着剧本不肯放,自己要演也就罢了,还要把他也拉上台去!于是心没散成,倒是火起眉头,冷笑一声:“今朝仙子,你真是烦人。”广袖一拂,就将那人甩出几丈开外,像个破沙袋一般跌在地上。   这才略觉得舒了心,复又回了书房批案牍,不想来了霹雳弦惊的一场秋雨,打在芭蕉叶上,更惹得人心烦乱。钱来小心翼翼请示,说是那仙子还淋在雨中,是不是请进来。也不知怎么的,心里更是气闷,赌气的话就脱口而出:“随她去。若死了更好。”狠话是放出来了,心里却没有舒畅一星半点。   忽然一阵喧闹,门口闯进了一人,来势汹汹,衣衫皆被雨淋透。颜渊往椅背上一靠,手中悠闲地转着笔,墨汁被甩开去,在宣纸上溅了几个污点:“呦,白泽,我蛇族的王,怎么这么狼狈。”   与白泽是没什么交情的,只知道自己做妖王时,他已是蛇族的王了,听底下碎嘴的小厮说起,说这白泽本是妖,机缘巧合下被输了半身的仙气,成了半仙半妖,法力也比一般的妖大,六百年前他当众杀了那时的蛇王,族中无人敢与之抗敌,就这么坐上了族长的位置。颜渊是不喜欢白泽的,不喜欢他那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样子。这妖界最有资本高傲的人,合该是他颜渊,几时轮得到小小一个蛇族的王来嚣张。   于是好不容易逮着他失态的机会,便要好好奚落一番:“是什么风把蛇王也给吹来了?我记得你可向来不屑于踏进这妖王府半步呵。”   “是你打的今朝,还让她在雨里淋?”不想他劈头就问,丝毫不理会他的挑衅。   颜渊眯起了眼:“呦,好不容易来一遭,竟是为了今朝仙子。看样子这今朝仙子情债不少呵,莫非我们蛇族的王,当年也是她的旧情人?”话音刚落,凌厉的一道拳就挥了过来,他头一偏,只一手格住白泽,沉了流光溢彩的一双眼:“白泽,你莫忘了,我是妖王。”   头一回看到白泽这样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他僵持了许久,才恨极地收回手,说道:“她受了六百年的地府刑罚,又被拔去了仙根,如今才刚刑满放出来,再捱不得一点伤的。前尘往事你忘了便忘了,何苦这么折磨她?”   颜渊冷笑:“白泽,你我心知肚明,说什么仙身尽失,她并没有被拔去仙根,依旧是好好的仙家之身,当年是谁浑水摸鱼瞒天过海,我不知道,可不代表我容得你这么来诓我!”他忽然侧头定定看着白泽,“我听说,当年她待你不薄,你却背叛了她背叛了仙界,那一场仙妖大战,你还亲手在她背上烙了两鞭,你倒有什么样的资格来怪我折磨她?”   明明是妖王,却刻薄如怨鬼,说出来的话咄咄逼人,字字皆是利箭。   白泽狼狈地后退一步,答非所问:“我以为,她永不会知道那颗紫灵珠里的秘密,永不会知道泊玉的魂魄会藉你来出世,永不会来找你,却不料还是知道了,我终究是迟了……颜渊,好好待她吧,她若有欠你的,也早还光了。”   作者有话要说:嘛,这章可以和楔子结合起来看,嘿嘿嘿嘿……   于是看着底下这五根手指也数得过来的留言……我泪奔了……好吧我承认文慢热不是借口,没波折没内容都是事实,我决定打回重练去……   三十三   前几日下了一场秋雨,不想一下便连绵了好几日。猫族的王沙棠,狐族的王川絮,还有虎族的王暗陌,平日里无事都要往妖王府里跑、流着口水觊觎着妖王府那几坛酒的几个人,这会儿却派了小厮来,说黄梅时节秋雨潺潺,这天气使人也懒怠了,因此就不来打扰妖王了,妖王的邀约就心领了罢。   颜渊哼地冷笑一声,不过一场雨,就懒得不肯上山来,真真是酒肉朋友。   热闹惯了的妖王府冷清下来,一下子寂寥得慌。百无聊赖中颜渊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个日日守在门口的笑话,叫了钱来来问。   “今朝呢?还守在门口?”   “这……王,自那日蛇王来过后,这几天都未见过她了。”   “嗤,还说是前世情侣情深不渝,不过一场秋雨就捱不住了,和沙棠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钱来纵然不待见那仙子,此时也忍不住替今朝在自家不讲理的主子前辩解几句:“王,那日蛇王刚走,今朝仙子就昏过去了,蛇王就带走她了,后来听说在蛇族的地盘里替她安置了一处屋子,暂时休养在那的。”   后面的话已无心再听,霸道的妖王陡然起了怒气。她当这妖王府是菜市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前世既是许了他颜渊的人,今生又怎能和别的男人牵扯不清!他颜渊的人,便是像块抹布一样丢弃了的,也该躺在土里蒙尘腐烂直至化成灰,怎能让别人捡了去!   一双素日半阖的仿佛永远是醉意朦胧的漂亮眼睛霍然睁开,目光灼灼:“钱来!摆驾!去蛇族!”   妖王好大的排场和派头,仪仗摆出去,比人间皇帝老儿的銮驾还要豪华三分,浩浩荡荡,仆从如云,前方有小厮喝鸣开道,洒扫大街;后方有侍女洒落各色花瓣,赫赫扬扬占了一条街。辉煌显赫中,妖王颜渊自懒洋洋侧躺在辇中,支着额头饶有兴致地看街上众妖慌张失措,闪躲不及。   仪仗一路显摆到蛇族地盘,蛇王白泽端了一张再难看也没有的脸,没好气地带着手下几个长老不耐地迎驾,见了颜渊,不冷不热地作了一个揖:“白泽见过妖王,不知妖王亲临蛇族有何指教?”   话语的尾音都已打了个转儿又落回喉间,上头那人却依然默然无声。蛇王白泽将腰也快弯断,才听到颜渊漫不经心地说:“免礼。也无甚大事,本王不过来寻个人。”   终是可以直起腰来,白泽暗地里将一口银牙都咬碎,偏还要捺着性子同这玩世不恭的妖王周旋:“不知是寻何人?近日敝族并无生人入住。”   “哼。”那人鄙夷一声,“你不说也罢。当本王没这能耐找到她么?”   妖王自然是有那能耐的,闭目凝神,渐渐地就感应到了那缕微弱的仙气,再次睁开了眼,行事随心所欲的妖王得意地勾起唇角,脚尖一点,人早已翩然自辇中飞了出去,白衣翩翩,丰神俊朗,丢下了一大摊子的仪仗和莫名其妙的钱来。   手下长老低声地问蛇王:“这样好吗?要不要派人去通知今朝仙子?”   白泽一个头两个大,无奈地蹙了眉:“罢了。迟早有这么一天的。”   蛇王待今朝不薄,小小一间屋子坐落在十里竹海深处,一路行来藏碧纳翠,摇风鸣环,竹翠林烟,端的一副好景致,比妖王府还要秀美上三分。只是在这妩媚景致里的人却平平无奇,转过脸来,生生辜负了一派绝美秋光。   “泊玉?”相貌普通的姑娘见了他,有些讶然。   “本王是颜渊!”一开口便又是这俩字,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听得心头都起了火,颜渊按下火气,沉着脸开口。   “你是颜渊,也是泊玉。”她仍固执道。   罢了罢了,这么几天下来,他早该知道她的性子的,不知逢迎,不擅人情,连脸色也不会看,纵然旁人气得火冒三丈,她兀自坚持着自己的。   “你在做什么?”颜渊看到今朝满手黄澄澄的汁液,竹林里飘着酸甜芳香,好奇问道。   “杏肉干。”她羞赧地笑,低下头去,有些腼腆地抚着衣角褶皱,“我的身体已好了,想在这里做好杏肉干再给你送去的,所以就耽搁了几天。”   颜渊鄙夷地看着桌上那一碟黄澄澄的东西:“就是这个?真难看,肯定也难吃。”话是这样说,爪子却伸了出去,捞了一颗放进嘴里,酸中带甜,生津止渴。   “你以前,很爱吃。”她看着颜渊,目光却像是透过他在看一段早已泯灭的前尘往事,轻轻说。   那前尘往事里有你,有你的泊玉,有你们的花好月圆缱绻情缠,好一场锣鼓喧闹的热闹戏文,可却独独没有一个我!颜渊心头火起,头一次竟然些微嫉妒起那一个前世的自己,冷笑连连,抬手就将碟子扫落在地,那碟子里的蜜饯散的到处都是:“本王再说一遍,本王不是泊玉,本王也不爱吃这劳什子杏肉干!”   气得抬脚就走,走了没几步却又回过头来,硬冷地下了令:“回妖王府,本王缺一个侍女。”   连绵的秋雨下了几日,终于放晴了,秋高气爽云淡天高,正是赏菊的好时节。前头日头刚放晴,后脚妖王府红底金字的请柬就到了各妖族王的手里,这一回倒来得齐,沙棠、川絮、暗陌,嘻嘻哈哈勾肩搭背,一同聚在妖王府内,等着吃那肥蟹。   宴中照例有歌舞,妖媚的舞女扭着水蛇一般的腰肢,舞着舞着就舞到了各王的怀里,倒是平日里左拥右抱的颜渊却独善其身,身边只有一个面貌朴素的侍女今朝。   沙棠眯起半张的瞳孔,看着今朝,嘲笑颜渊:“呦。山珍海味吃腻了,换了口味了?只是这未免也太素了。”   狐王川絮搂着舞女的腰,笑嘻嘻地接过沙棠的话头:“可不是。忒素了,连青菜蘑菇也算不上,倒像是一碗连油星都不漂的清汤。”   虎王暗陌灌下一口酒,斥道:“你们懂什么!依我看,这妹妹是极好的人物,倒是我们妖王配不上她,仙子妹妹啊,若是哪天厌了这个荒唐的纨绔,就到哥哥我的怀里来!”   颜渊哈哈一笑:“还是暗陌明事理,这仙子啊,可是我前世的情人呢,我可是为了她才丢了一条命,转世做了妖王的,若不是她啊,你们如今可就见不到我了,自然也没我这府里的美酒佳肴招待了。”   沙棠与川絮对看一眼,笑得张狂:“哈哈哈!颜渊,你扯谎扯得越发荒唐了!”   “你们别不信,是真的。”他强调,俊美的脸上半是认真半是嘲讽,转头去问角落里的人,“是吧,蛇王?”   角落里的白泽冷哼一声,头也未抬,自顾自斟着酒:“总有你后悔的一天。”   酒酣耳热之际,颜渊醉了,搂着今朝跌跌撞撞自主位上下来,修长手指将在座的人一个个指将过来:“今朝,你说你我前世是恋人,那你好好看着:狐王川絮,他长了一张绝世倾城的脸,可他妹妹比他还要美上三分,纵然如此,本王也看不上他妹妹。”一个旋身,又指着沙棠怀里的舞女,“你看,猫族的琉璃,身段柔软如同棉絮,本王照样也看不上她!”又是一个转身,指着角落里正在唱临江仙的歌女,哈哈笑道:“花族的铃兰,唱得一曲好歌,长相思,菩萨蛮,念奴娇,声音能酥到骨子里去,本王也是一屑不顾!”一圈指完,搂紧了怀里人,将薄唇亲昵地贴到她耳后去,轻轻问一句:“你有她们妩媚多姿,有她们柔软身段,有她们动听嗓子吗?你什么都没有,凭什么叫本王看上你?”   轰然大笑中,今朝仙子从始至终淡然以对,挣开了他的桎梏,对着那张与泊玉一模一样的容颜一字一句:“凭你是泊玉,凭我是今朝。”   颜渊怔然,醉意朦胧中,眼前这张脸,这个安静而固执的姿态,忽然无比熟悉起来,像是本就刻在骨子里,铭在心尖上,溶进血肉里,只消看上一眼,仿佛就会有汹涌的感情喷薄而出,那一刹那,心旌动荡。   原本的嘲笑僵在脸上,素来荒唐的妖王抛下一众客人,落荒而逃。   主人家既然走了,客人也只能散了。白泽找到今朝,止不住地叹息:“今朝,何苦呢。他如今这样子,哪里有半分泊玉的高洁清雅,他早已不是从前的泊玉了。”   今朝别开眼去:“我若一直记着以前的泊玉,现在的泊玉怎么办。他是泊玉,我会把他带回家,若他不肯回去,我便在这守着他。”   白泽气极反笑:“早知如此,当初便该一剑杀了你,泊玉也不会死,紫灵珠也不会被偷,如今这一切便要推倒重演。你死了,我倒要看看泊玉会不会为了你做到你这等地步,也许一个月,不,也许只是七日,他便早忘了痛楚另结新欢,我就天天到你坟前告诉你,让你死也死得不甘心!”恶毒地诅咒着,气极了的蛇王拂袖而去,冷冰冰地越过了山路上另外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王。   川絮说:“我看这今朝仙子,是守不住颜渊的。”   暗陌赞同:“我也这么觉得。颜渊是谁啊,那性子纵是天帝来了也未必镇得住,何况小小一个今朝仙子。”   沙棠半眯起瞳孔:“呵呵,依我看,颜渊他迟早会栽在今朝手里的。我们便来赌一赌如何?赌颜渊几日失守?”   气氛立刻活跃起来,这一个押狐族的宝贝,那一个押虎族家传的丹药秘方,嘻嘻哈哈得热闹了一条路。   颜渊有句话倒说对了,真真是一群狐朋狗友。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昨天看到那么多被炸出的霸王,某银激动了。咳咳,其实是这样的,因为是第一次尝试这样的风格,也是第一次写仙侠的这种题材,所以下笔很艰涩,想要的感觉都写不出来,所以俺心里就忐忑了,就没有底了,就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在看了,但是!嗷嗷嗷!昨天看到这么多亲,俺又淡定了,有人看就好,所以俺要说,没事儿,你们继续霸王吧哦呵呵!偶尔冒个头让我知道你们还蹲在这坑就行,飘飘然遁走……   另:颜渊那个出门要撒花的排场,咳咳,我自己都觉得一阵恶寒,请原谅我的恶趣味吧……   三十四   日头已然高照,晏起的妖王钗玉横斜,松松一个髻偏云乱挽,犹自不明眸,闭着眼叫钱来进来服侍。   一盏漱口茶,太冷;绞干了的脸巾,太热。诸事皆不顺心合意,百般挑剔的妖王沉了眼,唬得伺候的小厮战战兢兢,“吧嗒”一下跪在地上,半日不敢抬头,只看到妖王那一方苏锦的衣角唰得在他眼前拂过,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凌云高冠垂下的珠绦微晃,颜渊从他眼前走过了,小厮这才松口气,跪在地上百思不得其解,分明是如同以往那般的伺候,今日怎么就惹他老人家不高兴了?   早膳时侍女奉上龙井茶来,喝一口,茶香不够轻浮;捧上黄金糕来,吃一口,炸得不够酥脆,真真是百般不满意,妖王将茶盏一摔,侍女小厮哗啦啦地就跪了一地。玲珑心窍的钱来转了转眼珠,壮着胆子小心地上前问:“王,是不是叫今朝仙子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颜渊愣了一愣,是了,不是她,那些个服侍的人都不是她,不是那个安静固执的侧脸,不是那副寡淡无趣的眉眼,不是那身渺如尘埃的灰衣。不过是一天没在他眼前伺候,竟会觉得凡事皆不合心意,仿佛只有她绞的脸巾才不冷不热刚刚好,只有她泡的茶水才沁人心脾正香浓,那不言不语的仙子好本事,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悄无声息地就润到了他心里去,悄无声息地就织出了一张绵密的网,密密地将他的心笼了起来,如菟丝攀上苍木,缠得人心发疼。   颜渊兀自发愣时,钱来揣摩对了主子的心意,正得意洋洋,高兴地上前一步:“王,我这就把她叫来?”说着,脚就跨出了门槛。   颜渊回过神来,一声厉喝:“回来!本王准了吗?!”谁说非要今朝不可的?他妖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个侍女小厮,巧手者有之,貌美者有之,乖巧者有之,温言软语温香软玉,个个都可着他的心将他伺候得高兴,谁说他心心念念只能认准今朝一个的?   “钱来,进来伺候磨墨!”抛下一句话,怒气冲冲的颜渊进了书房。   “咯吱咯吱……”砚石摩擦上砚台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突兀得有些刺耳。   提笔欲写的妖王皱紧了眉:“钱来,小声点!”   “是,王。”钱来委屈地放轻了手下的动作。   “咯吱咯吱……”那声音小是小了,却也未免太小心造作了,刻意放轻的声音像垂死之人的呼吸,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听得人一颗心也随着那声音忽上忽下地吊起放下。   心浮气躁的那个谁“啪”一下将笔摔进了笔洗,溅起一圈水花:“把今朝叫来给我磨墨!”   跟在钱来身后进门的今朝有些喘,因赶得急,脸也是红扑扑的,倒比平常生动了一些,钱来知趣地退下了,书房里就剩了两个人。   颜渊冷冰冰地说一句磨墨,她便安静顺从地走到砚台前,同样是“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一回听在耳里却说不出的舒服。烦躁的一颗心奇异地安静了下来,渐渐地也就专注到公事里头去了,刚批完一本案牍,觉得口渴,正欲转头要水,早有人奉了一盏清茶到他手边;批着批着,忽然想起前头有本公务有些差错,正要回头去翻,那人也早把那叠案牍挑出来递到他手边,连折页都是按着他平日的习惯,折一角,再往回叠一叠。无微不至,清楚他一切的细节习惯,仿佛就是可着心替他打造的,颜渊几乎要以为她比自己还了解自己。   “你……以前替我磨过墨?”实在忍不住了,他问。   “……嗯。刚开始,迟桑还未化作人形,我和他就在书房陪你,我磨墨,他捣乱;后来,他化作了人形不愿意呆在屋里,就剩下我,还是给你磨墨。”   “迟桑是谁?”   “他……”今朝一愣,欲言又止,垂下头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脸色,“不是什么重要的记忆,你忘了就忘了吧。”反正连我都忘了,打听迟桑又有何意义?   颜渊盯着她看,不是什么重要的记忆,可就是这么一段不重要的记忆,却值得她甘愿背负六百年地府的刑罚去偷紫灵珠,却让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千里迢迢一路追过来,说什么不重要?他不信!   “今朝,”他忽然说,“我想知道以前的事。”   “啊。”她吃惊地抬起头,刚好撞上那张脸,修眉、凤眼、高鼻、薄唇,俱是她在熟悉不过的,一错眼,六百年倏然而过,容颜依旧是那张容颜,可褪去了清雅高贵的韵味,如今这张脸上,那微扬的眼角透露出的只有傲气和艳色。   “我想知道以前的事。”他又重复了一遍。   以前的事,以前有什么事呢?从头回想一遍,只有平淡如水,以前的他沉默寡言,她不擅表达,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甜言蜜语,也没什么刻骨铭心的山盟海誓,唯有的几次罗纬春事,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心酸,本该是同心同体的两个人啊,却偏生被砍去了一半。   于是只能说:“从前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记得就好。”   这样的回答,再配上那样晦暗颓然的表情,一刹那间颜渊只觉得左胸微疼。想知道以前那些他参与过的往事,从前的泊玉是怎样的,如今的颜渊不知道。如今的颜渊却是怎么也体会不到当初的泊玉看着今朝时的心情了。   妖王难得好心情,对话也就断断续续进行着,“今日去了哪里?”他随口问,状似不经意。   “没去哪里。”她顺口接,神色很自然。   颜渊看了一眼今朝极力想隐藏起来的血渍,冷冷勾了勾唇角。   她有事瞒着他。   她每次自外归来,便是伤痕累累,纵然事先处理过了,那血腥味却怎么也逃不过颜渊敏锐的嗅觉。白泽曾有一次说起今朝,说是十分老实的一个人,可如今却也学会了撒谎,原来这六百年,不单是他,其实她也变了。   “是吗。”她有心欺瞒,他便顺着她的意,淡淡地应了一声。   过了几日,恰轮到沙棠做东,帖子送到妖王府中,说是手下舞女新编了一支舞,自然是不能入妖王的眼的,只不过看她们一个身段罢了。   捏了帖子去找今朝,不可一世的妖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王要去一趟猫族。”说完却不走,扬起眉,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她看,似乎在期待她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今朝傻乎乎地看着他,看进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半日,才茫然地应了一声:“哦……走好。”   十指将那请柬揉得稀烂,表面不动声色的妖王暗地里气得咬牙切齿,怎么就这么不懂人情!她以为他何必特意来和她说这一句?但凡伶俐些的,便该恭敬地低下头说一句“请王带小的去见识下世面”,偏生她睁着那双无辜的眼睛说什么“走好”,难道非要他开口请她一同去么?傻子、傻子、傻子!   心高气傲的妖王冷了脸,拂袖转身,宽大的袖子恰甩到今朝茫茫然的眼睛里,她低低地惊呼一声,想闪躲,却一个趔趄撞到了旁边的石凳,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挣扎着抬头看时,那人早已头也不回地走远了,留给她一个飞扬跋扈的背影。   猫族的舞女确实有一副好身段,丝竹声声中纱衣轻飘,若隐若现地露出一抹红肚兜和一截雪白的纤腰,红衣如火,肌肤似雪,撩拨着人心,更有那如丝媚眼,清凌凌地如一汪清泉中的柳叶刀,真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哎,我说,沙棠府里的舞女就这么粗陋,这么入不得你妖王的眼啊!”川絮玩味地瞧着对面颜渊魂不守舍的样子,一双手掌还在摩裟着怀里舞女滑腻的腰。   “可不是,我们这是邀你来玩儿的,不是邀你来给我们添堵的,你这一来就阴沉着一张脸做给谁看呢?笑一笑呗——”暗陌咧开了一口白牙,露出一个咧到耳后根去的笑容,“——笑一笑。”   主人家沙棠懒洋洋转着一只酒杯,发话了:“妖王可是有何心事?”   颜渊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没、没有。”眼前明明是舞女细白的腰肢,可不知怎的就变作了她撞到石凳跪倒在地还揉着眼睛的样子,也不知是哪里撞到了石凳,若是膝盖,那是一定要起一片乌青了,许是伤到了骨头也说不定……石凳,是哪个不长眼的把石凳放那儿的?等到回去了,叫人把石凳石桌什么的,都用布裹起来……一边想着,眼睛不停地朝妖王府的方向瞄。   那三个没事都要找事的族王互相对视一眼,闲闲地唱开了一出戏:“咦,今日怎么不见我那仙子妹妹?哥哥我几日不见,想得慌呢。”   “咳,暗陌,这还用问,定是我们妖王玩腻了,甩到一边去了呗。他要厌了,那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哪。”沙棠嘴角微翘,半真半假地同暗陌一搭一唱。   “颜渊,这可是真的?”川絮倒是一脸正经,“这样也好。人家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你这浪荡子哪里配得上她,我听说,蛇王白泽对她挺上心的,依我看,他们俩倒挺相配。哎,你们说,这会儿白泽是不是去妖王府了?”   话音未落,颜渊唰地立起身,气势汹汹,早没了踪影。   三十五   从猫族到妖王府的路上有一家茶铺,老板娘是个茶花精,卖些自家泡制的茶水,近来还兼卖些红尘凡间的小吃。颜渊以往曾几次路过这家茶铺,不过略瞟上几眼,只对这家貌美的女主人和显得有些呆头呆脑的男主人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清高孤傲的妖王哪里会将这粗鄙的乡野茶舍放在眼里,高昂着头,一身锦衣在风中猎猎扬扬,凛凛然不可一世,不像妖王,倒像是凡尘哪家王府的小侯爷。目不斜视,正要走过,眼角余光里却忽然蹿进一个人来,那身灰衣,那个瘦小的身形……大步走出几丈开外的颜渊猛然住了脚,不可置信地回头确认了一遍,的确是今朝。   她似乎是与茶花精和那屎壳郎极为熟稔,谈笑晏晏,从茶花精手里接过了一只用荷叶包好的烧鸡,笑着告辞。   烧鸡?她要烧鸡做什么?颜渊沉下了脸,难道偌大一个妖王府连只烧鸡也无,非要她下山来买么?不和他去猫族,反趁着他不在时下山,他倒要看看她究竟要去哪里。   心念动间,颜渊匿了气息,悄无声息地跟在今朝后头,看她一路往西,不是凡间,不是妖族,那方向,是天界。   过了海外,云海舒卷蒸腾处有仙山,连绵起伏至九重天上,便是天庭。颜渊一边跟着,一边在心里嗤鼻:傻子就是傻子,改不了这蠢性子,天庭这样待她,她依旧惦记着那九重天上的景致,简直跟一条愚忠的狗一样笨!一径走着,忽然心念一动,她是笨,那么偷偷摸摸跟着她的自己又是什么?她去哪里与自己何干?她便是死在外头,他妖王府的热闹也不会少一分,如今自己却是在做什么?简直跟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一般!这认知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淋下,颜渊当下脚一顿,一转身就要离开,却见今朝一路熟练地躲过巡逻的天兵天将,一直到了南天宫的镜湖畔,毫不犹豫地便纵身跳下。   岸边的颜渊犹豫了一瞬,终是忍不住好奇心,苦笑一声,也跟着跳了下去。一入水,便有千万浓重的煞气咆哮而来,颜渊心一凛,立刻在周身圈起了结界,在岸边看这镜湖,不过是再平静不过的一片湖水,不想入了水,恶气竟能与地府的忘川河一比。他看向前方的今朝处,她却没有设任何结界,任凭水里的煞气化作无形的刀刃割裂布料,在肌肤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原来她这满身的伤痕是由此而来,颜渊想,可特意不设结界,又是做给谁看呢?回去后要好好教一教这今朝仙子,他妖王府里的人个个都滑溜得如同一尾泥鳅,那老实人就是学上一分半点的,也要比如今这呆蠢的样子好多了……   说是湖,却深得如同那无妄海,颜渊在水中潜了很久才见了底。湖底比起上面来,却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致。水晶宫琉璃瓦,晶灿灿地撩人眼花。前方的今朝熟门熟路地进了一处宫殿,颜渊尾随在后,见她在一间房前停了下来,便将身往一处茂密的珊瑚丛后一藏。   “迟桑,我来看你了。”是今朝的声音,比起平日里的沉闷,这一次却平白的多了一些欢欣。   “格老子的!你又不设结界!”回答她的是一个男声,十分嚣张跋扈的口气,颜渊忍不住自珊瑚丛后往那边看一眼,只见那屋子周边设了结界,结界中有一俊秀的男子席地而坐,一头灿烂的银发几欲将那水晶宫也比下去,左耳一串金铃随着他的动作不住晃荡,银发金铃交相辉映,将那张容颜衬得愈发夺目。   “别抱怨了,我给你带烧鸡来了。是从茶花那里买的,茶花说是她从人间的老字号卤味铺子里买来的,你尝尝吧,想来味道是不错的。”   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她从怀中掏出了那荷叶包。颜渊冷笑,自己伤了那么多处不管不顾,一只烧鸡倒是护的紧。   “老子跟你说了很多遍了,让你下水的时候设结界,你是聋了不成?你当老子不知道你的心思啊,还不是觉得紫灵珠那回事将我拖下水来有愧于我,便回回以这方式惩罚自己,他奶奶的,老子可不稀罕!你下回要还这样,小爷我可没那闲心再出来见你了!”那男子一边絮絮地抱怨着,一边撕了鸡肉,吃得满嘴油光。   今朝也不恼,笑眯眯地听着迟桑的唠叨,等他狼吞虎咽腾不出空来时,才慢慢地劝:“你也是。我六百年的刑罚都出来了,你这禁闭三百年的却还没出来。你怎么就这么傻,好好的思过着,三百年一闭眼也就过去了,偏要逃出来,活该你要被再关六百年。”   迟桑一噎,眼睛一瞪,骂将了开来:“格老子的,今朝你个没良心的!老子是为了谁逃出去的?还不是你信了别人的胡扯,说什么集齐六界的奇葩仙草也能结死人的魂魄,别人也就那么随口一说,就你这个傻子还当真巴巴地跑去了,那一次你要集的是什么来着?噢,修罗界的炽焰草,你还真就去了!老子还不是不放心你一个人闯到修罗界那种鬼地方去,才逃出来的!他奶奶的,等老子出去了,第一个饶不了的就是那在你面前胡扯淡的王八羔子!”   “都过去了,现在我找到了他,自然是不用再去采那些仙草的了。”   “哼。”迟桑冷笑,“现下里自然是不用再去采仙草了,可你当初许了那人的条件却还没作废,如今白白地就——”   “迟桑!”今朝忽然打断他的话,“你忘了,说好不说这个的。”   “呿。”迟桑撇了撇嘴,低头啃起鸡腿来。   两人皆是坐在地上,一人在屋内,一人在屋外,隔了一道看不到的结界,今朝将琐碎的小事娓娓道来:茶花和三郎成亲了,过得挺好,茶铺的生意也挺好;前几日去看了琅琊,已长成了倾国倾城的大姑娘,提起当年自己父亲的死,也是看淡了;神荼和瑶姬的儿子少年老成,小小年纪却有上仙的风范……绕了一个圈,才略有些腼腆地讲起如今的泊玉。   说是如今的泊玉叫颜渊,也是个好名字;说那容颜虽然褪去了高贵清雅,可也别有一番韵味;说是十分洒脱随意的性子,高冠锦衣,盛气凌人……   迟桑边听着,边就皱起了眉:“老子那时就不待见泊玉,如今听来,这个颜渊怎么比泊玉还不如,这恶形恶状要放到人间,活脱脱就是个纨绔的败家子!今朝,他分明和泊玉没有半点相像,唔,老子不喜欢他!”   今朝睁大了眼认真地反驳:“他就是泊玉啊。那个时候,泊玉私下里也是这样的,喜欢戏弄人,也有些高傲,如同颜渊一般不会体贴人。我总想着,当时的泊玉是因着身份血统所限,不得不将真正的性子藏了起来;如今转世了,便毫无顾忌地展现出来了……迟桑,他只是忘了以前的事罢了。”   “随便你怎么想吧。”迟桑吐出鸡骨头,摆了摆手,“老子如今就盼着六百年之期快到好放我出去!今朝,你说他都转世了,老子还在这边守他的棺木,老子冤不冤啊!”   今朝笑笑:“迟桑,我得走了。下回你想吃些什么?你说的那家糟鸭掌铺子重新开张了,下回给你带这个吧。你好好守着,别闯祸,六百年很快就到的。”   “行了,你走吧。”迟桑看着今朝转过身去,忽然又叫住她:“今朝。你可想好了,真的不打算回天界了?六百年刑罚后,你本来是该投入六恶道去轮回的,全因崇恩求情,你才放了出来。你如今却主动与天界划清界限,崇恩他……唉,如今东王公和九太岁都在替你求情,你便去认个错又如何,他还真能眼睁睁看着你和天界断绝关系么?”   “他已经不承认我这个女儿了。”今朝复又转过身来,唇角明明是翘着的,眉眼却俱是凄楚,“父君他于我有恩,是我对不起他……可颜渊如今是妖,妖仙自古不两立,我要陪着他,就只能舍弃仙的身份。迟桑,我已然没退路了。”说完,转头就走。   这一番话听得迟桑一愣一愣,半晌嘀咕道:“格老子的,连青耕和崇恩都在一起了,怎么你俩还这么腻腻歪歪,真是……”   “泊玉的棺木在哪里?”横空里忽然有人问,语气颇有些霸道。   迟桑眯起了眼抬头看,眼前这人锦衣裘带,宽大的袖子垂落至地,凌云高冠微晃的珠绦后是一双流金溢彩的眼,正自上往下高傲地看着他。   迟桑呆了半日,忽然笑起来:“你的棺木啊,不就在那边。”   手指的方向是一具水晶的棺木。   不过咫尺的距离,颜渊却走得步步心惊。既盼着那棺木里的人不是他,又盼着那棺木里的人就是他。复杂的思绪翻飞,矛盾无可言说。及至终于到了那棺木旁,自上而下一看,正是那张脸,那张妖王再熟悉不过的脸,那张颜渊在镜子里见了六百年的脸——那张泊玉的脸。   原来到了最后,那些纷乱纠葛的前世,主角真的是他。   “我和她……从前是怎样的?”他失神,盯着迟桑喃喃。   “哈!”迟桑失声大笑,“你这六百年来,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妖王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好不惬意!你可知,她这六百年来,是怎么过的么?”迟桑站了起来,步步紧逼,“到了如今,你却还问那些前尘往事,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却如同一只手,攫紧了颜渊一颗心,血淋淋地抠出窟窿来。   “你……”颜渊恼怒,明明隔着结界,迟桑不可能迈出来,他却被逼得生生地往后退了一大步,“我和她从前究竟是怎样的?”   迟桑索性就地躺下,翘着二郎腿晃啊晃,唇角一扬,勾出得意的笑来:“我不告诉你。”   三十六   “您是问迟桑?”对面坐着茶花精夫妇,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的王。   茶烟袅袅,氤氲着水汽漫开了一片雾障,很久以前的过去便隔着这雾霭模糊地显现了出来,“迟桑……是那个左耳下有一串金铃的人吧?那个时候,他是跟着今朝一起到妖界的,言谈间挺维护今朝的。”   茶花努力地回想着,印象里迟桑漂亮的脸一闪而过,不陌生,但也仅限于不陌生而已,零碎拼凑出来的信息也只有这么一点点:“听说,他本来是上古的神兽貔貅,后来跟了今朝三千年,就化作了人形。对了,据说,他还是貔貅的时候,是您——”说到这里,猛然住了嘴,偷偷地朝颜渊看上一眼,见他并无不悦之色,才又继续说下去,“是泊玉从长生大帝那里讨来,将他送给今朝的。”   “后来?后来的事,我们就不知道了……要不,您去问问长仪和婆娑?那个时候,他们与泊玉很相熟。”   颜渊低头喝茶,默然无语。长仪和婆娑,自己名义上的父母,自那日他托了狼族太子的肉体出世后,方一落地便已是弱冠少年的模样了,他迄今都记得长仪和婆娑惊诧的眼神,震惊、不可置信、继而是恍然大悟,一瞬间变幻了许多色彩。第二日,狼王狼后便留下书信一封,说是托狼族的长老照顾这新出世的妖王,他们俩却包袱款款,丢下烂摊子,游历天下名川大山去了。如今想来,那样震惊中带着恐惧的眼神,大约是不能接受昔日的挚友成了如今自己的孩子罢。   呵,也是,颜渊自嘲地弯起唇角,这本就是一出唱了千万年的戏,荒腔走板,荒诞不堪。戏中的角色都落幕了,台下的看客也散光了,空荡荡的台上,独留了那个傻子仍在缓歌清唱,水袖扬了千万年,仍固执地不肯叫帷幕落下来。   “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茶花试探着问。   颜渊回过神来,站起身留下银子:“没事了。你们的茶铺不错。”的确不错,没有妖王府的热闹繁华,不过是再贫寒不过的一家,可不知为什么,那傻乎乎的屎壳郎憨笑着听茶花娇嗔的情景,却深深地烙到了心里去。   这么一耽搁,天便迟了。黑夜里的妖王府灯火通明,在沉默黑暗的重峦叠嶂中灿烂了一方天空,钱来带着小厮侍女恭敬地候在门口,齐齐地俯下身去:“恭迎王回府。”   “免了。”他心不在焉,一双眼在众人中逡巡,在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时安静了下来,仿佛是缺了一个口子的瓷器被天衣无缝地补上了瑕疵,心满意足。   “今朝,”心里是奇异的温柔满足,高傲昂起的头却不肯低下来,高高在上地对那人说,“你留下来服侍。其他人散了吧。”   掌灯的小厮偷了懒,以为妖王今夜大概是要夜宿在不知哪家姑娘的芙蓉帐里不回来了,一盏灯点得昏昏暗暗。今朝正要起身去挑灯芯,被颜渊喊住:“回来!”   “噢。”她乖巧地应了一声,坐在了颜渊对面。   颜渊看她几眼,从袖里拿出一支青玉瓷瓶来:“把伤口擦一擦。”   今朝茫然地看着他,看得颜渊心头又火起,将药瓶子粗鲁地一丢,别开眼去:“我说你的伤口——被石凳磕到的——擦一擦。”   今朝也不避讳,只当眼前的这个男人不过是一副画中的景致,在他面前兀自就撩开了裙摆。别开头去气哼哼的那个谁悄悄地斜着瞄一眼,再瞄一眼,索性转过头来,光明正大地直盯着看。   就着一豆昏黄的灯光,膝盖附近的那一片淤青仍是触目惊心。许是伤口太怵人,许是看不过去那傻瓜笨拙上药的样子,颜渊劈手夺过今朝手中的药,尴尬地垂了眼不敢看她,口中却是再霸道也没有的强词夺理:“这药可是妖王府里最贵重的,炼了好几味奇珍异草在里头,给你擦是本王体恤下人,可不是让你来浪费的!笨手笨脚,要洒出一点来,你卖了整个人也赔不起!”   一边说着,修长指尖挑起了一点膏药,温柔而细致地在她的伤口处抹开来。指尖下的肌肤与他六百年来碰触过的女子皆不同,没有她们的细腻,没有她们的白皙,亦没有她们的柔软,却是结实的,也是,她本就不是养尊处优的千金。   青色的药膏随着白玉一般的手指在肌肤上蔓延开去,分明该是冰凉的,可在这昏黄暧昧的烛光下,却隐隐地起了热度,滚烫的像是要灼伤皮肤,带来了一阵颤栗。   专心擦药的颜渊察觉了,于是手下更是轻柔,抬起头问:“痛吗?”   今朝老实地摇头。这点痛,比起三百年地狱刑责,又算得上什么呢。   三百年,十八层大地狱,无数小地狱,一轮轮地挨过来,衣衫褴褛,绑在铜柱上,今日是刀山,便眼睁睁看着青皮厉鬼手持一把利刃,手法熟稔地在皮肤上划开一个小口子,再将薄薄的一层刀片如同蛇虫一般一点点钻进去,沿途割裂血肉经脉,直到在皮肤下隆起薄薄的一层方住手,痛,痛得全身颤抖不止,痛到恨不得昏厥过去,他那边却又另寻了一处完好的肌肤,掌心摊开,又是另一片明晃晃的刀刃;明日是火烙,烧红了的铁掌自烧得正旺的火炭中取出,一点点靠近胸膛,耳边恐惧不已的惨呼声此起彼伏,下一秒,剧痛袭来,刚想张嘴呼喊以宣泄痛楚,喉中却只溢出沙哑不堪模糊的呻吟,低头一看,原来通红的铁掌正抵在喉间,扭动、抽搐,痛,痛得十指抓挠,血淋淋地掀开十个指甲盖犹不自觉。一轮刑责下来,血肉模糊地再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丢入血池,漫漫长夜里所有的伤口自行一处处长好,一处处愈合,到了第二日,便又是新一轮的开始。   经年累月的痛,她痛习惯了。   “好了。”回过神来,眼前是他在烛光下显得尤其温柔的眉眼,嘴角就不由自主弯弯地翘起来,此生能再看到他,六百年的痛,值了。   颜渊涂完药膏,猛一抬头,便看见今朝痴痴地盯着他瞧,风月场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妖王居然别扭地别过脸去,偷偷地染上了一层红晕。   “你今日去了哪里?”他掩饰性地咳了咳,问道。   “没去哪里。”   旖旎□霎时破碎,那烛光忽明忽灭,阴惨惨地似要熄灭。没去哪里,分明是看着她去了天庭,去了镜湖,去看了那叫迟桑的男人,她却说没去哪里!   “本王累了,你退下吧。”方才还是一派春光,展眼便是萧瑟冬季,冷面冷心的妖王起了身,衣袖一扬,兀自走进房内,再也不搭理外面的今朝。   迟桑口中修罗界的炽焰草是怎么回事?被今朝打断了的“许了那人的条件”又是怎么回事?曾经的她是一汪澄碧清泉,水中的小游鱼鹅卵石一览无遗,如今却带了无数个秘密,迷雾重重。   入秋了,下了几场秋雨后,便一天凉过一天。被风扫落的黄叶带着湿润的雨丝,覆了一地,因为浸了雨水,沉甸甸的,竹笤帚也扫不动,远远看去,金黄绯红,锦绣斑斓的仿佛铺开了一张彩毯。   今朝抱了一领冬衣兴冲冲地跑去找颜渊:“颜渊,天冷了,你出去的时候穿上吧。”   颜渊瞥了几眼,那冬衣挺厚实,领口镶了一圈狐皮,只是那针脚却拙劣,连几个线头都不曾剪掉,大刺刺地露在外面。   闲闲地翻过一页书,任凭今朝抱着衣服晾了许久,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你见过哪个妖穿棉袄的?何况你那衣服还镶着狐领,我可不想被川絮赶出门去。”   今朝一愣,显然是没有料到这一层,沮丧地低下头去,告了声退后,无精打采地就往门外走。颜渊自书后随意地一瞥,恰看见那垂头丧气的样子,那垂落的双肩,呼啦啦吹过一阵秋风,就尤显得凄楚可怜。   “回来!”扣下书,不甘不愿的妖王嫌弃地自今朝怀里拎起那件衣服,“看在你亲手缝的份上,本王就卖你个面子。”   于是向来轻裘缓带的妖王破天荒地穿了一身厚重的棉袄,将颀长的身姿裹得如同雪球。这一日雪球高昂着头,骨碌碌地滚去找暗陌喝酒。面前的虎王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呆滞了半晌,忽然爆发出大笑:“颜渊,你……哈哈,我还以为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妖变作了你的样子来诓我呢!你这衣服怎么回事?啊?还有这狐皮领子?颜渊啊颜渊,你是发烧了还是脑袋被门夹了?”拭去眼角笑出的泪花来,川絮犹捧腹大笑。   颜渊沉了脸,拉扯着身上的棉袍,斜睨了一眼犹笑得打滚的虎王,趾高气扬地冷哼一声:“衣服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你府里可有人愿意一针一线帮你缝一件棉袍?”   暗陌好不容易止住笑,说道:“原来是咱今朝妹子帮你缝的啊。”围着颜渊转了几圈,点头道:“我府里确实没有这等贴心的人儿。颜渊你真是有福,有个人这么惦记着你,热了给你打扇,凉了给你加裳,只可惜这么一个可人儿,配你委实是糟蹋了。”   颜渊眯起了眼睛:“我怎么就配不上她了?”   暗陌难得的一本正经:“我问你,她这么可着心惦着你,你可有什么回报她的?”   颜渊一噎,想起今朝身上那单薄的灰扑扑的衣裳,哑口无言,半日才逞强着开口:“我知道她爱做杏肉干。”   “呿!她那是做给你吃的!你除了知道她喜欢你,你还知道她什么?你知道她爱吃什么,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么?”   “我……”颜渊一时茫然,如今回想起来,原来他对她,一无所知。   三十七   立冬这天,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   颜渊坐在太阳下,一张藤椅摇啊摇,冷眼看着今朝在庭院里跑来跑去。   小傻子莫名地欢快,一会儿抱着他房里几床被子摊到太阳底下去翻晒,一会儿拿了他案上几本古籍说要晒书虫,远远地看到他在看着自己,就傻乎乎的扬起被日光晒得红扑扑的脸,朝他咧开笑容,露出两颗小虎牙。   “坐下。”在她又一次经过自己身边时,颜渊长臂一伸,拦腰截住了今朝的去势,手腕翻转,轻轻松松地将她转了个圈,按到旁边的椅子上去。   小傻子挣扎了两番,便顺从地坐在他身边,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将他看着。   妖王手边一碟瓜子儿,人间的老字号买来的,粒粒饱满光泽,籽仁松脆香甜,用浸了花椒桂皮等八味香料的水煮沸来,沥干了再用小磨香油这么一炒,香气溢鼻。“剥壳。”他把碟子往今朝那边一推,一脸幼稚的得意。   吃着瓜子仁,妖王还不满意,指间拈起一粒瓜子往嘴里一抛,又发话了:“今朝,讲些什么吧。”   讲些什么呢,自她动心以来,仿佛她就生来是为追着泊玉跑的,上古有夸父逐日,如今亦有今朝仙子,逐日一般地逐着泊玉,万水千山已过,碧落黄泉已逝,如今那人近在咫尺,看似唾手可得,却不知实则是否遥不可及。指尖剥着瓜子,坚果硬壳碎裂的声音哔哔剥剥,那些遥远的往事就如同碎裂了的壳屑,簌簌在指尖随着光阴一同流泻。   说起在忘川河中趟的三百年,在玄镜一般的河水里跋涉,日复一日,什么都不做,只是跋涉。河水时而冷如寒冬腊月结了冰,时而滚烫如火焰山口喷薄而出的岩浆,河中的怨灵扭曲了表情,麻木地重复着机械的动作。永无止尽的跋涉,一双腿在沉重的河水中疲惫地再也抬不起来,仿佛要残废一般,可还是不止息地走,有在河中不知淌了几百年的怨灵精疲力尽再也迈不开一步,就有自河底伸出的无数双青白的鬼爪,桀桀怪笑着抓住他的脚:“下来吧……下来吧……”,河水翻涌,面无表情的怨灵便渐渐地沉下去,埋进淤泥里去,再也不得救赎。极目看去,川河似乎无尽头,时光仿佛也停滞了,只有河中那一个个单薄而笔直的身影,一起同这河水与时光静止,直到没有生存与死亡的永恒。   她语无伦次地说,他静静地听。那瓜子仁在碟子里堆成了尖尖的一座小山,却没有人去动。   “后来呢?是怎么知道我还活着,只是转世成妖王了?”   后来啊,后来有一日阴差阳错,随着众新鬼一同登上了望乡台。望乡台,一面靠山三面开阔,方圆八十里,悬崖耸立,垂壁千仞,峥嵘嶙峋间一条绵延数里长的山阶,尚不死心的新鬼呼号咆哮,正是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惦记着家中如花娇妻、万贯钱财,怎么也死不了回魂心。阎罗天子中庸仁德,许新鬼登上望乡台,最后望一眼凡尘,好死了心接受果报消业。   岂知望乡台下非故乡。新鬼尸骨尚未寒,家中不肖子已为了遗产分家争斗,吵闹不休;如花娇妻转眼变心,早随了别人去了。如此种种,看得旁边众鬼嚎啕大哭,哭声震天中今朝也茫茫然看着那望乡台下映出来的凡尘,正见到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有人戴高冠,佩美玉,从容潇洒,扬袖而过,是江南王谢弟子都及不上的风流。只此一眼,神魂颠倒,心神俱颤。   “上一次去凡间……是四百年前。”颜渊听说后,苦苦回想着,“是了,那是我第一次去凡间瞧热闹,真巧,怎么就被你从望乡台上看到了。”   可不是,真是巧,只此一眼,她便起了疑心,这世上断不会再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除非泊玉没有死。于是再也不甘在忘川河中跋涉,今朝想着办法要离开地府,楚江王睁一眼闭一眼,只当没看见。   就这么出了地府,找东王公问了个清楚,“知道你转世成妖王以后,我就追来了。”今朝笑,又说,“瓜子剥完了。你吃。”   她看着他,那目光中有刻意卑微的讨好,有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苦楚,过往种种早成云烟,六百年不过天界一朵花开了又落的时间,他于妖界中骄奢张狂,呼风唤雨,早把前尘往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她于地府中受尽刑罚皮开肉绽,却固执地不肯忘掉一丝一毫。   “傻子。”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了喟叹的两个字,一点点凑近,一寸寸挨近,看着她瞳孔里的自己越来越清晰,然后,终于抱紧了她,隔着单薄的灰衣,她的身体轻微地颤抖着,一双眼睛里尽是不可置信,冬日阳光下两人相拥的影子,贴合得毫无缝隙。   妖界的节气与凡间相同,又过了个把月,除夕便到了。   狐王川絮约着沙棠和暗陌一同上门来,吃光了妖王府用来过年的蜜饯零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邀颜渊一同去喝花酒:“颜渊啊,听说人间新开了一家青楼,也不知老鸨从哪里挖出了一块宝,这花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擅一手好琵琶,歌喉舞姿挑不出一丝不好来,我们这些个狐族的、蛇族的、猫族的舞女和她一比,真真是要羞惭欲死了。今夜便去领略领略这花魁的风姿,如何?”   这要放在平日,张狂荒唐的妖王早挑高了眉,微微吊起一双桃花眼:“自然。”可此刻的颜渊竟然哑了言,眼睛瞟向窗外因为除夕而忙碌准备的今朝,看了半日,方开口道:“凡人有什么好看的,一身腌臜的味道,只怕会扰了本王的修炼。”   “哈!”川絮率先捧腹大笑,笑得手中一把折扇都跌到了地上,“颜渊!我怎么不知你开始潜心修炼?这是修的哪门子道法?呦,我们妖王这是准备和凡间那些个牛鼻子老道一较高下了?”   “我……”颜渊狼狈地别开眼,正要找借口,只听得暗陌那边更响的唾弃。   “我呸!颜渊你就给句痛快话,去还是不去?什么修炼,少在我们面前装了!我们寻花问柳的妖王如果哪天能潜心修炼了,我暗陌就不做这个虎王了!”   沙棠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阴阳怪气地笑起来:“暗陌,川絮,看样子我们的王是被佳人勾住了心,打算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了。这风月场所嘛,自然是不能去了的。”   川絮和暗陌本就是聪明人,此时一听,立即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看不出来,原来咱妖王是个惧内的人哪。”   “啪”的一声,是颜渊将茶盅重重一放,如刀般剜了沙棠好几眼,咬牙切齿恨声道:“去!怎么不去!”   走的时候,素来张扬的妖王竟然偷偷摸摸地如同一个小贼,蹑手蹑脚地背着今朝溜出门去,少不了又被沙棠他们嘲笑一番,嘴硬的颜渊犹不承认:“本王可没躲着她,本王要出门要去哪里,轮得到她来置喙么!”只不过、只不过不敢看她为了除夕新制的桃符、新剪的窗花,不敢看她可能会有的失望眼神,不敢看她哀伤的表情罢了。   人间的青楼很热闹,纵是除夕夜,也有王府世家的贵公子流连徘徊在百花丛中,斗酒千樽高声调笑,犹自不思归。花魁正在台上哀哀凄凄地唱一首相思调,婉转袅娜,引得满堂叫好。   有娇媚的姑娘蛇一般缠上来,在颜渊耳边吹气:“公子,让奴家来服侍您……”   颜渊也不答话,一双平日风流温柔的眼凝了寒霜,冷冷看过去,姑娘心里一惊,正要识趣退下,腰上一紧,人已被拥入了男人的怀中,男人挑高了眉,薄唇就贴到了耳边厮缠,眉梢泛开的俱是倾城的风情,仿佛刚才那一瞬的严寒只是她眼花的错觉。   夜沉沉地压了下来,青楼里的风月欢宴才刚刚起了个头,妖王府里的仙子却已等了很久。   钱来说,王和狐王他们出去了,仙子您就别等了,每年的除夕,王总是在外面过的。至于这个外面,究竟是哪家花魁的芙蓉帐,抑或是哪个舞女的温柔乡,却是不能告诉她的,只因面前这仙子一脸的落寞,眼中盈盈泛光,好像是再多说一句,那水光就要落下腮来。   妖界的王啊,真真是个风流人物,风月场中无往不利,凉薄欢情下碎了多少芳心,他依旧一身从容潇洒,正是留情容易守情难,何曾为谁停驻过。   钱来摇着头走了。她点起了红蜡兀自发呆。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还没被发去地府的时候,便曾这样在除夕夜守过他。一开始,还有迟桑陪着她,苦口婆心地劝:“今朝啊,他已经死了,他不会回来的。”起先还劝过几次,后来,就连迟桑也不愿意陪着她等了,便就留了她一个人,看着远处昆仑山上的盈盈白雪与之举杯畅饮。只不过昆仑山饮下的,是万年的雪水;而她哽咽而下的,是再也无法累积下去的思念。   三十八   出了楼,风雪呼啸而来,顷刻间灌满衣襟,热身子被这么一吹,立时激得打了个寒颤。门里灯火通明脂粉飘香,门外风雪满地墨色沉沉,真真是两个世界。   川絮在身后揶揄:“呦,这就走了?酒不过三巡就急着回去,哈,暗陌,瞧我们妖王像不像宜家宜室的好男人?”   暗陌说了些什么,被屋外的风雪呼啸声吹了个零散,听不清楚,亦无心去听。颜渊裹紧了身上的轻裘,头也不回,一步步朝屋外走去。楼内的璀璨灯火映在雪地上,不过只有薄薄的一层光辉,那走远了的身影就很快成了雪地里孤零零一个小黑点。莺声燕语中沙棠叼着白玉酒杯,似笑非笑:“川絮,暗陌,你们要输了,准备好赌注吧。”   街角有喝醉的人在风雪中仓惶大哭,跌跌撞撞地扑将上来,拽了颜渊的袖子口齿不清地问为什么回去的路那么长,说不求富贵不求荣华,只求回到从前两小无猜时的芙蓉浦。酒气扑鼻下颜渊竟然忘了躲闪,一瞬间怔然,六百年骄奢淫侈张狂无忌,却要到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要的也不过是有个人在风雪中点起一盏灯的等候。   大雨落在远方,雨水溶了雪,地上更是泥泞一片。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竟也忘了在周身布个结界,雪水就丝丝渗入了鞋袜,冰凉冰凉,从脚底直凉到全身。湿滑的山路上一步步走上去,不远处深夜里的妖王府熄了灯,在夜色里的雪地薄辉下,像是一头静默的怪兽。走近了,才看清墨黑的府邸门前有一星灯光,微弱地在风雪中飘摇,灯光周遭照亮的一圈里,有个单薄的身影蜷缩着坐在板凳上,黑黢黢地像是角落里的一只竹篓子。   他又走近了几步,一口气哽在喉头,却又很快长舒了出来:“你……”   “你回来了。”那板凳上的人仰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露出两颗小虎牙。   不是“你回来得太迟了”,也不是“我等你很久了”,那样安然的姿态,那样平和的口气,蓦然让颜渊生出一个错觉,仿佛她不过才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仿佛等着他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一件事,仿佛就算哪天不周山倒,无妄海干,她和她的这盏灯,也会永远在这里等候。   “颜渊?”今朝从凳子上站起来,傻乎乎地叫他。   男人的眼空空的有些直,酒意涌上,脸颊飞上了一抹绯红,定定地看着她。   “真傻,怎么也不布个结界,看这雪都落了一肩……”今朝替他拂去肩上雪花,去碰触他的脸,脸颊是温热的,指尖一路自他的脸滑到他宽袖下的手掌,却是冰冷的。   冰冷的手忽然被塞进了一团暖意,颜渊这才蓦然回神,低头一瞧,她小小的手正努力包住他的手掌,自己已然冻得发颤,却还是在对他笑:“我给你捂一捂。”   许是风雪太寒,那一刹那颜渊只觉得喉头哽咽,鼻头微酸,他低下头,在她那张平凡的容颜上辗转流连着亲吻许久,才吻上她的唇。   她的唇有些凉,许是因为凉意,又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唇齿俱在微微打颤,更引人怜惜,便迷惑了一般的,将那芳香撷下,恨不得吞吃入腹。   风雪不知何时停息了,悄然升起的银盘一般的明月洒下一片银辉,照亮了雪地里一双吻得如痴如醉的人影。   唇齿交缠,等到气喘吁吁分开时,今朝早已熟透了一张脸,拥在怀里,暖得像个小火炉。颜渊就露出一口白牙,咧开了笑容不肯撒手,空出一手接过她手上提着的那盏风灯,却忽然停顿了一下,“咦”了一声:“这灯怎么这么古怪?”   “啊……这是虚南灯。你从前送给我的。”曾经无数个苦苦等他的深夜里,便亮起这一盏灯,握在手里,摩裟着这他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看着灯芯忽明忽暗,活似她一颗熬煎了千年的心。   颜渊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别开眼侧过脸,薄唇抿成一条线,阴影下拥紧了怀里的人:“进去吧。”   躲在暗处角落偷窥目睹这一切的钱来后来和别人得意洋洋地炫耀起这一幕,说是我们的王的表情“一开始像一只大尾巴狼,后来又像失去了自己下的蛋的呆头鹅”,端的叫人发笑。   后来几日,又不大不小的下了几场雪。素来放纵荒唐的妖王破天荒的转了性子,冷言冷语少了,张狂无忌也收敛了,虽然有时候亦难免发通脾气。发脾气时摔了酒盅杯碟,吓得小厮侍女屁滚尿流,钱来就巴巴地找了今朝来,平平无奇的仙子好手段,温顺的三言两语,就哄得房里那不讲理的主子如同被顺了毛的什么动物,收了爪子懒洋洋地打起了盹。   小厮们就在私底下窃笑:“咱的王可不就是狼么——被顺毛了的狼。”   省事省心了许多的钱来剔着指甲,也满足地眉开眼笑:“下回王要再发起脾气来,别来找我,直接去找今朝仙子——哪一回不是她制住的?”   这边颜渊和今朝情意绵绵,那边狐王和虎王被沙棠赢了宝贝无数,哭丧着一张脸犹自输得不甘心,撩了袖子摩拳擦掌地继续押赌注:“沙棠!上回的不算!咱这回再来赌,赌赌颜渊什么时候腻了今朝,怎么样,来不来?”   沙棠瞳孔微张,很快又眯成一条缝,大冬天里唰地一下展开折扇,扇得那叫一个风度翩翩:“来啊。不过,你们还有什么好押的?”   川絮和暗陌这两个不着调的王,这一回把家当都押了进去,狐族和虎族的长老们险些气死在王府门口,白苍苍胡子一大把,还拍着大腿呼天抢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怒斥族王荒唐,直惹得两个王心烦意乱。同命相连的俩人私底下就凑到了一起,窃窃地盘算着什么。商量了一夜,第二日就大摇大摆地闯上妖王府,请柬一张张往颜渊手上递:新开的小倌馆,新来的花魁,新练的曲子,新编的舞蹈,新请来的戏班子,林林总总形形□,变着法儿的把颜渊往外面勾,最好勾得流连花丛不思归,把那今朝仙子忘得一干二净。可平日里四人中最荒唐的妖王,这时却端着一张再正经也没有的脸,一概拒绝,就是抱着他的小傻子不撒手。   川絮和暗陌恨得咬牙切齿,这一日又上了妖王府去勾人:“颜渊啊,听说明日是人间赶集的日子,热闹得紧,还有那斗蟋蟀,嗯,蟋蟀,知道么?刺激着呢!不如咱仨明日里也去买几只蟋蟀,下几注?   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妖王眼睛一亮:“集市?蟋蟀?”   川絮心中暗喜,有戏!本就倾城绝世的脸笑得更是颠倒众生:“可不是,怎么样,一起去吧?”   “去!当然要去!”妖王斩钉截铁。   暗陌那喜不自禁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他们改邪归正的王一回头,笑吟吟地开口了:“今朝,你也和我一起去,我带你去看看人间的集市。”   ——噼里啪啦,刹那间,碎了狐王和虎王一地的琉璃心。   凡间摩肩接踵的街头上,紧紧地牵了她的手,昂首阔步地往前走。今朝步子小,赶得有些急,他察觉到了,便放缓了脚步,背脊挺得笔直,还是那个高傲的妖界之王,却别扭地抿紧了唇,固执地不肯看她。   从前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他大步往前走,她小步在后赶。婆娑曾问:“今朝你闷不闷哪?”,这问题放到如今,她还是一样的答案一样的甘愿。原以为六百年沧海桑田变幻,早已是物是人非,却原来,什么都没变。   除夕过后的第一次集市很有些热闹,叫卖声喧哗声不绝于耳,招揽生意的老板娘一眼看到颜渊这富贵公子,不是冤大头是什么?就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不让走,舌粲莲花,讲得唾沫横飞:“公子您看看,这脂粉,正是仿着如今皇宫里最时兴的水粉做的,买回去给你家娘子,肯定能让她开心;什么?颜色太俗?那看看这珠钗,清雅高贵,一点也不落俗套……”讲了半日,一样都入不了妖王的眼,一样都配不上他的小傻子,倒是摊子角落里那一套滚了银边的红袄,再扯上一段缠了金线的红发绳,再配上两个胖乎乎的红绒球耳坠,可不就是喜庆的一整套么?听说人间过新年是要穿新衣的,这一套可不就正配他的小傻子么?   于是便高兴地把那一整套给买下来了,也听不到老板娘在身后的嘀咕了:“这是什么眼神哪?”   老实木讷的今朝掩了唇偷偷笑,六百年前的除夕,泊玉送了她一套红棉袄;六百年后的今天,颜渊也送了一模一样的一套,你说是什么眼神?   他依然与六百前那般不够细致温柔,不够体贴多情,零零碎碎的小缺点加起来装满一箩筐还要往外掉,可就是动了心,系与了她一生的柔情百转。   三十九   纵然妖王再喜欢在雪天里把小傻子裹上一床厚厚的棉被,抱着她坐在火炉旁,看她红扑扑的脸上沁出细密的汗来,这样的天气也终究是过去了。   雪化了后,便是一声春雷,轰隆隆地惊醒了蛰伏的精怪。先头还是春寒料峭,眨眼便到了三月的草长莺飞了。   妖王府一幅好景致,恰似暮春三月的人间江南,杨柳含烟,杂花生树,青石、狗吠、烟雨,活脱脱就是水墨皴染的一幅山水画,有身着轻纱的侍女穿行其中,像是朱笔勾勒的几点莲红鹅黄,唱也唱不尽的春光。   画卷尽头,有人身着青衫行来,一路走一路看着妖王府的景致,眨眼便到了几个侍女的眼前,银发金铃,俊美无双,直惹得侍女们绯红了脸,呆滞着竟忘了厉声盘问来者何人。   那人一皱眉:“格老子的,这妖王府里的侍女怎么都跟个木头似的?”   一语惊醒兀自迷醉的侍女们,忙收了羞涩摆出正经的脸色来:“公子可是来找我们王的?还请公子报上名讳,我们好通报王去的。”   那人一昂下巴,竟比妖王还高傲:“去告诉你们王,小爷我是来找他府上的今朝仙子的,名字么……”他顿了顿,得意洋洋地笑,“迟桑。”   “迟桑?就是那个上古神兽么?除了我们王和狐王,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俊秀的人物呢。”   “呦,你这小蹄子,才见了一眼就让野男人把魂也勾去了?”   “我呸!说的什么话,这么漂亮的人,你见着不动心?啊?不动心?”   屋外的侍女一簇簇地聚在一起说着女儿家的心事,屋内的妖王沉了脸看着座位上翘着二郎腿的客人,几欲把一口银牙咬碎。迟桑斜斜地瞥一眼颜渊,嘴角一勾,又抱怨开来:“今朝,这烧鸡一点儿也不香,吃着没劲。”   一旁因为迟桑的到来而满心欢喜的今朝就傻乎乎地信以为真了:“是吗?可这分明也是从茶花那儿买的啊。”   “就是不香啊。唉,小爷我被压在那镜湖底下几百年,好不容易崇恩圣帝做主提前把我放了出来,这才一出来就往你这儿奔哪,只可惜讨不到一声好,连烧鸡也是不香的……”摇头晃脑,十分伤心的样子,还装模作样地拭了拭眼角的泪花儿。   “那我再去给你买。这次我直接去人间那家老字号,不去茶花那儿买。迟桑,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我也一并带了来——”   “今朝,你别忘了,你答应今天帮我剥瓜子儿的。”不甘被冷落的颜渊逮着了空隙,眼巴巴地提醒。   “啊……”这边今朝张大了嘴,正不知该怎么办,那边迟桑又说起来:“想当初我陪着你下入幽冥地府上闯天帝悬圃,后来又为了和你一起找炽焰草从镜湖下逃出来,如今你今朝却见了色就忘了义……”唱做俱佳,几乎要涕泪俱下了。   “我、我这就去!”老实的傻瓜轻易地就把妖王给抛到了脑后去,满心满眼里就是这刚从天庭下界的贵客了,话音刚落,小傻子的身影就不见了。   于是屋里就剩了一青一白两个人,绷着两张脸相看两相厌。先前还伤心欲绝的迟桑变脸变得迅速,转瞬间就拉长了一张俊脸,重重地“哼”了一声:“先前你是泊玉时,老子就不待见你,不过看在你勉勉强强能配得上今朝的份上才帮她一把;如今你成了劳什子妖王,老子一路行来听到的都是你颜渊的风流债,你要再对她有一点不好,老子立刻就带走她!”撂下狠话,高昂着头的迟桑在妖王面前拂袖而过,嚣张跋扈,恨得素来呼风唤雨的妖王咬牙切齿。   小傻子是真的高兴,拉着迟桑将妖界逛了个遍。今日去瞧茶花和三郎,明日去看昔日旧友白泽,后日哪族又有个集市,再后日又有个蜜饯摊子,比起人间的来也毫不逊色……仿佛脱了缰绳的野马,漫山遍野地撒蹄子跑,就是不肯回家来。   以前的泊玉是怎么对待迟桑的,颜渊不知道。如今的他只有无可奈何,小傻子分明是在自己的地盘自己的羽翼之下,怎么就连逮个影子都逮不到。   苦闷的妖王支了藤椅,在树下打盹,孤苦伶仃地无佳人相伴,只有一个小厮钱来守在一边。   “钱来,剥瓜子。”颜渊将一叠瓜子推到钱来手边去。   “哎,是。”伶俐的小厮手脚利落,勤快地剥了起来,轻微的哔哔剥剥声不绝于耳。   “太难看了。”正剥着,颜渊忽然说。   怎么瓜子仁还有难看好看之分么?钱来诧异地抬起头,正好撞上颜渊在看着自己,那目光没有盯着瓜子,倒是盯着自己的手指头。钱来也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一双爪子又黑又短,的确是不好看的。心思灵巧的钱来转瞬间就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哭丧着脸喃喃:“王啊,咱这手就长这样了,的确是不及今朝仙子的好看的,您就是盯着看,它也不能变漂亮啊。”   颜渊冷哼一声,正要说话,钱来忽然对着远方欣喜地提高了声音:“咦,今朝仙子!王,您等着,小的这就让今朝仙子那双漂亮的手来给您剥瓜子……”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方才还懒洋洋委在藤椅上的人,哪里还有半个影子。   前面的小傻子一如既往的欢喜,絮絮地对着身边的迟桑说起妖界的种种,手舞足蹈地更像个傻子了。颜渊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把攫住她纤细的手腕,把那个名字唤出口时,竟然不自觉地带了些撒娇恳求的意味:“今朝……”   “颜渊,你怎么在这?”她吓了一跳,继而眉开眼笑,那欢喜劲儿满溢地仿佛要跳出来。   这表情奇异地取悦了颜渊,几日来的郁郁也散了一大半,攥着她的手就更不肯放了:“今朝,我带你去放纸鸢。”   妖界中,有能工巧匠者名唤鸢老翁,擅糊纸鸢,美人风筝、喜字风筝、蝴蝶风筝,更有那几丈长的蜈蚣风筝,需得底下十个人配合着拉轴,仗着风势放上天空,仿佛一条活蜈蚣在游走,有趣得很。   今朝听得向往,颜渊正要再渲染一番,那口齿还来不及发挥,就见一旁的迟桑哀怨了一张脸,叹道:“想当初啊……”   于是方才还一脸向往的小傻子立刻回过神来,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今日说好我要陪着迟桑去钓鱼的,颜渊,下一次好不好?”   看着那张恳求的脸,憋了一肚子火的妖王愣是发不出脾气来,生生挤出一张笑脸来:“好……”于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得逞的那个谁得意洋洋地带着他的小傻子,扬长而去。   没心没肺的钱来在一旁偷笑,日后逢人便说:妖王颜渊多了一个不好惹的岳丈大人——迟桑。   孑然的妖王在度过了几许青灯照壁的不眠夜后,小傻子终于回来了。   “颜……”一个“渊”字还在舌尖未吐出,小傻子早被抱了一个满怀。   男人的薄唇就贴在耳边,说出的话有些恨恨:“知道回来了?嗯?”   今朝乐呵呵地笑:“嗯,我回来了。迟桑结交了一些朋友,以后用不着我陪了。”   “那么……你来陪我罢。”剩余的情话被含进了唇里,唇齿相触间,由温柔渐渐转为粗野,怀中的人生涩而安静,闭着眼睛,微微颤抖着睫毛,顺从地接受一切,暧昧的情愫便如燎原的点点星火,激情中他命令她睁开眼睛:“今朝,看着我,我是谁?”   怀中的人晕开了一片红,先是茫然,继而笑开来:“你是泊玉,也是颜渊。”   岳丈大人迟桑虽然不怎么跟女婿抢女儿今朝了,然而也不是省油的灯,才来妖界没几日,便有小妖告状告上妖王府来,“王啊,您要给我做主啊!那仙界来的上古神兽昨日摘了我好不容易种出来的人参果,小的还指着那人参果去卖钱哪……”“王,您可得救救我们啊,我们不过一介小妖,道行连他的零头都不到,哪里打得过他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十分凄苦。   一个头两个大的妖王气得撩了袖子就要去找迟桑,被钱来一把拦了下来:“王,行不得,那貔貅这是做给您看呢,您要是真和他打起来了,今朝仙子心里会不好受的,您可别给他抓住把柄。依我瞧,这事得去找今朝仙子,让今朝仙子出面,他好歹会收敛着点的。”他啊,和您一样,哪一回不是今朝仙子制住的?这句话钱来放在肚子里没敢说,只小心翼翼地看着颜渊。   方法是不错,可是人却不见了。   服侍今朝的侍女回报说今朝仙子一早就出了门,到如今还没回来,是不是和迟桑公子在一起?   话音刚落,微风袭过处,主位上已空荡荡了,依稀只看到天边一道影子。   四十   没有找到今朝。堂堂的上古神兽正嘻嘻哈哈地和一群黄鼠狼精烤鸡吃,不知哪来的肥母鸡被拔净了毛,清干了内脏,外面裹一层黄泥巴,捡些枯枝败叶点起火堆,再把鸡往火里一扔,剩下的便只需等火候了。迟桑眼巴巴地盯着那火堆,口水一流三千尺。   颜渊拉长一张脸,一步跨到神兽面前:“今朝呢?”   “啊?”迟桑茫然地仰起头,嘴角边一条晶莹的口水蜿蜒而下,“今朝?老子怎么知道?”   “她没和你在一起么?”   “格老子的!是哪个王八羔子天天霸着她不肯放的?我哪来的好本事让她跟着我跑啊?老子不知道!”看也不看妖王一眼,口水直流的迟桑又转回去盯着那烤鸡,“哎,你们这些个黄鼠狼,不是说这叫花鸡外要包荷叶么?格老子的,荷叶——人呢?”入目一看,火堆旁只剩了一个孤零零的自己,方才还与他一起流着哈喇子的黄鼠狼精天生胆小,见了妖王,早躲得无影无踪。   “他奶奶的!颜渊你个……”咬牙切齿,迟桑转了头又要去骂颜渊,结果那罪魁祸首亦早已消失在了山路的尽头。   春末夏初的季节已然有些炎热,汗水浸透了衣衫贴在肌肤上,黏腻的难受。树丛间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听在耳里只觉得烦躁。在岔路口踯躅良久,颜渊忽然灵光一闪,那小傻子在妖界除了茶花和三郎,再认识的人也只有白泽了,茶花和三郎几日前又关了铺子去探亲去,那么,便只有去一趟蛇族了。   风尘仆仆,一路赶来的妖王依然得不到白泽一个好脸看,蛇王沉着脸,一脸不耐:“妖王所来何事?”   颜渊开门见山:“今朝呢?我找她。”   “仙子并不在蛇族。”   “放肆!本王面前岂能容你打诳语?”当下便将雷霆怒气倾泻了出来,唬得一干蛇族的长老颤颤巍巍地都跪下了。   只有那蛇王白泽挺直着背脊,如一竿修竹,一脸的从容自若,甚至勾出一个几不可见的悠然笑容来:“臣不敢诓王。王若不信,大可派人将蛇族掘地三尺。”   他语气笃定,依旧挺得笔直,仔细打量着面前的颜渊,昔日高高在上威风无限的妖王如今冠微斜,几缕乌发凌乱地垂落下来,锦衣长袍亦被林中竹木扯裂了一道口子,眸中戾气的深处尽是无奈。   颜渊闭眼感应今朝的仙气,的确是一丝也无,半晌缓缓地睁开眼睛:“她不见了。不在妖王府,没和迟桑在一块儿,也没在你这里。”   “呵……”白泽冷笑,“她不过不见了几个时辰,你便如此狼狈模样。当年你转世后,她寻你寻了六百年,这滋味,如今终于是叫你体会到了。”   “你……”颜渊恼怒,看着白泽却又无可奈何。   “王,人间有话曰风水轮流转,今日合该是轮到你妖王了。”幸灾乐祸,白泽忍不住出言讥讽。   还未说完,妖王早拂袖而去。   蛇王自顾自地将未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我也一样。当日她真心将我当自己人,我依然负了她。如今再要搏她看我一眼,却比登天还难。”   回了妖王府,依然没有小傻子的身影。偌大一个妖界,要寻一个人恰似是大海捞针,仿佛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没有小傻子的妖王府倏然间空荡了起来,好似一个人固守着一座空城,纵是再多繁华锦绣花红柳绿,也填不满缺了的那道口子。   手边不知换了几盏的茶热了又凉,日暮西山时钱来兴冲冲地冲进来,气喘吁吁:“王,仙子、仙子回来了!”   颜渊心中大石轰然落地,想站起身,小腿却遽然一阵刺麻,手掌紧握成拳太久,如今摊开手指时也是一阵抽痛。   今朝跨进门来,也看到了他,本能地对他展开一张憨厚的笑脸:“颜渊。”   心中疑惑重重,怒意重重,颜渊却仍是压下了愤怒,挤出温柔的口气来,活像一只诱骗小白兔的大灰狼:“去哪了?”   “没去哪,就是去人间逛了逛。”小白兔朝大灰狼露出一个讨好胆怯的笑容来,十根手指下意识地一下一下抚平衣角上的皱褶。   颜渊冷眼看着她,长进了,学会撒谎了!以为他不知道么,她一紧张或者撒谎就会扯衣角,她真该听听自己的笑声装得有多假!   于是本就勉强压抑住的火气喷薄而出,大尾巴狼撕了伪装,满脸凶恶:“你出门前难道不知道要和我打个招呼吗?说走就走,说来就来,你当妖王府是菜市场?你……你便是走了,本王也没什么不舍的!”   枯坐了一天,傻等了一天,等来的就是她拙劣不堪的谎言!手指和小腿的刺痛尚未褪去,渐渐竟蔓延到心里去,隐隐地也刺痛了起来,颜渊只恨不得拂袖而去。可眼前的小傻子像是在夫子面前做错了事情的学生,怯怯地抬起头,露出一对虎牙来:“颜渊,我以后不这样了。”   于是满腔的怒火再也发泄不出,颜渊叹了口气,慢慢地伸出手,拥住面前的人:“今朝,我想知道以前的事。”   不止是从前的纠葛情缠,更想知道她这六百年来是怎么过的,山水迢迢路漫漫,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寻了他六百年。他今天只寻了她一日尚且五内俱焚,她又是如何度过一日又一日,只怕是从先前的痛彻心扉,到后来的麻木绝望,仿佛一道伤口,被浸在时间里,日复一日不肯愈合,到了最后,便只能任凭血肉溃烂,笑着说不痛。   一刹那间,心慌,气短,气话再也说不出来,只能再一遍茫然重复:“我想知道以前的事。”   可她依然如旧,绽开一个略有些腼腆的笑,轻轻地说:“从前,没有什么事的。”   山道旁有枯木,枯木上立了一只黑爪赤羽的斑鸠,偏着头一动不动,看着自远处而来的人。那人很快便掠过了树下,停在树上许久的斑鸠终于转了转眼珠,鸣叫一声,展翅朝远处飞去。   “老子真看不起你,堂堂一个妖王,还派手下的妖去跟踪今朝!”屋内的迟桑鄙夷地瞥一眼颜渊,冷哼出声。   颜渊没有搭理他,专注地看着前方一面菱花镜,通灵的斑鸠展翅在今朝身后跟着,墨黑的眼珠里映的景象俱展示在了镜中,一路东行,镜中的景象渐渐荒芜起来,分明是生机勃勃的夏日,却渐显出萧瑟来。   “迟桑。”沉默许久的颜渊开了口,语气中几分荒凉几分无奈,“我能怎么样呢。她说今日要和茶花去人间赶集,我分明知晓她是在骗我瞒我,却无计可施。她什么也不肯和我说,我除了此计,别无他法。”   迟桑本想再讥讽几句,看到颜渊苍白的再也泛不开风情的眉眼,却一时间哑了言,只愣愣地顺着他的视线看着那面镜子。   镜子中的景象愈发荒凉,有薄薄的一层灰雾漫了开来,朦胧地笼着枯木与山石,今朝却似乎习惯这雾了,毫不停顿,熟练地绕过路中坷垃水坑,一路前行。愈往前进,那雾更是浓厚,那本来清晰的山石树木渐渐地只能隐隐绰绰地露出一个轮廓影子。路尽处,亦有一个人影慢慢显现了出来,清瘦颀长,穿了一身说不出颜色的衣衫,几乎要溶进雾中去。   斑鸠似是又往前飞了几丈,才停在树上不动了。那人影因着距离的拉近,眉目也清晰起来,一张脸上画了浓妆,长眉斜飞上去,眼角亦是高高吊起,是十分艳丽的眉眼,在浓雾中显得有些凄艳。   “他……”颜渊震惊,而后倏然脸色肃杀。   “丹墀。修罗王。”一旁的迟桑闲闲地将一颗脆枣丢进嘴里,“嘎嘣”一声咬得清脆。   镜中的人仿佛听见了迟桑的声音一般,忽然朝这边看来,眉目凌厉,眼神逼仄,手指微动间,镜面忽然一片漆黑,想来是斑鸠被发现了。   “今朝……为什么会和丹墀在一起?”   修罗界的王,说起来还是与妖王同一年继位的。相比起妖王六百年来的放浪不羁纸醉金迷,那一位王却是雷厉风行冷酷阴鸷,杀手足,斩外戚,一夜之间几大长老相继离奇暴毙,帝王路一路行来,步步皆是鲜血淋漓。说起丹墀,六界哪一个不摇头叹息一声“暴君”。颜渊亦曾机缘巧合下见过这位王,彼时他也是艳丽无双的浓妆,一身浓厚的血腥气便是几丈开外也闻得到,无人敢近其身,这样的人,怎么会和今朝有关联?   “呵,你想知道么?”咽下脆枣,迟桑抹去唇边的残渍,素来没个正经的脸上竟是一脸悲凉。   你想听,我就告诉你,告诉你她为了你做到哪个地步。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从头叙起,恰如千年老树的虬根,盘踞、缠绕,纷繁复杂,剪不断亦理不清,只能在黑暗的尘土里腐化,不能见天日。那么,便从她动身去找炽焰草的那年开始说起罢。   四十一   那一年,你死去已然很久。她犹不知你已转世,四海八荒寻觅你的魂魄,蛛丝马迹亦不放过。蜀道远,关山难,道不尽路迢迢水遥遥,终是杳无踪迹。   人间有茅山道士,蓄两撇八字胡,贼眉鼠眼笑得猥琐:“姑娘,人间阴阳终有定数,然则亦非完全无法。有阎罗判官一支阴阳笔增添阳寿,自然亦有秘术可起死人肉白骨。贫道有幸自海外仙山游方归来,得天上仙人指点,有是有这么一种秘术……只是嘛,这世上无嗟来之食,姑娘,你要想知道的话,总要……”闭了口不说话,伸出手指来拈了拈,满目贪婪。   “呵,她傻吧?那牛鼻子老道说是自天上仙人处得到,可我们就是仙啊!我们都不知有这秘术,他一介凡人如何知晓?可她偏生是信了!”   寻寻觅觅,一再被往事相逼,绝望至深处,已然分不清荒谬与现实。   道士收了银两,信口开河满嘴胡言,说是这四海八荒,有珍奇稀物无数。仙界有上古神兽貔貅,滴血值万金;鬼界有玄冥水,集了众鬼死前最后一丝呼吸,是用来吊那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的;修罗界有花名炽焰草,万年方绽一朵。集齐了这三样,再以貔貅血为引,以玄冥水为汤,以炽焰草为材,心诚所至,所念之人的魂魄自会结齐。   “那你呢?你那时在做什么?你们也不拦她么?任她这么胡闹?”问题一个接一个,颜渊有些咄咄逼人。   “我?我那时被镇在镜湖底下,什么事都没办法做。崇恩和青耕他们,大概是想着与其让她苦苦思念你几欲成魔,倒不如让她有些事情做。那三样东西,其他两样尚可,这炽焰草却没那么容易得。因此只想着受了挫她自会放弃,哪想她这般固执。”眼风一转,凌厉地直视着颜渊,“我们没有拦着她,固然有错,你却何曾对过一分一毫?颜渊,你转世后失了记忆,过往种种一概不记得,老子也知道你有委屈,可老子就是不待见你!”   当年她来镜湖看自己,次次皆是揣着愧疚,小心翼翼讲起众人,独独不讲到你。只有那一次,眼神躲闪又欲语还休,我几经询问后她终于讲出实情,说是要借我的一滴血用,支支吾吾,垂了脸看我一眼都不敢。我都不用问她要我的血来何用,便知她定然又是为了你。针刺一滴是血,血流如注也是血,这些年跟着她何曾少受过伤,仙妖大战时,闯镇邪塔时,为了她我与螭吻蒲牢打过,与上神英招斗过,到了如今又怎会惜这一滴血!于是咬破指尖,看那浓稠鲜血如细蛇一般在掌上曲折蜿蜒,她拿了白瓷瓶小心地来接,眼神里是近乎绝望的期待,而后,那傻子,朝我跪下了。   “她朝我跪下了,颜渊。”   堂堂一个青华大帝的孤女,崇恩圣帝的义女,东王公的爱徒,膝盖合该是跪生父、跪义父、跪师父,却来跪我这个本是她的坐骑的人,不过为了一滴血。   “颜渊,为了貔貅血,她许了我尊严。你猜,为了要那玄冥水和炽焰草,她又许了别人什么?”   上古的神兽半阖上眼睛,嘴角冷冷勾出弧度,仄仄地看过来,看得颜渊竟是悚然心惊,平日嬉皮笑脸的人,竟有这样一张刻毒的嘴,仿佛淬了毒的刃,贴近肌肤游移,又离开,又贴近,懒洋洋地戏耍着已然颤抖的人。   “她许了别人什么,你说。她已然还清的,我是迟了一步;可她若有还没还清的,我来替她还。”一字一句,妖界的王许下了千金一诺。   迟桑撇嘴,别开眼看着已然漆黑一片的镜子,平静地了无痕迹,可镜像里的故事却毕竟还在继续着。   貔貅血后,便是玄冥水。   世人只道六界中有一条忘川河,于地府中无声流淌了几个洪荒,墨黑的河水下掩埋了不知多少怨灵,是世间至阴至毒之水,却不知东方鬼界罗浮山,亦有一条玄冥河,恰与忘川河相反,凝聚的是众鬼死前那最后一口阳气,是用来续命的。   彼时已过了几百个年头,久到人间已是沧海桑田皇朝更迭,久到神荼和瑶姬的儿子都已垂髫,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来客。   东方鬼帝一脸的为难,想想往日里自己与蓬莱岛泊玉公子的交情,又看看面前一脸固执的今朝仙子,终是叹了一口气:“今朝仙子,不是我不肯给。不过一条河中舀一瓢水,本殿不至于小气如斯。只是天下万物,各有命理,皆是定数,不能强求。你此番拿了玄冥水去结人的魂魄,结不结得成还未可知,可毕竟已是扰乱了命盘了。但凡世间种种皆有价,何况人命?”   人命何价?不过一命抵一命。   “你猜她怎么着?哈!她竟然真把她的来世许了!”神兽失声大笑,像是要笑出眼泪来,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真是蠢!”   得道的仙家,纵是羽化涅槃,来世亦是凡尘中得道高人,稍加修炼自会又列仙班,是多少散仙求也求不来的福。只有她一个,为了一瓢玄冥水,甘愿来世堕入畜生道,不为人,更不为仙。   “她真傻,是不是?”妖王府的美酒一滴千金,却被迟桑倒尽在海碗里,一口灌下,立刻有晶莹的酒水滑下光洁的下巴,点点打湿前襟,一错眼几乎要以为是泪湿春衫,“真傻,是不是?”迟桑固执地问着颜渊。   妖王不说话,抢过迟桑手中海碗,仰头就是一口,醇厚的美酒却有一副烈性子,火烧火燎的一路从喉咙滑到腹部,肝肺心脏皆是火辣辣的疼,一口又一口,仿佛只有接着那冲天的酒意才能掩盖住心口一阵一阵的痛缩,才能吐出那清醒时断然不会说出的话:“傻。”   集齐了两样,便只剩了修罗界的炽焰草。   须弥山北,大海下,经二万一千旬,有毗摩质多罗王宫,便是修罗界。修罗者,男子残暴,女子貌美却阴毒,好斗嗜杀,为其他五界所不齿。   修罗界中有妙高山,经年烈焰飞腾,一片火海。山中不长树木,只长一种炽焰草,除却修罗王,旁人皆不可得。   分明是寸步难行,偏生她只身独闯,执意要去。   那一次她如往常一般来看我,面色苍白步履蹒跚,连挤个笑容都费十分力气,勉强与我说话,亦是气如游丝,问她何事,她只抿紧了唇淡笑说无事,分明是不想告诉我。可湖中有巡逻的虾兵蟹将,碎嘴地讲起此事,我才知她只身一人独闯修罗界,还未见到那妙高山的影子,便被好斗的修罗打得伤痕累累,示威似的丢回天界去,休养了几日亦不见好。   人都叹息说这一回今朝仙子该是死了心断了念了,可我知,她不会罢休。   果然那一日她与我来告别,说是要远行,也许一段日子不能相见了。言辞凿凿,可十指却揪着衣角不放。   于是话就冲口而出,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今朝,你真该看看你自己那撒谎的样子!不就是个修罗界么,老子陪你去!修罗王是什么东西,老子连英招也打了,还怕他一个!”   她涨红了脸,眼角似有泪光,半晌才道:“迟桑,你总是陪着我。”   是,是,是。我总是陪着她。当年她还是小丫头时,当年我还是原形貔貅时;如今她成了姑娘时,如今我成了迟桑时。我总是陪着她,有时候便连自己也模糊了友情和亲情的界限,像是她的一条臂膀,血肉都融合在了一起。   那么再陪这一次,也不嫌多。   修罗界的修罗的确不可小觑,从外围到妙高山,一路拼命,杀出一条血路来。那炽焰草便在妙高山的山顶,像是腾起的一朵火焰。   我在山下替她挡去剑戟刀枪,她撕了裙摆裹住手掌就往上攀爬。   陡峭的山壁上有横突的岩石,也被那火烧得通红。滚烫的石质碰上布料,“嘶”的一声就将裹住手掌的布料灼融,不过几下攀爬,早被燃了个零零落落,垂了破布下来。于是只能用手掌去攀那烧得滚烫的岩石,火灼的痛比起地府刑罚来还要痛上万分,痛得只想砍掉整只手。烧糊了的皮肉与碎布条粘连在一起,每一次攀爬又被硬生生地扯开,撕下皮肉来,血滴落在岩石上,又很快蒸发殆尽。   早已没有仙气可再腾云驾雾,可再布设结界,只能凭着肉体一寸寸往上挪。偶有烈焰忽然自石缝中腾出,烧焦了几缕秀发。脚底亦是烫出了水泡,脚趾都佝偻起来,抬头一看,山顶却还是万丈远。好不容易挪近了几寸,脚下一滑,却整个掉下来,狠狠跌至山脚下。   我来不及与众修罗打斗,掠到她身边,才刚扶起她,回首一看,我们已是颓然败势。浓妆艳丽的修罗王带着上千鬼众,负手挑着眉脚看我们,眼中几分兴致盎然,缓缓开口:“你们要炽焰草,我可以给你们。”   “颜渊,你说,这一次,今朝许了修罗王什么?她许了尊严,许了来世,你猜,她还有什么可给的?”   四十二   容貌精致的男孩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一张脸苍白如雪,衬得鸦翅一般的睫毛和瞳孔越发的黑,听到跨进门内的脚步声,挣扎着睁开一双眼睛:“父君。”   浓妆的修罗王露出一个笑容来,不妩媚,不凄艳,却是自心底漫上嘴角的温暖:“扶疏,今日可好些了?”   男孩勉强勾起唇角:“好些了,父君。”他大约想起身,可只在床褥间挣扎了一下,便紧闭了眼气喘吁吁,羸弱的身躯起伏着,胸膛上几根肋骨在薄薄的一层皮肤下凸得厉害,真真是瘦骨嶙峋。   有人迅速走近,拿了枕头垫在他腰下,安慰似的抚着他的胸,半晌才见那病床上的人缓过了气来,闭着眼笑:“今朝,你也来了。”   “嗯,我来了。今日看来,你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倒好。扶疏,等我再渡些仙气给你,你就好了,那时候栀子花也开了,正是去观花的好时节。”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扶疏的脸颊,孩子的脸泰半是肥嘟嘟的,他却深深凹陷了下去,高耸出两块颧骨,见不到一丝肉。   扶疏颤了颤眼睫,却没有睁开:“今朝,我不过是个活死人,白白浪费你的仙气罢了。”   今朝还来不及开口,修罗王丹墀眯起眼睛,笑了一声:“扶疏,我可曾准你这样说过自己了?至于今朝,这本是她欠我的,一棵炽焰草换她一生渡仙气予你,也是值了。”那笑声的尾音悠长而婉转,无端带着几丝媚意,又变回素日的修罗王了。   扶疏想咳几声,那咳声却哽在喉咙里,咕哝着嘶哑破音,难受的憋红了一张脸。方才还笑得妩媚的人立刻脸色一肃,凌厉飞去一记眼刀:“还愣着做什么?赶快渡仙气给我儿!”   闭目,凝神,吐气,手掌按在扶疏肩胛骨突出的背上,能够感受到自己的仙气源源地通过手掌指尖的牵引渡到了对方身上,那分明是一个小小孩子的身体却像是个无底洞,无论渡了多少次,总像是被怪兽吞吃入腹一般,始终是填不满一丝一毫。   扶疏皱起了眉,苍白的脸上飞起一抹异样的绯红,牙齿用力咬住唇,那淡粉色的几乎要和脸色异样苍白的唇上便起了几点猩红。丹墀坐在窗下,一瞬不瞬地看着扶疏渐渐涌起一些血色的脸,唇角往上勾了几勾,却笑得像哭。   “好了。”放下扶疏,后者已然熟睡,比起平日里时不时便要咳醒的睡眠,渡了仙气后的睡颜安稳了许多。   丹墀无言,看着自己儿子时柔和的眼神在看向今朝时又是一片阴鸷,率先开了门走出去。   修罗的地界上终日漫着灰色的雾障,见不到天空亦见不到日光,鬼魅一般穿行于其中的修罗面目模糊,只是那嗜血的眼神却穿透浓雾,仄仄地逼过来。   “他本来是死胎。”对面的丹墀忽的出声。   今朝一愣,自己与他的交情,不过是最普通的商贾与客人之间的关系,一物换一物,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且丹墀那样的性子,多一句的话都不愿说,今日却……于是只能无言,捧着茶杯默默地听。   修罗界的王也曾有过如花娇妻,彼时正是春光烂漫,百花丛中貌美的姑娘回首一笑,便勾去了丹墀的魂,于是八抬大轿娶进门来,一年半载便有了身孕。本该是娇妻稚子天伦之乐,却不想生产那日,妻子难产,血漫遍了床上地下,恍惚间几乎要生出错觉,以为那是地府之主行过处绽遍了的彼岸花。   五内俱焚之时,族中有长老沉重摇头,说是修罗王一生两手血腥,所做杀戮之事罄竹难书,血债血偿,合该是命中无子,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这是劫,逃不过。   疯了,痴了,颠了。红了眼的修罗王不听不信,偏执着施法要保住母子两人,倾尽全力筋疲力尽,呕出一口血来,也只保住了刚生出的胎儿,刚出生尚来不及啼哭的孩子抱在手上,轻飘飘的似没有重量。纵是铁石心肠的修罗王,讲起这段往事时亦是哀伤,厚重的铅粉亦掩盖不住当时那剧痛,想哭,已无泪。   拼尽了修罗王法力保下的胎儿,本就是逆天之命,空长了一张继承了父母的绝世无双的容颜,却缠绵病榻十余载,羸弱得仿佛随时都要死去。修罗王四海八荒地搜罗了灵丹妙药,奇珍异草,只为了续儿子的命,便是多一日亦好。某一日听闻座下鬼众匆忙来报,说是有仙界之人一路杀将过来,妄图采那炽焰草,赶到时却不用自己出手,那一身伤痕满脸血迹的仙子自己便重重跌了下来,于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们要炽焰草,我可以给你们。”只是,一物换一物,我给你炽焰草,你便拿你的仙气来续我儿一口气。   “丹墀,为他渡仙气终不是治标之法,扶疏尚小,身子承不住不说,且……”   “今朝!”不想听亦不愿听,纵然这已是心知肚明之事,仍自欺欺人着不愿承认,修罗王一双眼睛隐隐赤红,喷薄而出滔天的怒气,“他是我儿,他是我与阿奴的儿子!我保不住阿奴,难道连扶疏也保不住吗!今朝,你只做你自己的事便可,他活不活得下来,是我说了算!”   被截断了话的今朝后退一步,只能沉默无言地离开。回首再望一眼,修罗王脸上的浓妆在浓雾中,有些苍凉的陈旧。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丹墀如是,她又何尝不是,每个人心里皆有最深的执念,于丹墀,是扶疏;于凡人,是功名富贵;于她今朝,是泊玉。   回到妖王府,几尺之遥便看见堂堂妖王一身白衣,倚着门框闲闲地立在府门口,似是在等人。刚落了地,脚还未站稳,便被拥进了他怀里,男人的衣服像是在太阳下晒了许久,脸埋进柔软的布料里去,鼻端便充斥了芳香,说不出什么味道,像是干草的芳香,又像有颜渊的气味,混合在了一起,没来由地只觉得温暖,贪恋地不想抽身离开。   方渡了仙气,又因惦记着他一路腾云回妖王府,到了此时便觉得疲倦气短,额头上密密地布了层虚汗,连浓浓困意也袭了来,朦胧中听到颜渊在耳边问:“今朝,累了吗?”   “……不累。”她强打起精神。   “和茶花去人间,好玩吗?”   “……好玩。”她迷迷糊糊地咕哝一声,终是再也抵不住困意,一头栽倒在男人肩膀上。   颜渊还想说什么,只觉得肩头一重,低头一看,小傻子的脸正挨着自己的肩,睡得香甜,于是只能叹一声,早没了被欺骗后的愤怒,心酸更多过哀伤。   把她抱回她的房间去睡,小傻子平时做人老实,便是睡相也老实,放她到床上时是什么姿势,便是什么姿势,一动也不动,一如平时一般乖巧。   屋内寂静,暮色的夕阳光线透过老旧的窗纸照进来,屋内的家具都拖了长长一道影子。   颜渊回顾四周,小小一间斗室,简陋但干净。没有女儿家的茜纱窗,亦没有姑娘家的胭脂水粉,更别说水墨字画白绫帐子,鎏金凤凰琉璃屏风,便是一样像样的摆设都无,倒是和她一样灰扑扑的不起眼。   墙角处有柜子,拉开柜门来,里面一叠整整齐齐的衣服,妖王毫无廉耻地一件件翻开女儿家的衣裳,却是小女孩穿的样式和大小,颜色倒是鲜亮的,鹅黄、粉红、柳绿,可显然是有些年头了。压箱底的还有一套红棉袄,是自己除夕时送她的,再往下一翻,却又是另一套棉袄,红棉袄红耳环红发绳,竟是与上面那套一模一样。   便怔怔地看着这两套相同的衣衫纳闷,如今想来,沙棠那句话是说对了。他只知道她喜欢他,他还知道她什么呢,前尘往事情伤纠葛一概不知,所有知道的也不过是从旁人嘴里零零碎碎拼凑出来的,不成个体统。   难怪那迟桑撇了嘴冷冷地笑:“颜渊,你说,这一次,今朝许了修罗王什么?她许了尊严,许了来世,你猜,她还有什么可给的?我知道,可是我不会告诉你。”   “颜渊,不是她的每件事都能轻轻松松自旁人嘴里听到,有些事,别人没这个义务来告诉你,若事事皆这般容易,你也未免过的太得意。这件事,你自己去找答案吧。”   在她的床边又坐了一阵,小傻子睡得极熟,安静地连翻个身也不曾,若不仔细听的话,就连绵长的呼吸也听不到,简直像是……颜渊悚然一惊,立刻伸出手指去探她的鼻息,温热的鼻息喷在肌肤上,一阵酥麻的触感。怔怔地收回手指,心是放下了,可犹在迅疾地跳,心跳声响在耳边,他又是倏然一惊,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手掌便贴上了今朝的天灵盖,屏息感受她的仙气。   她好歹也是上仙,法术固然不精,仙气却是浓厚的。可曾经那泽瑞的仙气,如今却只稀落地盘旋在她周身,像是少了大半。搭在她额头上的手掌僵了良久才收回,指尖也微微颤抖着,妖界的王眼神复杂地笑起来:“今朝,我终于知道你许了丹墀什么了。”   你隐瞒掩饰的真好,谨慎地掩住一切漏洞,竟生生地瞒了我这么久,如果不是今日我突然心生念头,你是否要到仙气殆尽时才让我知晓!   “说你傻,你却又不傻了。”屋内有人喃喃,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听不到任何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这章,怎么总有一种丹墀和扶疏是年下父子攻受的感觉?默……我果然太猥琐了么。   四十三   这一日有白羽仙鹤自西天展翅而来,鹤嘴上叼了一封请柬,落地后引颈而鸣,啸声直逼九天,唬得钱来差点儿在一只鸟面前跪下去,挺直了膝盖,才战战兢兢地自鸟嘴里取下了请柬,一路奉到妖王面前去。   “呵,不愧是仙界,送封请柬都好大的派头。”川絮扇着扇子,面上是笑着的,眼底却十分的不以为然。   “仙界的帖子?让我瞧瞧。”暗陌伸长了脖子探过头来,啧啧称奇,“颜渊,看不出你这妖王做得平庸荒唐,倒竟会有上仙来请你去喝酒。”   “是哪位神仙的?这满天界不顾忌你妖王身份的,我瞧着也只有那一位了。”沙棠自顾自喝着酒,看也不看一眼颜渊手里的请柬。   “哪一位?”暗陌好奇地问,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惊呼道:“哦!是那人啊!是那人就不奇怪了。”   “可不是。”精致的请柬“啪”的被扣在书案上,颜渊眼底变幻莫测,“就是那位北极天府大帝。”   川絮和沙棠对视一眼,一齐笑起来:“要吃那位的酒,可不是这么容易的。”   天界的天府大帝,名头说起来怕是要超过天帝都不止一分两分,他本就是上古尊贵无比的龙族,龙族的人生性皆清高孤傲,放眼四海八荒,能被他们看上眼并娶回家的怕是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因此万年繁衍下来,到了天府大帝这一代,算上本家旁支,也不过寥寥无几几个人丁,也就愈发显得尊贵无双了,天府大帝行过处,哪个上仙不要恭恭敬敬地垂了头作揖,哪怕是崇恩圣帝,见了天府大帝,也要掸了衣角一路恭迎出去,半点怠慢不得。   这么一个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人物,行起事来却比颜渊还要荒唐无稽,放浪形骸得惊世骇俗,天条规矩一概不放入眼里,成日和其他几界的王鬼混,今日是修罗界,明日是鬼界,哪里有半点上仙的样子。天府大帝下有长老,举了象笏跪在其洞府门口,怒斥天府大帝行事荒唐藐视天规,正逢天府大帝晏起方醒,嘴角一勾,将这直言进谏的老臣活活杖毙在洞府门口,他自没事人似的,一甩衣袖扬长而过,连天帝亦是无可奈何。   颜渊并沙棠白泽他们几个亦曾被邀去他的洞府喝过酒。席间有列队侍女鱼贯而入,个个是绝色倾城,主位上的天府大帝懒洋洋开口了:“你们可得好好服侍我这几位客人,该倒酒的倒酒,该捶背的捶背,若是我那几位客人没有露出笑容来,留你们还有何用?不如就拖下去赏给我园子里那黑麒麟吧。”   黑麒麟是上古神兽,嗜吃血肉活物,因此他这话一出,举座皆悄然无声,他又开口了:“怎么不说话了?热闹起来啊,喝起来啊,笑起来啊,来,给主子们倒酒!”   有侍女敬酒敬到白泽这一桌,冷面冷心的蛇王不肯举樽,座上的天府大帝兴致盎然:“呦,蛇王不肯喝酒,你是怎么服侍的?嗯?”尾音悠长地打了个转儿,竟有些兴奋的意味。   那侍女手颤抖得愈发厉害,捧着酒壶的手一滑,将白玉壶摔了个粉碎,座上的天府大帝轻轻一拊掌,就有天兵天将进来,欲拖走那侍女,一直静默无声的蛇王这才举了杯,放到唇边一饮而尽,嘴角费力地勾了几勾,终是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侍女自然是放了,可颜渊亦第一次见到了白泽不甘却又无奈的表情,便是抿起的嘴角,也是不断抽动着。可又能怎么办呢,天府大帝眼里,人命比草芥还轻贱。   “哎,我说,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是上仙了?我看是天下的魔星还差不离!他请你喝酒做什么?”暗陌轻慢地一撇嘴,眼底是深深的嫌恶,纵是妖,亦对这所谓的上仙不齿。   “没什么,他要下凡历劫了,走之前请我喝一杯。”   天府大帝太过残暴无道,甚至惊动了我佛如来,可纵是佛语,亦度不了他一颗嗜虐的心,反而被指着鼻子哈哈大笑道:“何为博爱?何为慈悲?何为人命无价?若我兴起,屠城杀戮又如何?苍生尽灭又如何?”   座上的如来嘴角噙笑,闭上眼道:“既如此,便请天君下凡历劫一次,参透世间何为情爱,何为慈悲,何为人命,如何?”   “听说司命星君写好了他下凡时的命本,不日就要历劫去了。”   “我要是那司命星君,我就给他安一个断腿乞丐的命。再不然,娼妓戏子小倌,哪样低贱哪样来,也不枉那些死在他手下的冤魂了。”川絮也看不顺眼天府那嚣张跋扈的作态,哈哈一笑,诅咒地不亦乐乎。   嘻嘻哈哈笑一阵,忽然有人问:“颜渊,你这次带上今朝去吗?”   “不了。她留在府里吧。”   “也是,她身份也尴尬,引得别人嚼舌头不说,更怕的是那天府大帝一时兴起拿她开刀。你走的那几天,要我们帮你看着她,不让她去修罗界么?”   “不用。”颜渊慢慢咽下一口酒,语气不知是欣喜还是悲伤,“她这几日……很乖,我不让她出去,她就不出去了。”连拿去给她补气的药,也是喝得一滴不剩,不疑其他。   “哈!也是。你的话她岂能不听,说起来你不过也就养了她三千年,还是你的前世干的,她却把一生都卖给你了。沙棠,你瞧,像不像一只狗,你不过在它面前摆了一碗馊了的饭,它吃得津津有味不说还把你当成了主人,踢它几脚骂它几句,过一会儿它又自会摇着尾巴迎上来,它——”   “川絮!”沙棠一手拍上川絮的肩,一手悄悄地做了一个指的姿势。   顺着沙棠隐晦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座上的妖王笑得柔和,可眼底隐起风暴,平日里纵然勾肩搭背如手足,然而却也容不得旁人说今朝一点不好。   川絮也不是笨人,早住了嘴打着哈哈一笑而过,拉着暗陌沙棠就告辞了。   喧闹时尚能管住自己联翩的浮想,如今安静下来了,却是再也控制不住了,鬼使神差地就想起那日她的表情。他对她说:“今朝,这些日子妖界有些不太平,你就在府里别出去了。”她仰起脸来,说“好”,乖巧而安静,全然的信任,不疑有他。   其实有时候他也疑心,今朝分明是清清楚楚的,清楚他已经知道了她和丹墀的交易,清楚他特意用尽各种办法把她困在妖王府里不去找丹墀,清楚他在她的补汤里下了让她渐渐无力行走的药,可她就像一个尽职的戏子,将所有心事隐藏在笑容下面,按着他的剧本来,不偏不倚,毫不出轨。   天府大帝的宴会在三日后。三日后妖王出门去,依旧是赫赫扬扬的仪仗,金碧辉煌的车辇,锣鼓开道鲜花撒场,一副气派。今朝率着一众奴仆小厮在府门口送他,锦衣高冠的妖王没走了几步,一个潇洒的转身,跨到今朝面前来:“你……你别忘了喝药。”   “嗯。”   妖王依依不舍地转了身,一只脚刚跨上车辇,广袖一甩,“唰”地又转回来,几步走到今朝面前:“今朝,你……”呆了半晌,好似的确没有什么好交代的了,才怔怔地转开了眼。   他不走,也没人敢动。一众小厮婢女偷偷觑着妖王等他起驾,钱来看了看日头,这天,再拖下去得要是晌午了吧,于是壮着胆子上前一步来:“王,时辰快到了。”   颜渊唰唰两道冷眼飞过去,莫名的钱来顿时噤声,满腹委屈地退了下去,妖王这才又转过头,正打算对着今朝再重新叮嘱一遍,还没开口,今朝一笑:“颜渊,我都知道了。你去赴宴吧。”   心满意足的妖王这才挂上笑脸,眼看着已经走到了车辇前,众人皆吁了口气,正要直起弯了很久的腰身来,那妖王忽然又一个转头,唬得众人又忙不迭地弯下去,差点儿闪了腰。转过头的颜渊依然是对着今朝笑,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等我。”   这才施施然地上了车,终于是远去了。   去之前,颜渊说是只喝一顿酒,几个时辰便回来的,不想这一喝便喝到了傍晚,眼看着暮色四合,妖王府里点起了灯,妖王也还没有要回的迹象,倒是跟着去的钱来匆匆而回,奔到今朝面前,说是颜渊让他回来带个话,那天府大帝喝高了,拉着客人们不放手,因此他怕是暂时脱不得身了,许是不回来过夜也不一定,让今朝先歇息吧。刚刚说完,又急急地奔了回去。   她是习惯等待的人了,也并不在意,点起红蜡,影子照在壁上,影影绰绰。自妖王改了性子以后,府里就清净了许多,舞女戏子等泰半都被放了出去,一到深夜,偌大一个妖王府就有些冷清。因此在这冷清的夜里,忽然多了一些什么声音,就显得分外刺耳。   她推门出去,迎面而来的风带着血腥味,腥臭扑鼻,方才还是月色清辉一地,如今却淡淡地起了一层薄雾,那雾里的人影手执一柄方天画戟,遥遥地朝她这边看来。   四十四   薄雾渐浓,那人身形微动,自朦胧的雾气中一步步走近,显出了一张艳丽的脸。   “丹墀?”今朝瞪大了眼睛。   “是。你几日不来,我就猜到大约是被颜渊发觉了,困住了你不让你再来送命。可是这桩买卖,你毕竟还没有还清,既等不到你前来,我便主动些,亲自来招呼吧。”   “我上次走之前,曾给扶疏留了天界的血灵芝,嘱你日日熬成汤汁给扶疏喝,那是补血益气的灵药。所以我想,接下去几天不去给扶疏渡气大约也是无碍的。况且丹墀你心知肚明,扶疏的身子承不住太多的仙气,我与他本不是同族,仙界重寡情,修罗界重杀戮,两者本就不能融合,频繁地渡气只会害了他。我是知道你肯定会来找我的,却不知道这么早就来了。”   “啊。”丹墀轻轻地呀了一声,画得浓黑的眼底露出些许困惑来,“倒不是来找你渡仙气给他的。是扶疏想你了。”   “扶疏他……”未竟的话语被淹没在了震天的杀声中,妖王府的侍卫头领率了三千侍卫,团团地围成了水泄不通的铁桶,只待将这修罗王斩杀于府中。   修罗王不惊不惧,笑得眉眼弯弯,手腕一翻,将画戟横亘于前,一手抹了一把画戟上还不住沿着戟身往下淌的血,反手往脸上斜擦过去,涂得惨白的脸上瞬时多出一道血痕,映着他兴奋的眉眼,说不出的诡谲。   修罗王,一路行来一身血腥两手罪孽,何曾败过。妖王府顷刻间成了血泊,血泊中央的人手持方天画戟,似乎是杀腻了,眉目间皆是倦意,干脆不再与侍卫纠缠。苦战不下的侍卫们只觉眼前一花,修罗王的身影早掠到了几丈开外,粗暴地挟着那仙子,几个跳跃,便消失在了屋檐上,留了地上一堆目瞪口呆的人和一地血腥。   修罗王的洞府一如既往的晦暗,灰雾间有侍女小厮穿行,鬼影憧憧。丹墀随意将肋下挟着的仙子往墙角一甩,嘲讽道:“怎么一点仙术都没了?是他给你下了药?也亏得你还这么痴情。”   撞到墙上的今朝站起来,拍去衣上灰尘,淡淡道:“他是为我好。他不想我因为仙气尽失而丧命。”   “哼。”丹墀嗤之以鼻,转身细细地洗去手上脸上的血迹,脱下被血渍浸染的衣袍,掂着那把从不离身的画戟犹豫了许久,终于也放到了另一处,将一盆水递到今朝面前:“洗一洗。和我去见扶疏,他闻不得血腥味。”   去看扶疏的时候,他正在熟睡。病秧子活到如今,泰半时间都在昏睡,一张瘦骨嶙峋的脸在睡梦中亦是皱了眉,痛苦不堪的样子。   “他小的时候尚不懂事,偶尔有几次精神好,便吵着嚷着要出去玩儿,我便想出许多个借口来哄他。后来,那些借口都用光了,我正不知如何对他说,他却忽然懂事了似的,再也不提要出去这一回事。只是时常让小厮背他到窗下的椅子上,看着窗外,一看便是一天。”丹墀轻轻坐在床边,替扶疏将被角掖住,浓重的妆容许是因为方才的激战,破碎了些许,斑驳地染在脸上,道不尽的苍凉。   “我曾想,当初竭力保下他,究竟是对抑或是错。若我知道保下他后,他过的是这样的生活,当初我是否会另作选择。也不知道,扶疏若知道后,心里是不是会怨我。”   “也不是一点法子都没有的。”今朝轻声说,“我是仙,仙气固然是上品,然而与他不合终是枉然。你们修罗嗜杀的性子,又注定了不能渡气予旁人。但若是有与你们相近的种族肯渡气予扶疏,再加上仙界的灵药调理,总是会慢慢好的。他还年幼,你们有太漫长的时光,总不能……让他一直这样下去。”她是笨口拙舌的人,并不懂安慰人,只能替他想一个办法。   “哼,说得轻巧。”丹墀冷哼一声,不想却惊醒了床上的孩子,艰难地转了个身,叫道:“父君。”   他急走两步,将扶疏伸出被外的两只细小的胳膊塞回被里去,凌乱的妆容下是慈爱的笑容:“扶疏,醒了?可有什么不适?我把你今朝姐姐带来了。”分明是世间最普通不过的一个慈父,半点没有修罗王的影子。   “今朝。”被子里的人努力地转向她这边,“你来了,就有人陪我说话了,你会住多久?”   今朝还未回答,丹墀早一步替她答了:“很久——如果没有人来找她。今朝,你说那人会来找你么?”   丹墀讥讽的笑容明晃晃地就在眼前,刺地她垂下头去,颜渊是否回来找她,她不知道。   “妖王颜渊啊,我知道。生了一副好相貌,便自然就有风流薄情的资格。旧爱还没下堂,新欢已领进门来,欢情无数又如何,妖王若厌了,那就是厌了。纵然以往海誓山盟将你宠到天上去,等你摔下来时,便是地上的尘土也比你高贵上几分。我曾经选了几个清秀的小厮送去妖王府,听闻妖王欣然笑纳。今朝,他这样寡情的性子,你这样寡淡的眉眼,他如何会为了你闯修罗界?”丹墀偏生还不住嘴,兴致盎然地专挑别人的痛处说,刻薄阴毒。   “父君……”还是扶疏听不下去,小声地开口为今朝抗议,“父君,我想睡了。让今朝留下来给我讲故事,您累了一天了,回去歇着吧。”   “也好。”方才还刻薄的修罗王转瞬间换了一张嘴脸,“那你好好睡。我明天来看你。扶疏,你会好起来的,等你好起来,父君带你去行猎赛马,拉弓射箭,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嗯。”看着丹墀的背影消失于门后,扶疏歉意地对着今朝笑,“今朝,父君没有什么恶意的……”   自然是知道他没恶意的,他说的,不过是一个事实,千真万确,丝毫不爽。川絮和暗陌再一次输给沙棠时,曾对着她苦哈哈地笑:“今朝,我们算认了。从没见颜渊这个样子过,他是对你动心了。”   亦有妖王府的侍女在她耳边嚼舌头:“仙子,您真是好福气。王对您的宠是全府上下皆知了,依我看,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得叫仙子王后了。”语气是说不出的艳羡。   他们总这样说,仿佛得到颜渊的宠是自己的幸运与荣耀。你道是如今颜渊宠我爱我疼惜我,我该是知足了,却不知我曾经的苦苦寻觅与痛楚。   她这一生太漫长,漫长到能够追逐颜渊几个洪荒,像是一张白纸,被泊玉泼了浓黑的墨,就再也染不上别的色彩,却无人知晓她也曾累过痛过,想放弃过,坚持到如今,却连他会来找自己这样一个念想亦不敢奢望。怪道他总说自己傻,不仅痴,还傻。   “今朝,给我讲故事。”扶疏看出她眼底的晦暗,开口唤她。   “啊。”她回过神来,“你想听故事啊。”   床上的人睁大了眼睛期盼地看着她,天生口拙的仙子酝酿了半晌,别扭地扯了扯衣角,才慢慢地讲了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啊……”一个毫无新意的恶俗开头,预示着一个普普通通的故事。   “天庭有一个仙子,她与天庭一个上仙相爱了,他们很快活很甜蜜。可是有一天啊,天界与妖界打起来了,上仙为了保护这个仙子,魂飞魄散了。”   床上的人因为听到了波折处,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啊,那个仙子的爱人死了么?”   “嗯,死了。”她平淡的说着,“那个仙子痛彻心扉,就想去盗天界的至宝,好把她爱人的魂魄结完整。可是她去盗的时候,被天帝发现了,天帝就率了天兵天将来捉拿她。她只有一个人,天兵天将却站满了云头,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后来呢后来呢?”听到精彩处,扶疏忍不住催着,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就连并未离去在窗外守了很久的修罗王,也挑了眉驻足侧耳倾听。   “后来啊……后来天帝被仙子感动,不仅放了仙子,还把宝贝也给她了。仙子就用这宝贝救活了她的爱人,两个人就幸福地在一起了啊。”今朝笑意盈盈,替扶疏擦去额上的虚汗。   “就这样啊……”扶疏显然有些失望,原来是个再俗套不过的结局,两个人历经波折终于相守在一起,圆满如意,皆大欢喜。   “嗯,就这样。”她拍了拍男孩的脸颊,“睡吧。明天我给你讲讲月老座下的金童玉女,这两个孩子可有趣了。”   屋内的烛火灭了。屋外的修罗王无声地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悄无声息地也离开了。   修罗界的夜是至寒的冷,失去了大半的仙气,睡着时只觉得沁入骨头的寒冷,恨不得蜷缩成一个球。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前几日在妖王府的光景,彼时妖王亲自下厨煎了补仙气的汤药,亲手端到她面前,盯着她喝下去,待她喝完了,他在烛光下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温柔的好似天底下最好的情人,哪怕是做戏,也是戏文里水袖轻扬软语温言,唱也唱不尽的缠绵缱绻。   四十五   今朝病了,许是夜里受了凉,第二日四肢乏力,咳嗽不断。   丹墀来看过她,冷笑一声:“真是娇贵的身子,不过来我修罗王府住了一夜,就病成这样。病人有一个扶疏便够了,你这样做出来,却是给谁看呢?”虽是冷言冷语嘲讽着,却到底还是叫了医官来,“好生养着,扶疏还等着你渡仙气。”   修罗重杀戮,一条命随时可以舍去不要,就是受了伤,也是自己胡乱敷点药粉强撑过去,因此医术并不昌明。请来的医官把了脉问了病症,摇头晃脑沉吟了许久,一张老脸时而严肃时而惊讶,依依呀呀了半晌,最后挤出一句话来:“仙子的病来得古怪,恕老朽诊不出病因,暂且先开几张方子吧。”   于是提了笔,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地开了几副方子,当归、陈皮、白芍,说都是补气养神的。丹墀狐疑地看了他两眼,也无法,便姑且信着。   药煎了来,今朝也不嫌苦,捧了药碗一口口地喝着,不咂嘴不喊苦,眉头也不皱一下。   “你倒是乖。以往扶疏喝药,总得一口药一勺白糖才哄得他肯喝,末了还要哭一番,仿佛是要让世人都知道这药的苦味般才罢休。”丹墀皱了眉在旁边看了良久,淡淡道。   “身子是自己的,药再苦也要喝。”   “可这药没用。”丹墀忽然戳破了那层纸,“你病,不过是因为仙气失了大半,这普通的药如何能治得了。”他忽然皱了眉似在回想,“几日前便听说妖王驱使了底下人上天入地地去找那些灵芝仙草,原来是为你熬成汤吊你那几口气。可我这修罗府可没有那些灵丹妙药,便是有,也断然不会用在你身上,你还这么尽力喝着这些药做什么?”   “我想活下去啊。”她抬了头睁大了眼睛,说得理所当然,“就算是普通的药汁,总有一些助益的。能补一点就补一点,我好不容易找到泊玉,总想长长久久陪着他的。”   “这倒是实话。你确实是个实心眼儿,若扶疏能有你这想法,不再整日想着寻死什么的,我便也安心了。”   “他会懂的。活着总比死了好,只要世间还有记挂惦念的人,那最后一口气总是不会轻易咽下。”她喝干了最后一滴,的确是不如从前在妖王府喝的那些药那么有效,妖王府的药,不愧是千年灵芝万年人参熬成的,汤到肚腹,好似一团暖气,熨帖了五脏六腑,是源源不断的精气,如今这药,喝了却与没喝一个样。   丹墀好似看出她心中所想,忽然看向窗外,冷笑一声:“你等的人来了。你也不必喝这凡间的药了。”   话音刚落,果然有神色慌张的小厮,一路高喊“禀”,一路跌跌撞撞冲进来:“王!妖王、妖王攻进来了!”   丹墀不紧不慢地祭出方天画戟:“几个人?”   “一个。”   妖界的王好身手,锦衣高冠长身玉立,单骑独闯,对着千军万马不慌不忙从容泰然,无人敢贸然近其身,一袭白袍上血迹点点,碧玉笛化作的秋水剑上粼粼剑光,分明是立于血泊中,却高洁如一竿修竹。   “好身手。”缓缓踱出的丹墀拊掌赞赏,“不愧是妖王。”   “诚不敢当。不及修罗王一人血洗我妖王府上下三千侍卫,这等魄力,渊自愧不如。”嘴里说着恭维客套的话,眼里却已是杀气冲天。   丹墀冷哼一声:“妖王此来敝府,是为那三千冤死的侍卫讨个公道?”   “自然。”颜渊似笑非笑,“修罗王来头不小,渊本无意与你为敌。然而我妖王府却也不是任你来来去去由得人欺负的,此番若不讨个公道,倒怕是兄弟们有怨言。”   “如何个公道法?”那边的修罗王也挑了眉,闲闲地问。   白衣乌发的妖王手腕一抖长剑一挥,挽出几朵剑花,甩落了一串血迹,说不出的意态风流:“不过以命抵命罢了。”   丹墀这才举目看去,血泊中横七竖八无数尸身,方才来报的小厮悄悄上前一步,附在耳边低声说:“王,折损了三千个弟兄。”   不多不少,正好三千。正与妖王府死去的侍卫数目相等,丝毫不爽。   丹墀挑眉看向那平日里放荡不羁没个正经的妖王,眼底露出精光来:“既然妖王公道已讨,那么丹墀就不留你了。”   “稍等。”颜渊反手一转,剑入剑鞘,又化作了一管吟风弄月的青玉笛,“还有一个重要的人,也是修罗王从我府里带走的,要将那人还我,那才是还清了公道。”   “是今朝吗?不错,她在我府里,可我不想放。”台阶上的修罗王闲得快要剔起牙齿来,十足一个漫不经心的样子。   颜渊眼神一沉,冰霜漫上了眉睫,双目隐隐泛起了红。   “呦呦呦。”丹墀吊高了眉头,“她欠我的尚未还清。这世上没有白吃的饭白得的钱,既要了我修罗界的宝贝,那便该一物换一物,丝毫便宜也占不得。如今这交易尚未了解,我怎么能放她走?”   “她的仙气已然不多,即便是全渡给了扶疏,也未必能救得回他一条命,这还不算还清么?”   “自然是不算的。”丹墀看着颜渊慢慢伸长的指甲和赤红的瞳孔,笑道,“妖王这是要妖化了么?我丹墀未必打得过妖化的你,也未必会赢,可要拖你的时间却是容易的,我们自然耗得起,可今朝却未必等得起。”   “她怎么了?”妖化的迹象顷刻间退得无影无踪,颜渊举步就要冲进去找人。   “病了。”一把方天画戟横亘于颜渊前,挡住了去路,“她仙气失去了泰半,我府里也没有你那些四海八荒寻来的汤药吊着她的命,再拖下去,大约是活不成的。可我不能放她走,放了她走,便换做扶疏命在旦夕间,颜渊,若你是我,你如何做?”   颜渊眼中瞳色明明灭灭,变幻了许久,一字一句道:“丹墀,你放了她,她的债,我来替她还。”   “你?”丹墀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的人,“你来替她还?”   “是。你我都知,上仙与修罗相克,渡仙气固然能救得了扶疏一时,却救不了一世。若有一个与修罗相近的族肯渡气予他,那方是正道。而与修罗相近的族,只有妖族。”   “你要渡妖气给扶疏?”丹墀越显惊讶,各界的王,精气是根本,若非万不得已绝不浪费一分半点,更有几族的王每月都要捕捉人间童男童女吸□血以补元气,眼前这妖界之王却主动提出要渡气予扶疏?   “哈!都是傻子!”丹墀失声大笑,“颜渊,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谈不上值得不值得。他既允诺了替她来还债,便从无后悔之说。不过是渡妖气,又何曾抵得上她三百年忘川水中过,三百年地府受刑罚,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她承过的苦,他也该受相当的痛,方对得起她万年来的追逐和思念。   “你是当真?”妖王的脸再认真不过,没有半点玩笑的样子,惹得丹墀又忍不住问了一遍。   “一言九鼎。”   这倒是,妖王说出的话,从未有失信过的时候,丹墀正盘算着,忽听颜渊又说:“我既许了诺,你该把今朝还我了。”   “哼。我怎知你要回了今朝后是否会反悔?”   颜渊徐徐抬起漂亮的眼睛,语气清冷而寡情:“你自然可以不信。你若不还我今朝,她顶多就是一个死。她若死了,我自然几世守着她的轮回;可扶疏本就是你逆了天命保下他的,苟且偷生已算幸运,若死了,便连轮回都入不得。你说,你该不该信?”   话已至此,再无不放人的理由,丹墀拍了拍掌,有侍女扶着今朝出来,本就是一身灰扑扑的衣裳,衬得那没有血色的脸越发苍白了。   “今朝!”话音未落,侍女只觉身旁掠过一阵疾风,手中一空,方才还扶着的仙子早在了妖王怀里,虚弱地倚着他的胸膛。   “还望妖王说话算话,万不可失信于人。”丹墀冷眼看着颜渊施了妖法,将身上染血的衣裳换做了一身干净的白袍,这才爱怜地拿袖子替今朝擦去额头上的虚汗。   “自然。”怀里拥着今朝,头也不回的妖王走得潇洒。   妖王府地砖上的血迹已被冲洗干净,闻不到一丝血腥味,倒是燃起了香炉,嫋嫋地漫在室内,等着床上的人苏醒。   早趁她昏迷时又一口一口地喂她喝了一碗汤药,算算时间,如今该醒了。颜渊坐在床边正掐指算,床上的人醒了,眨了眨眼睛,哑声道:“颜渊?”   他莹白的手指一颤,几经沉默,才平静了语气,笑道:“醒了。我正在算你几时醒来。”   “嗯。”她挣扎着要起身,他却忽然俯下身,将她抱了一个满怀,“傻子,你不知道逃吗?我若迟来几天,你还真打算把仙气都渡给扶疏?”   这拥抱太过结实,今朝挣扎了几番,才探出头来认真地替自己辩解:“不是我不想逃。你给我下了药,我施不了仙术,也没有力气逃。”   “你……”花好月圆的缠绵时光,也只有她会来煞风景,可毕竟人是回来了,活生生的就在他怀里,人道是世间百种娇媚万种风情,他却如今才知晓,何为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   “今朝,我以后……再也不去喝酒了。”喝酒误事,若不是被天府大帝灌醉留宿,又怎会经历这剔骨一般的痛。   四十六   妖界的节气如同人间,清明过后就是谷雨。如散丝的细雨悄无声息地随夜而落,第二日清晨推窗,正是柳枝经雨重,松色带烟深。   茶花精穿了绿蓑衣,手里挎了篮子,撩了素色裙摆跨进门槛,远远地就扯开嗓门喊:“今朝!”   “哎。”小傻子一边连声答应着,一边急匆匆往外跑,鞋子绊到门槛,少不得又是一个趔趄,身后的男人眼疾手快,一手圈住她柔软的腰肢往后一带,薄唇就贴在了耳边:“小心。”语气是十分的诚恳淡然,手掌却不见得有那么正人君子,故意轻薄的紧贴在薄薄的一层春衫外面,滚烫的热意惹得小傻子面红耳赤心慌意乱,刚一举步,左脚又缠到了右脚。   “呵呵……”颜渊心情大好,慢吞吞地跟随在今朝后头,远远见到茶花精,立刻垂眼、挑眉、负手,又是一个高高在上骄傲张狂的妖王,全然没有了与今朝相处时的温情。   “王。”茶花精见了颜渊,正欲弯腰行礼,主座上的那人不耐地挥了挥手,盛气凌人的一双眼朝她瞥了一眼:“来找今朝何事?”理所当然的气壮样子,俨然如同人间的丈夫,牢牢地霸占妻子的一切,不肯叫旁人欺负了她去。   “今日谷雨,人间风俗,这日要‘走谷雨’,走村串亲也可,只去野外走一圈也可,所以我来叫今朝。”茶花精顿了一顿,又把篮子上覆着的花布掀开,“这是香椿,谷雨时吃是最爽口的了,我想今朝大约是没吃过,所以就带来给她。”   其实不只是今朝,便是连在妖界活了六百年的妖王也没吃过。走谷雨这个风俗颜渊是听过的,亦有一些长老养在深闺的女儿邀他去踏青,泰半是羞答答的,间或也有豪爽大胆的冲到跟前来,一双善睐明眸盯着他不放,活像是要吞吃入腹似的,可不可一世的妖王哪里会将无聊的风俗看在眼里,四两拨千斤,轻轻巧巧地敷衍过去,将那些女儿家哄得柔肠百转,他自己却一个转身,照旧纸醉金迷,笑倒在温柔乡里。   茶花精是知道妖王素来的秉性的,知道他大约是不屑去的,因此也不在意,只等着今朝回复,不想今朝还未开口,平空里却忽然有人先开了口:“今朝,那我陪你去走谷雨吧。”抬头一看,那妖王正看着今朝,眉眼俱是笑意,好似酷烈炎日黄昏时的温情,柔软而暧昧。   于是便抛下了茶花精,施施然地搂着因为害羞而有些抗拒的小傻子迈出了妖王府。一路上春光无限,钟声、烟雨,油纸伞下一对对男女偷偷地看对方一眼,又很快羞红了脸,各自别开头去。若是以往,颜渊早该冷冷嘲笑起年轻的后辈,皱起眉叱一声“无聊”扬长而去,可如今,在这满城风絮中,看着身旁小傻子有些憨厚的笑容,才恍然觉得,其实……也并不是这么枯燥。   同来走谷雨的人并不少,三三两两地遍布了一个山坡,不远处的狐王一身黑衣独立于烟雨中,看到颜渊,调笑起来:“呦,颜渊,你这是在走谷雨?什么时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说罢还装模作样地往西边瞧了一瞧。   除了川絮,又有旁人来凑热闹,隔着大老远,霸气虎王的洪亮嗓门就传了过来:“咦!这不是我今朝妹子么?你这是来走谷雨哪?来来,快到哥哥我的伞下来,保你有个好姻缘!”   更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沙棠,怀里搂了娇滴滴的美人儿,笑嘻嘻地加进来:“今朝,走谷雨走谷雨,无非是图个好兆头,替自己的姻缘求个好福分,这时可要好好选择这伴在身边陪你走谷雨的人啊,要是选个风流登徒子,这再好的姻缘也是蹉跎了……”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往颜渊身上飘。   风流登徒子的那个谁沉了眼,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这不识相的三个人,一张脸拉得老长,示威性地将今朝的腰又往自己这边搂了一搂,吊高了眉头,一脸幼稚的愤恨。   “风筝!”忽有人轻声地惊呼,惹得众人齐齐抬头往天上望去,那绵绵细雨已停了,露出绿稠稠湿润寥廓的天空来,几只风筝便趁着风势,悠悠地滑在天幕上,众人皆扬着笑脸指点着,说那只风筝好生逼真,那只风筝的颜色又鲜亮,正指点着,忽然有一只大黑鹰风筝,雄赳赳、气昂昂,气势汹汹地展翅而来,引得众人一阵交口称赞,于是那黑鹰愈发地张扬起来,不想正得意间,天边又慢腾腾晃悠来一只风筝,是通身火红的麻雀,赤羽黄嘴,亦是活灵活现。春季多风,忽而掠过一阵不大不小的风,便将两只风筝吹得近了,风筝线绞麻花儿似的绞在一起,远远看去,恰像是一只大黑鹰爪下抓了一只小麻雀,逗得地上的人轰然一阵大笑。   看官是开心了,风筝的主人却生起了气来。远远地就听到一声大吼:“格老子的!哪个小王八羔子缠了老子的风筝的?”   这声音太过熟悉,颜渊眉一挑,果然听到身边的今朝欢喜地唤了一声“迟桑”。   那银发金铃的上古神兽粗鲁地扯着风筝线,一阵拉扯无果,暴躁地摔了线轴,撩了袖子恶狠狠地便要去寻麻雀风筝的主人。   不远处早有人看出形势不对,灰溜溜地丢下风筝,正预备悄无声息地溜走,早被大步赶来的迟桑逮了个正着,拎小鸡似的拎了脖颈上下打量。   妖王饶有兴致地支了胳膊看这一场闹剧,笑嘻嘻道:“迟桑捉住的那个,可是麻雀精?”   沙棠亦眯起了瞳孔:“可不是,就是麻雀精。这会儿可热闹了。”尾音悠长,别有深意。   果然那边已经吵嚷起来了,麻雀精鼓足了勇气,鸟爪子直指到上古神兽的面前去:“你、你是上回那个抢我生煎包的土匪!”   “他奶奶的!老子几时抢过你的生煎包了?别顾左右而言他!你缠了我的风筝,给我赔来!”   迟桑瞪圆了眼睛,十足十的霸王模样,瞪得那麻雀精愈发缩了背耸了肩,将手笼到袖子里去:“我又不是有意的……再说你也缠了我的风筝,你也该赔的。”那可是自己做了几夜才做好的风筝啊,亲手粘的胶上的色,特意选了鲜亮的红色,麻雀本就是灰扑扑的羽毛,放到哪都是再平凡不过的,现实中既不得,做个风筝当念想总是好的,油光水滑又鲜亮,偏生又碰上了这霸王,真真是孽缘。   众人只当看小情侣拌嘴,哈哈一笑便散了,倒是今朝放心不下迟桑的性子,只担心他在天界放肆惯了,到了妖界也会欺负人,正要去帮麻雀精说情,身旁的男人将她腰身一转,一张脸就俯了下来,鼻尖对着鼻尖,是十分亲昵的口气:“不要管他了,麻雀精的性子你不知道,倔得很。这一场吵下来,指不定是谁赢了,迟桑未必讨得了好,留着他们俩人,随我回家去罢。今天玩得高兴么?下次我再带你出来?嗯?”一个“嗯”字,婉转悠扬,语调微微上扬,好似悠悠地从舌尖钻到了心里,一刹那间便惹得今朝心神俱乱,于是得逞的男人嘿嘿地咧开一口白牙,带着他的小傻子回家去。   沿着山道慢慢走回去,又密密地下起了雨,一把竹骨伞挡不住斜风细雨,于是伞下的两个人下意识地就贴近了身体,妖王圈了今朝的腰还不知餍足,得寸进尺地更圈住了整个人,笼在自己胸前,袖子衣摆皆备打湿亦不自知。被他圈在胸前的今朝抬起头来看,便只能看见他半湿的肩头和濡湿的乌发上几点晶亮的水光,说不出是怎样一种模糊柔软。   寥寥几步路,两人却走了泰半个时辰,妖王府朱漆铆钉的大门才渐渐显了出来,门边就有人一跳而起,冲到颜渊面前,一张脸上又是恐惧又是焦急。   “钱来?”   “哎呦我的娘喂,我的王啊,您总算可回来了,小的在这门口等了您大半天了啊!您是不知道,您不在的这时辰里,可全是靠小的在撑着哪,小的真是尽力了……”絮絮说着,竟还抹起了眼泪鼻涕,无端的委屈。   颜渊指尖微动,几点金光隐隐绰绰,察言观色的钱来立刻收了眼泪甩了鼻涕,躬身答道:“王,是修罗王,带着修罗太子来了。”   颜渊冷哼一声:“本王还在想着他几时上门,不想他动作倒快。他什么时辰进府的?”   “您走了不久以后,他们就来了。现下里正在花厅等着您。”   一路行去,府里的小厮婢女们凑在了一起窃窃私语,妖王一脸的从容淡定,流言纷纷中昂首大步,一双闪亮亮的黑眸,张狂无忌逼得人侧目回避。一径走到了花厅前,忽然顿住了脚俯下身来,直视着身边的人:“今朝,有我。”   我知我过去荒唐无忌,对你不住。固然你不在意却也是刻了伤在心头,结了疤不代表没流过血。你道你爱我慕我,一路追我至此,可实心眼儿里却从来不信我,才不肯将你欠的债一笔笔说与我听,可如今,你只需看着,看我替你还债;看我也替你,做一些什么事。   四十七   簌簌的春雨下得薄,雨收了以后,便是一派明媚天光。   颜渊好兴致,横了青玉笛在一树繁花下悠悠地吹一曲一斛珠,绝美景致不知惹了多少婢女躲在树后偷偷地看,笛声清远悠扬,穿杨渡柳传到了正在房内陪扶疏的今朝耳里,不禁侧耳凝神去听,那笛声里倒像是有幽幽的一种怨,便不由自主想到了平素那人故作委屈的可怜样儿,嘴角也不由勾了起来。转眼看到床上的扶疏,已是开春的时节,他却还厚厚地裹了被子,一张唇淡得没有血色,方才还缠着她讲月老红线的故事,可也不过听了一炷香时间便睡去了。   于是便替扶疏再掖了掖被角,循着笛声悄然而去。   吹笛的颜渊眼一转,看到了循声而来的今朝,于是便和着她脚步的节奏吹得越发起劲,一曲吹罢,今朝也正走到眼前,余音还在袅袅绕梁,玉笛却离了唇,潇洒地在他指尖转了一圈。   “来来。”他一把将今朝揽到胸前,“我来教你吹笛子。”   琴棋书画,蠢笨的今朝仙子向来是不会的。垂下眼也只看到自己笨拙的手掌,全然不像颜渊修长的莹白手指,搭在碧青的玉笛上,无端端地生出一种香艳的感觉来。于是便窘迫地挣扎,讷讷着说:“我不会……”   颜渊也不勉强,就这么懒洋洋地抱着今朝,看远处天边的云彩时卷时舒。   “为什么丹墀和扶疏会住进妖王府?”是今朝先打破了宁静,开门见山地便问。暂且不说修罗王和妖王曾有过节,便是从来相安无事的两个人,作为一界之王,也是断然不会允许卧榻之旁有人酣睡,平日里对方占了自己的地盘一寸,保不住都能挥兵相向兵刃相见,更何况修罗界的王竟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妖王府,因此不止是今朝不解,便连几个久不问事的长老都皱了眉叱颜渊荒唐,倒是沙棠他们几个,听了这事后哈哈一笑,意味深长。   “你不要多想。我曾欠了丹墀一个人情,此番不过还他罢了。修罗界的医术不够昌明,嗜杀血腥,因此连药草也不愿生长在那地界上,所以我接了扶疏过来,用药帮他调理调理,许是有助益也不一定——修罗王,是吧?”   顺着颜渊的视线,今朝这才看到了不知何时驻足于此的丹墀,面对颜渊似笑非笑的反问,不过冷冷哼了一声:“笛子吹得不错。”   “过奖。”   “小儿素来喜听笛声,近来因迁了地方住到你府里,又有些择床,因此入睡倒比平日里困难了些。若是能睡前听一曲笛声,想必也容易入睡些。”说着,用长长的指甲拂过自己画得凌厉的眉,一副漫不经心轻描淡写的样子。   妖王勾起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字:“既如此,本王日后便时时注意着些,选些安眠定神的曲子来吹。”   今朝狐疑地看他两眼,高傲的妖王何曾如此屈服于他人过?于是那些说辞便更显可疑,可是更要进一步问,颜渊早用玉笛掩了唇,敷衍而过。   妖王府就这么住进了两个外人。因着扶疏体内今朝渡的仙气还未完全散去,此时若冒然渡妖气,只怕两股气不相合,反倒是有害于宿主,因此只能先慢慢调理着,打好了身体底子也不迟。于是不过才住了两三日,灵丹妙药却流水似的全进了扶疏肚子,倒也真是有效用的,扶疏白纸一般苍白的脸上竟多了一些红晕,亦长了一些肉,虽仍然是病恹恹的,到底是有些精气神了。一有了力气,便开始给人添堵,日日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缠着今朝讲故事,要她陪着不说,还喜欢让自己父君也陪着,像是要特意将两人凑一起似的。恨得那个谁牙痒痒,冲进房内要把小傻子带走,却在看到今朝哀求的眼神下又软了下来,便只能夜夜守在扶疏门口,差点儿化成狼爪把粉墙都挠个遍。   今日亦是。修罗太子突发奇想想听听冥界的事情,譬如楚江王、孽镜台、望乡台……说是自己也是个将死的人了,不如现在先了解一些地府的事情,假若哪天下了地狱,也好有个准备,扁了嘴说得那叫一个哀切,于是本该离开的小傻子一心软,又陪了他大半个时辰,留了妖王一个人在外来回踱步,看那明月从东方的日头渐渐移到了中天,惋惜地叹着抱着小傻子缠绵缱绻的一个夜是没指望了。   正等着今朝,院墙角噗通一声,一个黑影利落地从围墙外翻了进来,一头银发在月晖的照映下亮得刺眼,大摇大摆地往这边走来,猛然见到守在外的颜渊,又朝屋内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什么似的,指着颜渊大笑:“哈!颜渊,你当初还嫌老子占去今朝太多时间,老子不和你计较,不过如今你可见着真真厉害的人物了吧?可比老子难缠吧?”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颜渊也不恼,迟桑不待见他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只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神兽:“近日你怎么天天往府外跑?清晨出去,深夜才回来,这是去哪了?今朝一直在念你呢。”   方才还猖狂的人立刻别扭地别开眼,支支吾吾地敷衍:“没、没去哪……不过就去外面和他们喝酒……”转眼看到颜渊脸上故意的表情,立刻恼道:“格老子的!小爷我去哪里用得着你管?惹恼了小爷,小心我明日就把今朝带走!”   手里转了笛子,妖王一脸的闲适从容:“只怕这一回,你想带走的不知是今朝了吧?那麻雀精虽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子,性子有些倔,也有些聒噪,可你既然选了她,就好好待她。”   迟桑冷哼一声,举步就走,擦身而过的时候,方听到妖王似是叹息的一句:“不要像我这样……”剩余的话被夜风吹散了,听不清。   迟桑走了以后,又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心里渴望今朝的感觉就越发地盎然,颜渊忽然灵犀一动,玉笛在月光下流光溢彩,一曲安神的曲子便传了开去。   屋内正陪着扶疏的两人听见了俱是一愣,丹墀先笑开来:“呦。这是妖王在催人了,好让扶疏你赶紧睡觉,把今朝还给他呢。”   像是应了这句话似的,屋外的笛声愈发激越高昂,若有心仔细听一听,竟还有一丝委屈的怨,仿佛一首宫怨诗。夜也确实浓了,扶疏已忍不住打起呵欠来,又看到今朝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放开了小傻子:“今朝,你回去吧。明天再来陪我。”   屋内的烛光灭了,浓黑中只有立于夜风里的那人,一身白袍月华清辉,上前一步来握住今朝的手,低下头来,嘴角柔和地翘起,眉眼俱是弯弯的,妖王颜渊若是真疼一个人,便仿佛真的是天底下最好的情人,能把你直宠上天去。   寥寥几步路,他絮絮说起迟桑的事情:“大概是看上了麻雀精了,你说天底下的事情真是古怪,一个是上古神兽,一个是道行不到五百年的麻雀精,长得也不出奇,有时候我倒还真怀疑月老的红线绑错了,不过你莫要担心,麻雀精的性子还是很好的,想必是不会让迟桑难过的,倒是迟桑,这样如同孩童一般的性子,也不懂得疼人怜惜人,怕是麻雀精要受委屈了。”   被临时叫来提灯的钱来在前方走着,低了头忍住笑意,还说旁人呢,妖王不也是这样的性子,只怕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又如何呢?到头来再纨绔的浪荡子,再凉薄的冷心肠,依旧是化作了绕指柔。   “总是麻雀精麻雀精的,她难道没个名字么?”今朝问,对于麻雀精的印象十分淡薄,只有那喜欢将手缩在袖子里的背影,耸着肩,像是市井的小无赖。   妖王偏了头努力思索:“名字是有的……只不过她一向来喜欢住在凡间,长得也没不怎么出奇,大家也就忘了她的名字,我想想……”   “是了。”他忽然一拊掌,“是叫玲珑。”   普通平凡不起眼的麻雀,从头看到脚,既没有耀眼鲜亮的羽毛,亦没有婉转啁啾的歌喉,一双黑豆般的眼睛也不流光溢彩,唯一可取的便只有娇小的身子,因此想来想去大约也只有玲珑这个优点了,可即便是这样,也只能勉强与小鸟依人这个词沾上半点边。   “容貌什么的倒不重要,品性好,能待迟桑好,我也就放心了。迟桑他……跟着我吃了太多苦,如果能安定下来,倒也是不错的。”   “自然是不错的。有个女人管着他,他也不会总来找你了。”颜渊平平地说着。   前方的钱来偷偷地瞄他们的王一眼,今朝也偷偷地瞄他一眼,这语气实在是有些酸,可笨口拙舌的人不擅解释,也只能沉默着。   所幸没走两步便到了屋内,钱来刚一退下,妖王便如逮着了鸡的黄鼠狼,张口就往今朝脖子上啃下去,表情是够凶狠了,下口时却只是轻轻的一咬,那表情哪里是狼,分明是一只狐狸。   “小娘子,让本大爷亲一个。”像狐狸的狼笑弯了眼,轻佻地挑起今朝的下巴,她脸上的表情却迅速变换,痛苦地弯下腰去。   “今朝!”他慌了神,扶住蹲下去的人,细细地抹去她额头上冒出的虚汗,“又发作了么?”   失了大半仙气的上仙,总是会生出些疾病来的,纵然不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可一些体虚头疼的小毛病却也足以叫关心的人将一颗心高高吊起,“好了么?”颜渊吻着今朝,一路从额头吻到鼻尖,又辗转着吻到耳后,“还痛不痛?”   捱着痛苦苦忍过这一阵,终于痛楚是渐渐消退了,微喘着抬起头,今朝忽然抓住眼前男人的手:“颜渊。”   “嗯?”   “不要替我还债。”   四十八   “就这样开始吗?”浓妆的修罗王很有些紧张,不断擦着扶疏额上冒出的汗。   “呵……”颜渊斜睨一眼,“不过是第一次试一试罢了,若有什么不对我就立刻收手,你怕什么。再者说了,他调理了这么长时间,该是能承受妖气了。”这不这几天还有力气霸着今朝来给我添堵了么?这话却不能说出口,憋了几天气的妖王只能默默地咒骂。   丹墀便沉默了,只是一径擦着扶疏额上的汗,直擦得扶疏忍不住皱起了眉,小心翼翼地抗议:“父君,我不热。”   颜渊看他一眼,修罗太子细白的皮肤被擦得一片红彤彤,配了那欲语还休的苦闷表情,一副惨不忍睹的样子,于是便收了戏耍丹墀的心思,一指抵上扶疏的颈侧,立刻就有淡紫色的流光从他莹白指尖流泻出来,渗入了扶疏的胸膛内,转瞬间无影无踪。   “这就好了?”从头到尾睁大眼睛盯着这一切,一眼也不曾眨过,看到颜渊收回手时,丹墀忍不住问。   “好了。”颜渊立起身来,在床边俯视着扶疏,“第一次不宜太多。且先观后效如何罢。”   床上的扶疏已然睡着了,眉眼舒展开来,似是十分香甜。   “这一次的就完了,等过几天再进行下一次。”颜渊说着就要走,本就是瞒着今朝偷偷过来的,若是被她发现了,依着她的性子,只怕是前功尽弃不说,甚者她还不知用什么来补偿自己呢。这小傻子啊,有时候却不傻,计较盘算着他的一点一滴,宁可自己吃亏受苦,也绝不让他委屈半分,真是……精明得很。   “今朝知道么?”身后的丹墀状似不经意地问。   “呵,怎么能让她知道。这小傻子别的没有,蛮力气一大把,若是知道我要来渡妖气给扶疏,大概绑也要把我绑住。”   丹墀听在耳里,只觉得颜渊的语气似有愤懑和埋怨,冷笑一声:“这本就是她欠我的。你不过替她还债罢了。”   “啧,丹墀,你未免将我看得轻。妖界也不是你修罗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我妖王渡妖气予你儿固然是替今朝还债,可你如果以为能不付出任何代价坐享其成却也未免想得太容易。”   “呦。”一席话说得丹墀挑起了眉,“原是在这等着我呢。我以为,你愿意为了今朝付出一切。”   “我当然愿意。可我也是妖王。”固然六百年来没替妖界谋得什么利益地位,众人说起这妖王来直摇头叹道荒唐无忌,可家长里短的纷争零碎事却处理了亦有上百件,十件里面纵然九件是错的,总有一件是对的。   他天性懒散凉薄,未曾想过为妖界众子民造福,六百年前妖界为了紫灵珠与天界大动干戈,就是为了让妖王出世好一举夺下天界。可妖王虽是出世了,却无心于此,整日流连花丛,偶有长老痛心疾首地怒斥其平庸,他也不过一笑而过:“何苦与天界斗个你死我活?这样子不是挺好的么?再说了,妖界的妖泰半贪图安逸,对行兵打仗厌恶得很,不如就维持目前的光景罢了。”长老无奈,又登门说服其他妖族的一族之王联名上书要求攻打天界,可不想弹指间时光倏忽而过,从前的老族王早退了下去,换了新的年轻族王上任,川絮、沙棠、暗陌,个个是不思上进的主,直把长老的话当笑话来听,气得长老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颤巍巍地叹息:“老了老了……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了……”自此回府养老,再也不问世事,不去受那年轻人的气。   于是这妖王一做便是六百年,却不曾开疆扩土,亦不曾光耀妖界,可颜渊再平庸也有底线,所谓妖王,愿不愿做是一回事,可既然做了,便要挺起胸膛挑起那责任。妖界不去占旁人的便宜,不代表由得旁人来占他妖界的便宜,最起码也得守住这已有的土地,“可我却渡了妖气给你儿子,一次两次不打紧,十次八次却也是伤元气。若有觊觎的旁人趁此机会来攻打妖界,我偏又因为伤了元气抵挡不住,那我颜渊有何脸面面对这底下千千万万的子民?”   妖王句句咄咄逼人,丹墀却只是冷笑一声:“那是你妖界的事,与我何干。要渡妖气也是你颜渊自愿,你大可不必渡,我自会去找今朝,她是实心眼儿,欠下的债拼了命也会还,等到仙气渡尽了,到时候只怕你只能得到一具尸身了。”   颜渊也不恼不急,修长十指下意识地在腰间的青玉笛上无节奏地轻按,笑道:“我说了,她若死了,我便守着她的轮回,哪怕几个洪荒也守下去。可扶疏的命是你逆天保下的,就凭今朝那点仙气,渡光了也未必救得回来,放眼四海八荒,也只有我尚且有办法试着救他一救。你若去找今朝,最坏不过就是我们各自死了心尖上的人,我尚能有希望等她下一个轮回,可扶疏却是连轮回都不能入,你就连一个盼头都没有!”   刻薄阴毒,句句戳破旁人的希望,他却一脸闲适从容,冷冷看着丹墀凌乱妆容下变幻莫测的脸色。   “你要如何?”几经沉默,丹墀终于妥协,涂了浓重色彩的眼里一片阴鸷。   “如今无事。日后若有劳烦修罗王之处,自然是要上门来讨这个人情的。”   “哼。”丹墀轻哼一声,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   找不着颜渊的今朝一路寻到丹墀的院子里时,看到的便是他两人心平气和地下着一盘棋。颜渊见到了今朝,一把将她揽到自己膝头上坐下:“今朝,陪我下棋。”   丹墀慢条斯理地吃掉颜渊几个子,嘲讽道:“下棋还是专注点的好,一恍神间,别说是棋局了,纵是多年的基业,一夜间摧枯拉朽风云变幻也是有可能的。”   “呵呵。”颜渊爽朗一笑,“美人在怀,输一盘棋又如何,便是输掉江山亦无妨。”   小傻子听不懂两人之间的暗语,红着脸挣扎出颜渊的怀抱,跑去室内看扶疏。再出来时一脸惊喜,却又有些狐疑:“丹墀,扶疏好似忽然之间好了很多,脸色都红润了。是不是你喂了他什么药?那我明天就给他再渡一次仙气,也好趁热打铁巩固他的底子。”   “啪”的一声,颜渊扣下一枚棋子,头也不抬道:“喂的是太华山上的肥遗翅与小次山上的朱厌血做引子的药,珍贵无比,只是服了这药,不得渡任何气以免与药力冲撞,所以你暂且不用渡仙气。只听丹墀的话便可。”   绕口令似的一串儿果然把小傻子哄得一愣一愣,便将信将疑地信了,木讷讷地“哦”了一声,便傻乎乎地被颜渊又轻薄了豆腐去:“今朝,亲一个。回去等我。”   自此后,扶疏居然一日好过一日,曾几次碰上过丹墀,他脸上俱是笑意,真真是喜上眉梢,本就艳丽的容颜再展颜一笑,立刻便成了妖王府侍女说些闺房私密话时的“那个他”。   这一日,妖界桃林的桃花一夜间灼烈地开了个遍,红艳艳了半边天,仿佛连天边的云彩都染成了绯红,喜气得很。颜渊拉了今朝的手说是要赏花,方走了几步,肩头发上已然落了几片花瓣。   正缠绵缱绻间,桃林深处走出了一个人影,紫衣的男子背上伏了一个小小的人,慢慢走到了今朝与颜渊面前,抬起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来。背上的小人也抬起瘦削的脸,笑眯眯地朝今朝打了个招呼:“今朝。”   “扶疏?”今朝大喜,冲口而出,“你能出门了?”   “嗯……今天特别有精神,好像全身都有了力气似的,我就托父君带我出来……”   话未说完,被颜渊吃惊地截住:“你父君?丹墀?”   那男人习惯性地用长指甲拂过眉:“怎么?不认识了?”   眼前的人洗去了浓妆,重重铅粉遮盖下的容颜失了往日的艳丽,却平白多了英气,眉目间俱是俊朗,正是修罗王丹墀。   “你……”颜渊带着今朝后退了一步,离了丹墀一尺还不够,一脸不可置信的惊恐。   “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出门,父君高兴得很,我就央着父君洗掉妆,也算是吓你们一跳,呵呵……”伏在丹墀背上的扶疏欢喜地笑,样貌是仍显虚弱的,可精气神却仿佛刚夏日里发了芽的植物,生机勃勃。   这边颜渊仍是一副呆若木鸡的傻样,那边扶疏却拍着丹墀的肩,又笑又叫:“父君!那里那里,那棵桃花树开得真好……父君父君,那桃叶上趴着的就是卷叶虫么……父君!有一朵桃花落到我手上了呢,真的是很好看……”孩童软软的吵闹声音随着两人的离去而渐渐低下去,分明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欣喜和欢乐,听在今朝耳里却只觉得心酸。   于是便握紧了颜渊的手:“颜渊,扶疏能好起来,我真高兴。”   “嗯。”颜渊回过神来,“是呵,很好。”   很好,都很好。扶疏能够出门了,再过几日许是能走动了;丹墀也不画那凄艳的妆了;你是打心眼里疼着扶疏的,扶疏好起来,除了丹墀,便是你最高兴了。皆大欢喜,那么,一切也便是值了。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这一章不知道有没有稍微把颜渊作为一个妖王的形象给写出来,嗯,大家不要鄙视他,他其实也有为妖界干过事情的,好歹也是一个王o(╯□╰)o,我怎么觉得我越描越黑,嗷,遁走。   四十九   迟桑说:“丹墀你最近心情很好么。”   是很好,自扶疏的身子有了起色后,修罗王再也不以浓妆示人,露出一张素净的英挺脸庞来,见着谁都要笑一下,于是就呼啦啦倒了一大片侍女。   “呵……”丹墀也不搭理迟桑,兀自傻笑着,转个身飘然远去。   有路过的大胆侍女笑盈盈上来凑话解惑:“迟桑公子,修罗王是因为小太子的身子好了,所以近日高兴得很。”   “就是呢。修罗王一高兴,我们也沾些光。真真是好人物,不仅长得好看,出手也大方得很。”前日里阿娇去侍奉扶疏,刚好被丹墀撞见,修罗王一高兴,一出手就赏了一颗南海龙宫里龙女头上戴着的珍珠,光亮得能映出人影来,真真叫别的姐妹羡慕。   “可惜了。原想着改天我也去讨个好彩头来的,不想修罗界有事,丹墀公子就赶回去处理了。”   “他回去了?那他留下的那个小畜生呢?”迟桑瞪大了眼睛,口无遮拦,十分狂傲。   “小畜……扶疏太子正在后花园呢,丹墀公子托了今朝仙子照顾他的。”那侍女差点儿被迟桑带过去,反应过来才及时改口,低下头惊出了一身冷汗,这要被那爱子心切的修罗王听见,只怕是连下辈子都没好日子过了。   再抬起头来,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神兽早高昂着头,足下生风,呼啦啦地朝后花园去了。   后花园里果然是今朝陪着扶疏,可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伺候。修罗界的太子自小被惯坏了,先前只因泰半时间都在昏睡,且也没那精力来折腾周围的人,如今身子有了起色,恨不得立刻能活蹦乱跳将四海八荒玩个遍,可心是这么想的,身子却还下不了地,郁郁之下便开始折腾起周围人,活脱脱的一个混世魔王。   也就小傻子憨厚老实,禁得起他这么闹,一会儿要说太阳下晒得热,要搬去那架紫藤下乘一会儿阴凉;一会儿又说口渴了,要喝那冰镇的酸梅子汤,还要是人间信远斋的……这会儿喝着酸梅汤还不够,又突发奇想想吃那各种坚果,最好花生、瓜子、核桃各来上一样,那小傻子看着扶疏能出门吹风,高兴还来不及,果然巴巴地就去准备了。   迟桑冷眼看着今朝远去,才慢悠悠地从树后走出,踱到那在紫藤架下眯眼乘凉的混世小魔王身旁,慢条斯理地俯下身盯着他的脸看。   扶疏只觉得面前一阵阴影笼罩下来,睁眼一看,吓得差点儿翻下藤椅去,定了定神,昂起脸蛋来上下打量着迟桑:“呦,是你啊。”眉也是微微挑起,那傲气凌人的样子倒像极了丹墀。   话音刚落,脸颊上一阵痛传来,那神兽扯了他刚长了没多少肉的脸颊往两边扯,恶狠狠的样子像极了后娘:“老子可不是今朝,不吃你那一套。老子也不是你爹,能把你宠到天上去。哼,你也就欺负欺负老实人,小爷今天就来教训你了怎么着!”一边说着,又把扶疏的脸蛋往两边拉牛皮似的扯了扯。   “呜呜呜……”修罗太子也是个识时务的,立刻在眼里蓄了一眶泪水,一眨一眨地将迟桑瞧着,泪水将落未落的样子,说不出的可怜。   “哼,老子可不管你是病秧子还是旁的什么,你要再敢欺负今朝,小心小爷我抽你!”说罢,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一脸的得意。   正闹着,小傻子捧了满满几碟瓜子核桃的来了,看到迟桑,扬起一张眯得快看不清眼睛的笑脸来:“迟桑!”   只听底下人说迟桑的心算是被那个叫“玲珑”的麻雀精勾住了,以往还只是白日出去深夜归来,近来竟已是夜不归宿了。说到这,便有人神秘兮兮地掩了唇,说是几日前去人间游玩时,看到人间东街尽头那一座荒废了许久的老宅有金发银铃的男人频繁出没,大摇大摆的样子;而那老宅,可不就是麻雀精在人间住的地方么……于是立刻有人追问:“那真是迟桑?你可看清了?”那人就竖起一指放在唇边:“嘘,话可不能乱说,至于那人究竟是不是迟桑么……也不好说。”引得众人又一阵热议,半晌才心满意足地散去。   后来颜渊将这番话说给今朝听,眉飞色舞将众人百相模仿地惟妙惟肖,存心把她逗得发笑,等她笑得乐不可支时,他冷不防就俯身亲了一下唇角,笑得如同偷了腥的猫儿,活脱脱一副轻薄登徒子的样子,而今回想起来,真是如同在梦中做戏一般的不真实。   她想得入神,被扶疏连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怎么了?扶疏?”   那修罗界太子一脸委屈,动着嘴唇想告状,旁边的迟桑凌厉的一记眼刀飞来,立刻乖乖地闭紧了嘴,摇头道:“没事儿。就是我想睡了。”   今朝刚想开口,旁边的迟桑先阴恻恻地笑起来:“扶疏,那要不我背你进去?”   扶疏扁了嘴一脸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半晌往椅上一躺,搭头搭脑地道:“就不劳烦迟桑哥哥了,让侍女小厮背我进去罢。”   看着扶疏入睡了,这一天才终于有了闲暇。泡了清茶慢慢地啜着,听迟桑讲起这些日子在人间的经历,说是玲珑的老宅在城东街头一处极僻静之处,是前朝被抄家的官员的旧府邸,久而久之也就废弃了,幽静得很。于是麻雀精便厚颜无耻地占了,虽冷清,却也有梧桐竹影,清幽得很。   又抱怨起玲珑的不识好歹:“老子可是堂堂上古神兽,老子住她府里的第一天,她居然只给老子吃白面馒头!”麻雀精的道行将将千年,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连个银钱也变不出来,生活就很有些窘迫,吃遍了山珍海味的迟桑哪里咽得下去,不依不饶地嚷着要吃肉,只换来麻雀精一个白眼,冷冷一句“爱吃不吃”,真真是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   也不是日日都是清汤白菜的,那一日不过随口提起这天是他迟桑化作人形的日子,当天的饭桌上居然出现了肉饼蒸蛋,加一碗鸡汤,金黄的汤上飘着油星,那香味屋外就能闻到。那麻雀精却没事人似的,依旧毒舌刻薄,一天不和他争锋相对地斗几句嘴就不舒坦似的。纵使母鸡不够肥,鸡蛋亦只有一个,可那一餐,却是他上万年下来最香甜的一顿饭。   “玲珑真的太穷了。”迟桑抓着一头银发,恰好抓下一丝来,落在地上立刻成了银闪闪的一锭元宝,“所以老子就大发慈悲,拔了几根头发变成银子给她当家计用,反正老子是男人,也不稀罕这几根头发。”   银发变作了银子,先将家里掉漆的斑斑驳驳的家具换了个新,红木的梨花木的,前朝的新款的,前脚看着哪样顺眼,后脚就搬进了家里,大手大脚的上古神兽没个打算,再多的银子也禁不住他那样花,倒是旁边的玲珑心痛得紧,买一样东西念一句阿弥陀佛,迟桑听不下去,豪爽地一拍胸:“你心疼个什么劲儿!不就是银子么!老子有的是头发!”   话音刚落,招来了玲珑一个白眼:“你当你的头发长得这么容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连凡人都懂得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懂得?这几万年的年纪都长到狗身上去了?”末了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一句,“姑娘我可不是心疼你和你的头发,咱心疼的是银子!”   迟桑大爷难得的没有与她吵,低眉顺眼地像个小厮:“是是是……”可垂下的眼睛里,却满满的都是笑意。   于是便只用剩下的几串铜钱买了几个小鸡崽,放养在院子里,看着毛茸茸的一团团满院子跑,聒噪的麻雀精一到清晨便开始叽叽喳喳,一脚把睡得迷迷糊糊的神兽踹下床去:“迟桑!起来!去喂鸡!”   “这日子啊,可不就是这样过呗。”嬉皮笑脸的人难得的正经一回,“平平淡淡也很好,真的。”   今朝只捧了茶碗默默地听,憨憨地笑。   话题兜了一大圈,又兜回了今朝身上:“格老子的,说起来老子今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就没见到颜渊?那死小子呢?在哪家青楼还是小倌馆?”   “他昨日和我说,他今天开始要闭关。说是妖界的王隔一百年就要闭关潜修一次,算是个妖界的规矩吧。”   迟桑撇了撇嘴嘲讽地笑:“他这样说你也相信?”   “我自是相信的。”   “那你可曾想过,你拼了命也没能让扶疏有多大起色,怎么一到了妖王府才几天日子,就蹭蹭地好了起来,今朝,你没想过么?”说不出为什么,分明该是冷眼看着颜渊替今朝付出的,这本就是他亏欠了她的,他迟桑该是拍手大笑的,可真到了这一步,却又不受控制地讲了出来,恨不得点醒眼前这个小傻子。   “他……”小傻子果然收起了憨厚的笑,“他……是为了我?”   “自己去瞧一瞧,不就都知道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嗷!写迟桑和玲珑那段的时候,不知道为毛居然感觉好嫉妒o(╯□╰)o,总有一种把一手养大的女儿嫁出去的既欣慰又心酸的感觉,我的迟桑啊……居然也有人了……   五十   颜渊闭关的地方在妖王府后山。寒气森森一座洞府,寸草不生,荒凉颓败,倒真像是凡间说书先生口中的妖物的巢穴。   钱来在门口守着,百无聊赖地倚着门框剔牙,远远地看见今朝过来,正上前一步笑嘻嘻地说:“仙子,王正闭关,您不能——”   “让开。”未竟的话语生生被截断,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早被甩到了一边去,龇牙咧嘴半天回不了神。   推门而入,那人一身白衣,两手枕在脑后,懒洋洋地仰卧在竹床上,一瞥眼看到了她,惊得直直坐起:“今朝,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她目光不动,直盯着颜渊瞧。   本就心虚的那个谁哈哈笑着敷衍过去:“我这是修炼乏了,所以才躺一会儿。”低下头来看今朝,眉眼弯了三分,丝毫没有逃避的意思。   “你……”今朝轻轻地说,剩余的几个字模糊不清地含在唇齿里,颜渊便靠近了侧耳去听:“什么?”   冷不防便被今朝揪住了胸前的衣袍,出手如闪电一般,往他天灵盖上探去,颜渊脸色一变,险险弯腰闪过,连退了好几步方站定,还笑嘻嘻地逗着今朝:“小娘子,这可等谋杀亲夫天打雷劈的事情,做不得的呦。”一副吊儿郎当的轻薄样子。   他犹在那边调笑,今朝却纵身一跃,指尖堪堪才触到他的袍角,那人早转到了另一边去,带着一脸稚气的得意,就差冲着今朝扮鬼脸了。   于是她追,他躲,小小的斗室里你来我往,掀起了重重轻纱。屋内有红木桌椅,更显狭□仄,今朝落地时一个不慎,眼看着便要撞上去,几尺之遥的那个白影转瞬间就移到了这边,将她搂了个正着:“撞到没?”   颜渊上上下下将怀里的人检查几遍,却没听到回答,纳闷着刚转过脸,立刻被今朝探到了额头,心里一惊,急忙别开去,可额上却已然留了她指尖的温度。即使是一瞬,也足够她探知他剩下的妖气了,于是心里便知此事是再也瞒不下去了,便转过脸来傻乎乎地朝她笑:“没事儿的,失的不多。”   “你……”她依旧是这一个字,却不同于方才,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指尖停留在他额头几寸的距离,微微颤抖着,既不前进也不后退。   “呿!”颜渊忍不住转头恶狠狠地骂了一个脏字,不知是恼恨自己轻易让她发现抑或是不忍心见到她那悲恸的表情,半晌才转过头来,勾起了唇角,温言软语地安慰着:“不痛,真的。”做这样的表情干什么呢,真是的,失去妖气时的痛尚能忍住,被你这样看着,却反而呕心一般的忍不住的痛。   说不痛,却是假的。妖不比仙,上仙的仙气是多年清心寡欲清修而来,失去了只是会偶尔有短暂的一阵头疼脑热;妖却不止于此,泰半的妖都练曾些旁门左道的妖术,有吸食凡人元气者,亦有生吞凡人活心者,当初杀戮而得的妖气来的容易,到失去时便是寸寸剔骨一般的痛,仿佛是死去的冤魂拿着银针,一针针地在心口刺出一个怨字,从密密麻麻的针眼里渗出血珠来,提醒着他曾经两手皆是血腥。   在骗今朝他要闭关前,亦曾发作过几次。痛楚来得突然,从不肯挑时机,发作时亦不知分寸。有一次便是在今朝面前发作了起来,可偏生要忍着痛装作无碍的样子哄过她去,痛极了才悄悄偏过头去紧咬住牙关,待到转回来时又是一脸轻松潇洒的笑意,好不容易捱过去,牙关已渗出了血,满嘴苦涩腥甜的血味。   也曾在妖王府外发作过,彼时恰在蛇王白泽的地盘上,白泽喜竹,漫山遍野地俱是郁郁秀竹,他那时便扶了一株竹子,痛得浑身颤抖,额上的冷汗布了一层又一层,手掌心竟汗湿打滑地握不住竹子。   汗湿重衣时那蛇王白泽慢腾腾地从远处走来,一路像是欣赏风光景致,视若无物地与他擦肩而过几步后,才又慢悠悠地退后几步,一脸刚刚才看见的惊讶:“呦,这不是妖王么。瞧我这眼神,真是拙得很,竟然一时没有看见,想必是妖王清贵高雅,竟与这十里竹林溶在了一起。”   真真是信口雌黄,他分明穿了一身白袍,又怎会与那些碧绿的翠竹混淆?于是干脆不搭理白泽,所谓风水轮流转,白泽不是厚道人,他颜渊又何曾是过,往日里也没少嘲笑蛇王,只当是一报还一报罢。   正等着白泽嘲笑够了好走,他却忽然肃然一整脸色,屏气凝神了片刻,惊道:“你的妖气呢?!”   痛还是痛着,口头上却不饶人:“哼,你不过小小一介蛇王,几时轮得到你来管本王的事?”   白泽也不动气,联想起近日里底下人传的沸沸扬扬的消息,本就是通透人,前后一想立刻便猜到了事情的大致起末,于是试探着问:“是为了今朝?”   妖王沉默了,闷哼一声,提脚正欲忍痛离开,却被白泽挡在面前:“不说就是默认了?”还未等颜渊作答,蛇族的王好大胆子,竟二话不说,堂而皇之地架着妖王回了蛇王府。   曾是泊玉时,尚不能制住白泽,如今正经历着痛楚的妖王便更是不能抵挡了,可口头上却还是要逞强:“大胆白泽,你——”   不想刚张口,便被灌下了一口热茶,白泽一手拿着茶盅灌颜渊,一手搭上妖王的手腕,手指微动间便有淡淡的光芒亮起,转瞬间又消失不见。   “咳、咳!”妖界的王从未如此狼狈过,艳色的唇边尚还留着水渍,一头乌发也散了开来,大怒道:“白泽你……”又忽然动了动身子,那滔天的怒气转眼化作了惊讶,“你给我吃了什么?”那极致的痛楚居然被那暖茶驱散了。   “哼。是蛇族家传的秘方,极养人的。我方才也渡了一点气给你,想来是能抵挡一阵子了。”又嫌恶地撇了撇嘴,“不要以为我是为你。我是在为今朝,从前我欠她良多,如今帮你,也算是帮她吧。”   “呵……”颜渊起身,“我自然是知道你为的是今朝,可我颜渊从来不欠人情,今日承了你的人情,来日定当回报。”   正想得出神,那小傻子却生了气,孩子气地打着他的胳膊:“我说过不要让你替我还的。”   “啊……”颜渊回过神来,向来好口才的人却什么也说不出,只傻乎乎地笑着重复:“不痛的,真的。”   比起你六百年地府刑罚来,这点痛又算什么呢。我道是想替你承这痛,却又有白泽来帮我,这还是托了你的福。若真要计较,便该将你所受的痛楚一一尝过方叫公平,可此生却是永无可能了,那么能为你做一件事便为你做一件事罢。   失了妖气的人都没喊痛,小傻子却紧张地将颜渊身上摸了个遍,生怕有个伤或者痛的,正忙乱间,被颜渊抱了个满怀,听他在耳边说:“今朝,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再强悍的人也有累的时候,几千年下来……够了,真的。”   轻轻软软的语调,如熏风一般吹得人昏昏欲睡,无端端起了懒意,于是便再也不怪他擅自渡妖气给扶疏,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就当忘却了一切伤痛和过往。   当年是谁薄幸寡情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当年又是谁醉卧芙蓉帐荒唐无忌,如今却收敛了张狂只为执一人的手,那窗外夕阳的余晖斜斜映进来,照亮了一对相拥的人影。   丹墀并不像他走之前所说“只是去处理一件小事,很快就回来的”,那圆月都挂上了半空,修罗王却依旧杳杳无踪。扶疏躺在榻上扁了嘴,说是父君不回来他就不睡,任由着底下漂亮的侍女姐姐说破了嘴,他只捂了耳朵一个翻身,留一个固执的背影给你。   无法,只能去找了今朝和颜渊来。小魔王一看到今朝,变戏法似的变出一眶泪水来,嘟着唇,真是再可怜委屈也没有了:“今朝,我要父君!父君分明说过今天处理好事情就回来的,他说是一件小事情,却到现在还不见人,今朝你说是不是他遭什么不测了?”越说越扯,眼泪就落下来了,“呜……修罗界的很多长老其实都不满意父君,父君一定是遭到贼人所害了!”哭得那叫一个伤心,还打起了嗝。   妖王冷哼一声,撇嘴翻了个白眼,若是修罗界的王简简单单便被害了,那还真是不配叫做修罗王!   可床上的小太子显然不这么想,越哭越伤心,一路哭到今朝怀里去,扯了她的袖子嚷:“今朝,你今天晚上陪我睡好不好?父君不在,我害怕!”   那个谁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拧了眉毛刚要说“不准”,那边小傻子已经答应了:“好的,我陪你就是了。你父君不会有事的,他是丹墀啊。”   那个谁傻了眼,挣扎着试图挽回:“扶疏,你算不算个小子?哪有男人害怕的?亏你还是修罗界的太子,岂能这么懦弱!今朝,咱们得锻炼扶疏的胆量,今晚你还是……”   那小傻子却一脸认真:“颜渊,今天晚上我陪扶疏吧,他还是个小孩子,住在你妖王府里也算是寄人篱下,丹墀又没回来,你就让让他吧。”   颜渊霎时被堵得哑口无言,恨恨地看着那扶疏在今朝怀里得意地冲他扮鬼脸,真真是咬牙切齿却偏生无可奈何,只能一步一回头慢慢走回去,对着青灯照壁,映出茕茕孑立形的一个影子。   这一夜,注定无眠。   五十一   天大亮的时候,钱来使唤了几个小厮去扫院子:“给我麻溜儿点!成日里只知挺尸灌黄汤,该干的活儿一样都没干!平日里连个人影儿都捞不着,发月钱的时候倒来得齐,一个比一个跑得快——那边,那还有土旮旯没拾掉呢!”骂骂咧咧着,一转眼看到院中石桌旁坐着的人,唬了一跳,恭恭敬敬地上去请安:“修罗王,这可是刚回来?”   “你家王呢?”修罗王一脸沉静,看不出表情。   “这……还在睡呢,小的这就去请示。”说着一溜烟儿的跑走,还不忘唤小厮替修罗王泡一杯清茶,倒是机灵得很。   于是便捧了茶在院中慢慢地等。却不想这一等便等了半日,回来时那日头还挂在篱笆尖儿上,现下里却已升上树梢了,又等了一个时辰,等到那日头都要到了中天,那方起的妖王才自远处慢腾腾地走过来,星目朦胧,拖着宽大的袖子,掩着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分明是无礼的举止,他偏生却做得赏心悦目。   “呦,真是对不住了,叫修罗王好等。”一撩衣袍,潇洒地在石凳上坐了,语气是再诚恳不过了,心里却乐得像开了花:让你儿子抢我的小傻子!活该让你等一上午!   丹墀也是隐忍的性子,冷冷地看了颜渊两眼,不急不慌地啜了一口清茶:“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回去一趟后,才发现这事情不简单。”   “这世上还有让修罗王棘手的事么?那我倒要洗耳恭听了。”本就不待见丹墀,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机会,幼稚的妖王尽挑了不冷不热的语句来嘲讽。   若是平日,高傲的修罗王是断然忍不下这一口气的,早反讽回去,非驳得对方一个哑口无言,此刻却只当没听见,端了肃然的一张脸道:“长老们回报说,人间来了一个天师。”   这人间,从来就不曾太平过。有在青楼里喝花酒的男子,深夜醉醺醺归家时,在惨淡的小巷子里邂逅绝世美人,那美人环佩玎珰眼波流转,扭着腰走上前,如同弱柳扶风,又隐隐生出媚意来,男子便看直了眼,由着美人儿的纤纤素手搭上自己的肩,吐气如兰:“公子,今夜让奴家相伴如何……”男子正流着口水庆幸着这飞来艳福,胸口一阵剧痛,低头一看,美人的纤纤十指刺入了自己心脏,十指指甲暴长,寸寸剖开血肉……隔日清早,清晨摆馄饨摊的大婶子一声尖叫:“死人啦!”只看见街头一具暴毙的尸体,胸口上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亦有养了不孝儿的老母亲,无人肯侍奉,只得孤身一人独住在茅草屋内,夜深人静时忽然被一阵凉意惊醒,睁眼只看见床前一个青面獠牙的修罗,呼救声还哽在喉头,早被掐住了脖颈,血肉迅速地凹陷下去……隔了几日,城内便有了新的流言,说是有人在城北那孤寡老人的屋前,看到一个修罗叼着鲜血淋漓的一段胳膊,一边啃着,一边消失在了夜色中。   城中百姓也曾请过天师,牛鼻子老道穿了花里胡哨的一件道袍,搭起了斩妖台,举着桃木剑咿呀一通乱语,喝了一口掺了符纸灰的水,“噗”一口喷出来,又乱舞一通,收了剑郑重道:“诸位乡亲请放心,这妖物已被我捉拿收服,马上就要拿去炼丹去的。”   城中百姓犹在感激涕零,道士收了银子,拍拍屁股走得毫不负责。   自然是没用的,杀人的是修罗,道士搭的却是斩妖台,真真叫人发笑。于是不过平静了几日,便又有壮年男子的尸体横陈于街头,一模一样的死法,一模一样的惨状。镇里活了一百岁的老寿星一捋胡子:“这镇里,不太平啊。”   后来几天下起了雨,某一日,有外乡人自城门而入。一身浅灰色的道袍,手里一柄泛黄了的油纸伞,濛濛烟雨中一步步行来。只见他容貌生的极漂亮,却高昂着头一脸骄矜,从不正眼看人,只轻蔑地瞥你一眼,傲气凌人不可一世。进了城,头一个找的就是镇长,开门见山道:“我是天师。你们这城妖气甚重,亦有修罗,我可助你们除妖斩修罗。”   城里的人被前几日来的几个牛鼻子老道诓怕了,又见他年轻高傲,心里将信将疑,只敷衍道:“若是道长能够为我等驱魔除妖,乡民自是感恩不尽。”   于是天师便在城西的老宅住了下来,独身一人,未见伴友也未见红粉。修道之人泰半清贫,这个天师却是个例外,出手阔绰得很,仿佛腰缠万贯的富老爷。今日上酒楼,点了八宝鸭,却只独独吃一条鸭舌;点了松鼠桂鱼,却独独只吃两只鱼眼,便是上好的女儿红,也只喝了一口便全数洒到了窗外,真真是大手笔大派头;明日上楚馆,千金一掷入了花魁的罗纬帐内,南海的珍珠蓝田的暖玉,一件件地往花魁闺房里送,众人皆在议论纷纷眼红艳羡,他却自抬高了下巴挑起了眉头,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到了夜间便更是荒唐,招了各个青楼楚馆的花姐儿,聚拢在一起或斗蛐蛐儿,或掷骰子行酒令,夜夜笙歌欢娱风月。若深夜里打他院落外走过,指不定还能听到令人脸红心跳的媚声呻吟和男人的喘息,哪里像个修道之人,分明是纨绔子弟。   城里的人便更显失望,提起他便“嗤”一声:“什么天师,我看就是个街头的痞子、无赖、流氓!空长了一张漂亮脸蛋有什么用,就没见过这么□的……还指望他来给咱们除魔?我呸!他不勾去咱城里的闺女,我就要谢天谢地了!”说到这里,又回头教训自家闺女,“你可给我拎拎清楚!那小子不是个好货,别被那张脸迷住了!要是叫我知道你和他有什么来往,我不打断你的腿!”   指指点点流言蜚语中,只有那天师依旧从容潇洒而过,留下一个再孤傲不过的挺直背影。   这一日深夜,万籁俱静,依稀只闻得一些草虫的鸣叫。打梆的刘三正巡到一条小巷,忽然之间,那草虫的鸣叫同时熄了声,一丁点声音也无,连尚算明亮的圆月亦躲进了云层中,只泻出惨淡的一片昏光。刘三无端端地打了一个寒噤,不禁心慌地拢紧衣襟,胆战心惊地往自己身后一望,长巷尽头空荡荡的,毫无人烟。刚放下心来回过头来,眼前赫然一张狰狞面孔,血红的一双眼睛盯着他,在夜色里幽幽地闪着赤光,心跳仿佛停了一下,竟骇得不能动作,终于回神时,看见那修罗一双惨绿的手掌正慢腾腾举起来,指甲暴长,要去挖他的眼珠。   “啊、啊啊!”凄厉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突兀而刺耳,仿佛要撕裂夜幕。丢了梆子,甩了灯笼,刘三转头就跑,连滚带爬地只顾逃命,喉咙里喊出的呼救声已然嘶哑。那修罗仿佛要戏弄他,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头,偶尔加快脚步,赶上刘三,朝他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吓得刘三软了腿跌坐在地,股间已有一片水渍蔓延开来。   正恐惧绝望间,长巷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逆着光一步步走来,看不清眉眼,刘三仿佛见了亲人一般,无端又生出力气来,哭爹喊娘着朝那人爬去,好不容易爬到他腿边,一把抱住了人家的大腿再也不肯放。   那人厌恶地一皱眉,抬脚一提,就将刘三踢了个仰面跌,这一跌正好对上来人的眉眼,赫然就是天师。   那修罗谨慎地停住了步子,朝天师耸了耸鼻子,忽然露出了仿佛见了我佛如来时的表情,转身就欲施法遁走,十分惊恐害怕的样子。   那天师冷笑一声,口诵咒语,指尖几张符纸如迅雷闪电,“啪啪啪”地便贴住了修罗的罩门,天师手中银光一闪,又现出了一条银索,放手一甩,柔软的绳索如同蛇一般缠上了修罗的脖颈,天师再一用力,修罗皮肤处便被灼燃了,升起股股青烟和一阵恶臭,不过片刻,便化作了一滩脓水。   刘三看呆了眼,抹去吓出的一大把鼻涕眼泪,拖着两条发软的腿爬到天师面前,正欲磕头谢其救命之恩,那天师冷冷勾出一个笑来,高高在上地睥睨下来,仿佛在看一条野狗,只瞥了一眼,再不搭理刘三,转身就走。   第二日便传开了,打梆的刘三绘声绘色,唾沫横飞。指手画脚将昨夜的情景说得刺激惊险,说是那修罗有多可怕,那天师又有多厉害,天师一出现,那修罗简直就像刚成形的小妖遇上了得道高僧,转瞬间便灰飞烟灭。   底下的人一阵惊叹,也有人十分不信,磕了瓜子冷笑道:“刘三,做人可要有诚信,你说那天师真会杀修罗还很厉害?我才不信!那天师给了你多少银两,买了你这么说的?”   “你!”刘三涨红了脸,“我刘三说的句句属实,要是说半句慌,我刘三就是个没把子的!”   座下的人依旧不信,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不想过了几日,陆陆续续地又有乡民被天师救了。东街的李大娘,西口的王麻子,众人这才真正信服起这天师来,几乎将他奉若神明。镇长带了乡民亲自上门想感谢他,天师却将一大帮子人晾在那里,闭门不见,镇长忍不住走上前去想敲门,那屋里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娇媚的长啼:“啊……唔……那里、那里不要……”   众人面面相觑,早有黄花大闺女羞得脸上能滴出血来,于是便只能作罢。   这天师真真是一身的高超法术,从来只见他高傲地将一具又一具修罗尸体扔在众人面前,却不曾见他受过一点伤。   “不过几日,那城里的修罗几乎被他杀尽了。”丹墀慢慢地说着。   “哼。这天师可是好人,在为百姓造福呢。”颜渊揶揄道。   “可他杀了我无数族类。”   “那是你们应得的。”颜渊冷笑连连,“修罗嗜杀,老小皆不放过,纵然没有这个天师,也迟早会有上仙来收拾——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与我妖界又有何干?”   “当然与你有关。”丹墀抬起一双眼,嘲笑着看他,“这世上,有不吃人的妖么?那个天师,迟早会对妖下手的。”   “……若果真如此,这也是他们应得的。初时我不懂事,放任他们为害,后来便与各族的王商量,立了规矩,规定是不能伤害凡人的。既有这等不遵从命令的,那死了便死了,也免了我颜渊亲自动手。”颜渊沉吟半晌,方缓缓说道。   “呵,”丹墀失声笑起来,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那天师并不是抱了造福百姓的心去的,底下的长老说,不止杀人的修罗,便是有些隐居世间多年却从未伤害过凡人的修罗,亦被他杀了。也就是说,但凡非人族的,无论是否无辜,他统统杀之。他想要的,恐怕不是凡人的感谢和崇敬,他要的,不过是那一份杀戮的乐趣。”修罗界并非人人如此,亦有心善的修罗,每日只捕猎野食,却偏生被他捉了去,又不给一个爽快的死法,被扔进炼丹炉中,等到那修罗被火灼得快死去时,他又把修罗从炼丹炉里放出来,扔进冰水中,等修罗冻得青紫时,又扔进炼丹炉内,如此重复乐此不疲,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活脱脱是一只猫爪下被戏弄的老鼠。   “那些被他当场斩杀的是好运,被他捉去玩儿的,那些个酷刑只怕你颜渊也未曾听到过。只怕到时,你妖界亦不能独善其身。妖中固然有该死者,可亦有心善的妖在世间从未伤过人,譬如那住在东街尽头老宅里的……麻雀精。”   五十二   后来就没有再听丹墀说起天师的事,修罗界的王忙着处理公务,成天见不着人,把个儿子丢在妖王府不闻不问,放心得很。   丹墀是逍遥了,可那个谁却苦闷了,沉着一双眼看着已然能下地的扶疏缠着今朝,跟藤蔓似的扯都扯不开,一张脸就黑成了锅底。   一旁察言观色的钱来伶俐地端上一盏茶来:“王,这是狐王前日里送到府里的铁观音,雨前新制的,您尝尝?”   颜渊一手接了茶来,却不喝,手指搭在被盖上慢悠悠地转着杯沿,眼却还死盯着扶疏与今朝。钱来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地叹一声“魔障”,正要退下,冷不防妖王忽然开口唤道:“钱来。”   “在,王您吩咐。”   “这样,你去找几个能干的人来,护送修罗太子回去,就和修罗王说扶疏思乡情切,再者身体也大好了,离了妖王府也无碍,所以本王就擅自做主将太子送回去。本王回头给你一个令信,你带着去选人,就这么着了。”   钱来瞠目结舌半日说不出话来,正不知该不该接,忽然横空里有人哈哈大笑,插话道:“颜渊,你堂堂妖王几时也如此龌龊,尽耍些小伎俩。钱来要是真去了,依我看非得被修罗王拨皮抽筋不可,你这主意可真损人。”   颜渊冷眼看去,正是沙棠,一脸看好戏的兴味表情,一把折扇摇得风度翩翩,转头对钱来说:“行了,你先下去吧,我与你们王有话说。”   看着钱来如释重负抹冷汗的背影颠颠地消失在了后堂,颜渊才转头打量着沙棠,打趣道:“啧,沙棠,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我府里刚得了玉泉酒,味道倒也清冽,不过前几日才派了小厮送去你府上过,那么你今日来可是为了川絮新送的铁观音?呵,不愧是猫,鼻子灵得很。”   沙棠摇着扇子笑眯眯地等他说完,这才慢悠悠地从袖中拿出一封请柬:“给。”   “这是喜帖?又是哪家要办喜事?这山花烂漫的倒也刚好是结亲的好节气。”   “我。”   妖王吃惊地挑高眉,一脸的不可置信:“你?”   与沙棠、川絮、暗陌几个是从小时便玩在一处的,几个小魔王个个都是不消停的性子,今日去偷狐族长老私藏的美酒,将老人家气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们几个却喝了个酩酊大醉,躺倒在乱花丛中;明日又觑准了时机偷偷尾随着虎族长老进了青楼,将好事中的一对男女抓了个正着,幸灾乐祸地看着长老的夫人提着自己相公的耳朵骂骂咧咧出了青楼,他们四个在后头拍着手笑。真要一一数尽这些小时做过的调皮捣蛋事儿,哪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只差没将妖界翻个底朝天。   再后来,孩子长成了男子,小孩子的稚气事儿是不做了,却玩起了风月。青楼楚馆勾栏院,每一家都有几个相熟的女子,不过一天半天的,身旁的女子便换了一张容颜。若要比谁更疯谁更尽兴,四个人谁都不输谁。彼时但凡家里有待字闺中的女儿的,父母无不板起了脸,语重心长地叮嘱一些“妖界好男儿多的是,哪怕找个老实普通的,也好过那四个人”“可别被他们的脸迷住了心智,那是靠不住的”云云,真真是薄幸名狂的纨绔子弟。   颜渊到这时还记得沙棠许多年前的样子。那日正好是暗陌生辰,酒楼里一场饕餮完后,带着薄薄的醉意,四人照例进了青楼,才跨进门,老鸨便笑开了花:“呦,四位爷,今儿高兴哪?咱楼里新来了一个姑娘,美得很,要不叫她出来给几位爷瞧瞧?”   姑娘的确是美的,媚态横生,柔若无骨的妖娆身段就往沙棠身上倒,沙棠哈哈一笑,随手一拉,美人就横躺上了他的腿。暗陌有些喝高了,起哄着要沙棠亲那姑娘,沙棠亦不推拒,薄唇衔了一粒樱桃,俯身就吻了下去,唇齿辗转间,一双手已从姑娘的酥胸移到了大腿,引得暗陌和川絮一阵叫好。彼时颜渊就在一旁看着,印象里只有那晚昏黄的灯光,姑娘身上茜红的薄纱,薄纱下雪白的肌肤,还有沙棠似笑非笑的唇。   便是这样的一个人,竟要娶亲了。   “怎么?很奇怪么?”沙棠笑笑问,“只准你颜渊浪子回头,却不准我沙棠收敛性子了?”不等颜渊回答,又兀自说道:“总有这么一天的。听说,川絮那边也提到成亲了,暗陌那边好像是要闭关潜心修炼了,前日里去看他,他对我说‘总要做些事情了’,呵,你、我、川絮、暗陌,迟早得承担起应尽的责任,你当我们能永远如同以前那般?”   颜渊沉默半晌,冲着沙棠肩膀就是一拳,笑道:“我一定去,新娘子是谁?”   “名字给忘了。”沙棠漫不经心地笑。倒是听族里的长老说过,说是几个长老为了这事儿吵了好几日,最后才万中选一选了一个大家都满意的姑娘出来,温婉贤淑,是极大方得体的,刚好能配上猫族的王,那想来名字大概也是差不到哪去的。   “你啊……”颜渊无奈地笑,“还是对她上点心吧。”   沙棠唰的收了扇子,抱拳一笑:“等到那日,恭候妖王大驾光临。”   沙棠走了以后,扶疏立刻跑了上来,眨巴着眼睛问:“沙棠要成亲了吗?成亲是什么?是不是就是新娘子盖着红盖头坐着大花轿,是不是还可以闹洞房?我也要去,我也要闹洞房!”   苦闷了多日的那个谁终于逮着了机会,立刻抬高了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扶疏:“你也要去?你如果答应回修罗界,我就让你去。”   扶疏眼珠一转,也不是好惹的:“你不带我去,我让父君带我去。”   “呵,这可要看主人家愿不愿意,我妖王愿意让你们来是一回事,主人家不愿意却是另一回事。妖界的婚礼,也断然没有让修罗界来凑热闹的规矩。”   扶疏便苦了脸,眼泪汪汪地看着颜渊,可任凭他软磨硬泡,颜渊就是不松口,于是便只能咬牙答应:“好。你让我去闹洞房,我闹完就立刻回修罗界。”咬牙切齿,一脸的忿恨。   于是得逞的那个谁挑高了眉笑得得意,一转眼看到今朝,却又立刻变作了柔情似水的模样,连语气都温柔了许多:“今朝,你也陪我去。”   沙棠成亲那日,正是大晴天。妖界已有多年未办过像模像样的喜事,如今猫族的王成亲,请帖撒遍了各族,又在府外办起了流水席,不拘是谁,坐下便能吃几口,于是这一日妖界里有事没事的,便统统往猫族跑。   颜渊牵着今朝慢悠悠地下山来,分明是不短的路程,他却不用术法,一路赏景一路慢行。走了半日,见今朝有些喘,忽然想起她失去了大半的仙气,立刻后悔不迭:“今朝,我们还是腾云吧。”   “嗯?”今朝愣愣地看着他,妖和仙虽然不同,泰半的术法却是差不离的,真要理论起来,也不过妖界的术法更邪一些,却偏偏只有一样腾云术,六界中只有仙界独有,妖是断然学不会的,可颜渊却……“你会腾云术?”   “啊。”颜渊理所当然地点头,不止是腾云术,仙界的术法他一点就通,仿佛天生便会一般,“也许因为我前世是泊玉吧。”   正说着,猫族的地界已近在眼前。远远地就见沙棠的洞府门口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好不热闹,这边是川絮和暗陌,混在人群中嘻嘻哈哈;那边是茶花精和三郎,手牵着手也在凑热闹;更远的是扶疏,骑在丹墀肩头,仗着高处正兴致盎然地四处张望,他下边的丹墀看到他们,不过冷淡地点了点头。就连迟桑也带了麻雀精,远远地见到今朝,嘿嘿笑着挥了挥手,转头对麻雀精说了些什么,那麻雀精一张平凡的容颜就红了个透。   猫族负责接待的管家心思伶俐,远远地就看到了颜渊,立刻扯高了嗓子道:“妖王驾到!”   一声过后,众妖一阵骚动,自动地让出一条路来,虽是低着头,眼睛却不住地偷瞄着颜渊和今朝,还有胆大的与同伴咬耳朵,议论这最近十分出名的今朝仙子。窃窃私语中,妖王高昂着头,目不斜视,牵着今朝的手握得更紧,一路走到沙棠面前去。   妖界的规矩,若是妖王来了,新郎新娘除了敬天地敬父母敬伴侣,还得敬一个王。立刻便有聪慧的侍女端上酒来,新郎官沙棠一身喜服,将平日放浪的性子收敛了不少,笑嘻嘻地看着颜渊端起了酒杯,却不是给自己,而是贴心地给了旁边盖了红盖头的新娘,然后才自己端了酒杯,似笑非笑道:“颜渊,愿你也有这一天。”说罢一昂头,一饮而尽。   喝了酒,婚礼便开始了,爆竹声声,入目望去,皆是大喜的红,梁上结的喜绸亦是红得晃人眼,众人祝福声中一对新人遥遥地立在大堂内,却感觉不到一丝喜气。颜渊好心情,拉着今朝也在流水席上坐下,猫族向来豪爽大方,便是做的菜亦如是,一色的白釉大海碗,肥嫩的红烧肉堆成小山一般,一条鲫鱼的鱼尾都甩出了碗外,虽是没有妖王府里那般精致,吃起来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正给今朝夹着菜,忽然一阵喧闹,有小厮模样的人匆匆而入,在新娘父亲旁附耳说了什么,便只听那边爆发出一声妇人的哭号:“我的辛儿啊!”   众人哗然,茫然四顾间交头接耳,善窥人心思的钱来也不等颜渊吩咐,早挤进人群中,悄悄地打听了,回来一五一十地禀报:“听说是新娘子的弟弟,将将才化作一个人形,早上来这边的途中贪玩儿,自个儿溜去人间了,新娘子那边正忙乱,也就顾不得他了。方才有小厮来回报,说是那弟弟被人发现死在妖界的雁门水畔,听说是……”说到这里却有些犹豫,小心翼翼地觑了颜渊的脸色,才斟酌着道:“听说是人间新来的那个天师杀的。”   “格老子的,什么天师?什么玩意儿?”迟桑早带着玲珑挤到这边来,瞪大了眼睛问。   今朝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只听得迟桑冒了火气:“他奶奶的!他这个样子和那些吃人的妖又有什么不同?”   “的确是不好惹的。迟桑,你和玲珑小心点。”   “格老子的,他敢动玲珑?老子堂堂神兽还怕一个小小天师?”   这边正说着,那边新娘子娘家众人脸上已是一片哀色。纵然是沙棠,亦被这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沉默了半晌,朗声道:“沙棠谢过赏光来鄙人婚礼的诸位,只是事发突然,依我看,这婚礼便——”   “继续下去。”忽有一道沉稳的女声截住了沙棠的话头,正是那嫁衣加身的新娘子,不疾不徐地说着,“我嫁的是猫族的王,哪里有婚礼到一半却打住的规矩,若真如此,岂不丢了猫族的脸面,贻笑大方。今儿便是天大的事也得礼成了以后再说,礼官,继续吧。”说到后来,声音有些哽咽,却依旧是从容得体,果然是万中选一的识大体的女子。   喧嚣的锣鼓声便又再起,众人却没了方才的喜乐心思,面带忧色,纷纷议论着这天师。丹墀冷冷一笑:“我早说了,他迟早会向妖界下手的。”   颜渊正要说什么,那边礼成了的新娘却不入洞房,端庄地走至颜渊面前,一揖到底:“胞弟自幼顽皮,小打小闹不少,可伤天害理的事却是一件也未做过。今日不过贪玩去了人间,却不料冤死在天师手下,小女子斗胆,还请妖王为辛儿讨一个说法,也为妖界做一个主!”   语声朗朗清越,像是要直逼到颜渊面前来,众人便停了议论,多少双眼睛就将颜渊望着。素来不务正业的妖王一脸肃然,扬了盛气凌人的一双眼,众人面前一字一顿道:“本王定然将此事管到底。”   五十三   原是欢喜地去,回来时却全然没有了愉悦的心情。颜渊一径走着,想起丹墀带着扶疏回修罗界时在他身侧附耳说的一句话:“那天师不是普通人,虽还未查清楚,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他自然也是知道这天师的来头大约不小,这样高强的法术,这样嚣张的做派,活脱脱就像是天界的那位天府大帝……心里忽然一凛,妖王肃了眉眼,迅即地回头对钱来吩咐了下去:“派人去打听清楚那个天师的来头,前生做的是什么人,来世行的是什么事,查得越详细越好,但凡有些蛛丝马迹,便立刻回来禀报。”   见多了颜渊纸醉金迷夜夜笙歌,见惯了妖王脸上沾染上的金粉残妆,倒是头一次见到他如此雷厉风行的样子,钱来心里一跳,应了是转头就去办事。身后的人敛眉沉思片刻,却忽然又叫住了他:“回来。别的人不要多派,派了也没用。你只打发迷迭去,另外派几个人保护她——不拘有什么消息,即刻上报。”   妖中有善窥人心思者,名唤迷迭。原先不过是前朝皇宫祠堂里摆着的一只香炉,前朝鼎盛,香火延续了八百年,香炉也就受了八百年龙子龙孙的供奉,久而久之便成了妖。不想将近千年的基业,摧枯拉朽也不过在一秋间,叛军攻入了宫廷,帝皇自刎于龙座,次日天明时,已是另一个朝代。改朝换代新气象,自然是要先给底下的旧臣们一个下马威的,于是新上位的帝皇毁了前朝的祠堂,那香炉也就被扔了出去,所幸她已然成了妖,便趁夜黑时化了人形,出了皇宫在妖界住了下来。香炉精在皇宫里守了八百年,也就见尽了一切世间肮脏黑暗,譬如弑兄夺嫂、秽乱宫闱之种种,渐渐地也就摸透了人的心思,别的本事没有,窥探人心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   “想来她该是能看清天师的身份的,摸透了对方的底子,我们胜算亦大一些。”平庸懒散的妖王若是认真起来,心思也是缜密得很。可这也不过一瞬间,下一刻他便又堆起了玩世不恭的笑,拉着今朝的手讨福利:“今朝,我聪明吧?是我聪明还是泊玉聪明?夸我就不必了,亲我一下如何?”顶着一张懒洋洋的笑脸,将人间泼皮无赖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   小傻子却不懂风情,只皱了一张脸担忧:“不知道玲珑那边会怎样,迟桑又是个火爆的性子,如果真打起来,上仙打死凡人,也是要收天规制裁的。”   没得逞的人撇了撇嘴:“玲珑虽是个爱凑热闹的,胆子却十分小,怕死得很。现在出了这事,一定是躲在家里让迟桑陪着呢,不会出什么事的。”   于是便回了妖王府。丹墀带着扶疏回了修罗界,迟桑回人间去陪玲珑了。碍眼的人走了个精光,那个谁就愈发明目张胆起来,成日抱着今朝不撒手。   新郎官沙棠在成亲的第五日上邀了川絮和暗陌一同上妖王府来,为的是妖王府新进贡的时令鲜果。颜渊搂着今朝,一手拿着荔枝指着沙棠笑:“呦,这不是新郎官么,这才第几日啊,本该是蜜里调油的,怎么就抛下如花美眷上我这妖王府了呢?”   沙棠也不恼,也不笑,一把折扇摇得慢慢悠悠:“我们自是比不上妖王和今朝仙子鹣鲽情深焦不离孟的。”   的确是比不上的。新娶的新娘子识大体懂礼数,既温柔又贤惠,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好,不过几日,府里上上下下被她打点得井井有条,底下几个管事的和长老交口称赞不绝,挑不出一丝差错来。可就是对她动不了情,她笑的时候,仿佛连嘴角勾的弧度都是计算完美的;她说话的时候,那婉转的语音亦是精确的一成不变的一个调;仿佛是一个白瓷的美人,美则美矣,却没灵气。偶尔深夜归家,正撞见她沐浴完毕,一把湿漉漉的长发垂在胸前,亵衣松松垮垮地敞着,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玉一般的颈子,风情万种。一瞬间便被勾起了情潮,本该是一宵春情无限,芙蓉帐底一对交颈鸳鸯好不缠绵,偏生她却肃了脸色系好衣带,叫了小厮来记这日期,又把蜡烛吹灭,这才肯让沙棠亲吻,于是再炽热的情愫亦被浇了个透心凉,便是再也爱不起来了。   而眼前的这一对,却生生地让人艳羡。颜渊拈了荔枝,慢条斯理地剥着壳,笑嘻嘻地托着蒂送到今朝嘴边,有些古板的仙子红了脸,偷偷地看一眼在座的人,悄声说:“颜渊,不合适……”   “嗯?怎么不合适了?”那素来没个正经的人笑,索性衔了荔枝,嘴对嘴地喂了上去,末了还暧昧地舔一舔唇边的汁液,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你……”小傻子一张脸红得似要滴血,气得结结巴巴又骂不出什么,板了脸作势要走,那一向张狂的妖王居然腆了脸,拖长了音调哀哀的求,惹得川絮暗陌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沙棠就在一旁看着,这样的缱绻情深,由不得叫人不羡慕。   待吃饱了肚子,这才慢悠悠地讲起来意。川絮吃得太饱,懒洋洋地趴在案上眯了眼,就是狐狸的样子,捂了肚子打了个饱嗝,才道:“迷迭他们前几日已经在人间住下了,只等机会接近这天师,我们狐族已经下了令,命底下人近日不要去人间,想来伤亡要少些。”   暗陌将李子丢到半空,仰起了脸张大嘴巴接,不想差点儿被哽住,瞪眼伸颈了半晌才喘过气来,一拍桌子又是豪气冲天:“管他是什么来头,杀了不就成了?不就是一个凡人嘛,这些年来固然你颜渊明令禁止不许伤人,可暗地里做这些事的妖也不少,死在妖手下的凡人也不少,也没见那些劳什子神仙来管嘛,那多死一个又如何?”   周围人静默了半晌,无人搭理。   他迷惑地周围望了望:“怎么?我说错了吗?”   回答他的却是钱来的禀报:“王,查出一点眉目了。”   说是人间新开了一家青楼,老鸨不知从哪里挖出了一块宝,名唤迷迭,极擅歌喉,春日里悠悠地倚着窗户,唱一首《有所思》:“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恰一阵风过,吹落了绣帕,恰好便蒙在楼下过往的天师脸上,那天师一抬头,只看到绝色美人一扭身,似是害羞一般转过头去,却又不甘地转过来,贝齿咬着红唇,接着唱:“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有意思。”天师眯起了眼,便就此踏进了楼内,一掷千金,只为了见这新来的花魁。   “呵,好一个美人计。”沙棠冷笑一声,“可凭你们的道行,能瞒得过那天师?”   “不……不能。”钱来抹了把汗,本是敛了妖气的,小心翼翼不敢泄露丝毫,可迷迭才将将靠上天师的胸膛窥人心思,猛一阵剧痛,手腕已被擒住,那英俊的天师嘴角噙笑:“不愧是香炉精,好大的胆子,竟欺到本君头上来了!”手指翻飞间,禁制道符一一闪现,也亏得钱来机灵,早预备了这一着,几个人拼死将迷迭救了回来,却也伤得不轻。   “探到了什么?”颜渊支了额头问。   “是。虽然不过片刻近得他身,可迷迭已经探出了他的前世,是……天府大帝。”   刹那间静默,川絮皱了眉:“这可难办了……也不知他转世后是不是还认得你颜渊,若是认得,也许还好说话一些。”   “不记得了。但凡上仙下凡历劫的,俱是消了记忆,虽然性子不变,可前尘往事却是一概不记得了。退一万步说,哪怕便是记得,他那样的性子,也不会卖你半分面子。杀也杀不得,说也说不得,这回真真是麻烦了。”沙棠摇着折扇,说得不冷不热。   颜渊眉目俱是肃意,半晌冷冷说道:“若再有下次,杀。”说罢便牵了今朝拂袖而去,显然已是动了气。   直到到了后堂,今朝才回过神来:“天府大帝?那个上古龙族繁衍到如今唯一的嫡亲血脉?”   这位上仙的名头,天界哪个人不知哪个人不晓。青耕曾在酒醉时朗声大笑:“那些老古板,说我嚣张放肆目中无人?呵,我哪里比得上人天府大帝?他们哪,也就只能在我面前说说,至少我不会拿他们怎么样;这番话若是当着天府的面说,只怕一句话还未说完,早被杖毙在跟前了!和这样的人比起来,我算什么?”   从此便对这天府大帝留了个心,说是留心,也不过多看几眼,多听几句。却不知这样的人也会下凡历劫,而且居然变作了天师。   “他才是天界名副其实的贵胄,便是转了世也是他,你……”今朝想起颜渊方才斩钉截铁的一个“杀”字,担忧不已,却抿了唇不说话。   “呵……”妖王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颜渊既当众做了承诺,便怎么也该有些担当。虽不敢说是一言九鼎,却也不能食言而肥,总该给妖界一个交代。至于我嘛,”他忽然眨了眨眼,“最坏也不过一命换一命罢了。到时候你这个小傻子,就继续追着我的轮回,我们下一世再在一起呗,那时我再不是妖王,你也忘了你仙子的身份,岂不两全其美?好不好,嗯?”   说着说着,又没了个正经,搂着今朝亲她的额头,看怀中的人被他的敷衍气得鼓起了双颊,才正色道:“傻子,我哪有这么容易死的,他是天界贵胄,我也是妖界之王,若真要打起来,谁赢谁输还未可知呢。你且放宽心罢,啊。倒是迟桑那边,你要同他说一声,他脾气太爆,若真碰上了是讨不了好的。”   天府大帝的轮回仿佛一颗投入湖水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后便又再无声息。算算日子,已是连接过了好几日。暮春时节已是将近要入夏,闲来无事的众妖便在晚饭后搬了板凳聚在榕树下,乘着凉风说些家长里短。   妖王自是不屑去的,却捱不住今朝欢喜的笑颜,撇了撇嘴,别扭地陪着今朝挑了清净的树下坐了,先前还端着高高在上的妖王样子,可一边吃着时令瓜果,一边听着怀里的小傻子絮絮地说起从前和他的那些往事,倒也是惬意得很。   凉风习习中钱来自远处匆匆跑来,满脸的喜色,探头探脑地眯眼看了半晌,终于看清楚了颜渊的所在,立刻连滚带爬地一路跌跌撞撞到颜渊跟前,气喘吁吁地就嚷:“王!喜事啊哈哈!还不用王动手,那个天师就被迟桑公子杀死了,迟桑公子是天界的人,和我们妖界没关系,真真是好事啊!”   “砰”的一声,是谁倏然立了起来碰翻了板凳犹未察觉:“你说谁?谁杀了天师?”   眼前的仙子满脸的震惊和不可置信,揪了他领子的手竟微微颤抖,钱来心里一跳,咽了口水结结巴巴地又重复了一遍:“迟、迟桑……”   “轰隆隆!”方才还晴好的天竟已是阴云密布,天边滚过一道惊雷,电闪雷鸣下照亮了一张惊恐的脸。   “今朝!”颜渊在后面追喊,可那人影倏忽间便已掠到了几丈外,再也顾不上其他,颜渊也飞身追去,留下一个莫名其妙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的钱来。   急起来的今朝早无所顾忌,腾云驾雾疾行到了人间,颜渊皱紧了眉,脚下加速,终是赶上了,方来得及唤一声“今朝”,人间已近在眼前。   这场暴雨来的急,雷声尚未歇,豆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打了下来,繁忙的街道上有人抱着头奔跑躲雨,忽然一抬头看见了阴沉沉的天幕上两朵祥云上立着的人,惊得立刻跪了下去:“神仙!”这一喊,便呼啦啦地跪了一街的人,今朝却顾不上,一径行到城东老宅处,那老宅确实有些古旧了,原先朱红铆钉的大门早已脱了漆,斑斑驳驳的露出陈旧的木色,门底下沿着坡度流出几道细细的水流来,混了暗色的血红,恰似脱落下来的红漆。   五十四   她踯躅在外,居然不敢推门而进,还是身后的颜渊看不下去,牵了她的手去推门,掌心里她的手微微的湿,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握得紧了,竟有些打滑。   伸出去的手离门尚有几寸,门却忽然开了,倒唬得门外的两人心里一惊,“咦?”门内的人是迟桑,探出一个头来,一脸惊诧,“你们俩怎么在这里?”   “你……”今朝愣了半晌,忽然一把推开他,一个箭步冲到了院子里四下寻找,破落的院子有些年头了,铺着的青砖皆裂了缝,雨水便沿着砖缝流出,弯弯曲曲的沟渠如同小蛇,在泥地上漫开一层淡淡的猩红。   “今朝你找什么?”迟桑跟在后头,同她一样四处张望。   “天府呢?你杀了他?”   迟桑还未答话,随后而来的颜渊拍了拍今朝的肩,一手指向院子角落里那株香樟树。   那香樟叶在铺天盖地的雨水中显得有些泛黄,枝叶间滴滴答答地滴下雨水来,落在树下的坑洼里,打湿了坑里仰面躺着的人苍白的脸上,顺着血痕一道滑落下来。   一片默然,今朝盯着迟桑,蠕动着嘴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却颓败地垂下了头。   迟桑也顺着今朝的眼光看到了死去的天师,得意地啐了一口:“什么东西!说是天府的转世,法力高强,依老子看,不过也是个凡人罢了,老子还没耍出兵器来呢,这就死了,老子的筋骨还没活动开来呢!”   “他……是天府啊。”今朝终于说出话来,语音在喧哗的雨声中轻飘飘的散开去。   “天府又怎样?老子早说过了,若是哪天他犯到老子头上,就是天帝老子也敢杀!”   时间倏忽倒退,若是今日并不是那么晴好的天光,若是玲珑没有一时兴起出门上街,若是上街了的玲珑没有被新开的卤味店引过去,若是天师没有因为绕路而经过这条街这家店,那么一切便该推倒重演,此时此刻便该是迟桑抱着玲珑在廊下听雨打芭蕉梧桐叶。可偏生世上之事就是如此巧合,仿佛司命星君本子白纸黑字写着的命数,演绎起来,严丝合缝,丝毫不爽。   宜出行宜远游的日子里,麻雀精忽然想起家里那个贪吃的神兽对着几天的白面馒头咕哝了许久,便取了积攒下来的铜钱上街去闲逛,一街一巷皆是熟悉无比,城东的店面城西的小摊,可以掰着指头一一历数出来,本也该是去那家相熟的老店里,偏生却新开了一家卤味店,卖的正是神兽爱吃的糟鸭掌,于是便鬼使神差走了进去。那边天师也赶着回家,平日里惯走的街道却正在修缮,无奈之下便绕行了这一条新开了一家店铺的路,就此遇上了正在外的麻雀精,两相一照面,彼此皆是一愣,方才尚晴的天滚过一道惊雷,惊醒了愣神的麻雀精,拔腿就逃。   如何能逃得过天府转世的天师,几次险险被收,全靠着机灵躲了过去,不大的城池仿佛忽然间空旷了几千里,回家短短的一条路延伸开去,好似长得无尽头。身后的人穷追不舍,逃至最后被逼得山穷水尽,只得现出了作为麻雀的原形,扑腾着翅膀往家逃。   便是这么一头撞进了家门,恰撞进出门寻人的迟桑胸前,小小的麻雀掉落在地,才显出一个人形来,脸色灰白,身上几处被法器所伤,渗出血迹来,汗湿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几个铜板。   紧跟在身后追来的天师倨傲地立住了脚,手中的斩妖剑直指迟桑:“你手里的女人是妖物,若想活命就交出来。”   一向来沉不住气的迟桑居然没有反驳,慢条斯理地将全身是伤的麻雀精抱回屋内床上,再出来时已是满目的杀气:“天师,你认的出她是妖,怎么就认不出我是仙呢?”   话音刚落,一双手如闪电一般直取天师咽喉,杀红了眼的神兽满脑子只有麻雀精满身的血和紧闭的眼,还有握着铜板的手,哪里还记得起今朝曾经叮嘱过的事,招招凌厉,直冲着天师的咽喉而去。   “呵。”天师用剑格住迟桑的攻势,眼里满是轻蔑,“既是仙,为何要护着妖?凡是妖物,便都该死!”   心善的麻雀精不曾伤过人,甚至偶尔几次救济过破庙里的乞丐。这次不过出门想替自己去买菜加餐,回来时却是满身伤痕。上古的神兽何曾受过气,这口恶气更是非出不可,“锵”的一声,刀光剑影间便又是几个回合,直盯着天师问:“她可曾伤过人?她可曾害过人?若皆无,为何非收了她不可?”   “嗤。”换来的是天师毫不留情的嗤笑,“因为她是妖啊。”   一刹那杀意冲天,仿佛眼中钉肉中刺,再也容不得天师,不管不顾地杀将了开去。天师虽是天府大帝的转世,却毕竟是肉体凡胎,自是敌不过盛怒之下的神兽,狼狈招架间躲闪不及,方方才站定,就被化作原形的貔貅扑倒在下,一双利爪撕开了胸膛,鲜血淋漓的再没有了呼吸。   “啊。”杀了天府的人却一脸淡定,挠了挠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老子怕玲珑醒了以后看到天师受惊吓,本来是想埋了的。算算时间她也该醒了,老子先进去瞧瞧她,颜渊你帮我埋了呗?等会儿你们再留下来吃饭,等雨收了再回去也不迟。”说着家长里短的事,一副无事人的样子。   说罢转头就要往屋内跑,无意间眼睛掠过香樟树下,却忽然站住了脚,脸色亦古怪起来:“格老子的,那天师呢……”   今朝闻言,猛然转头看去,原先树下的尸身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曾出现过。迅速地拈了一个算诀,心里一跳,大吼出声:“迟桑,带着玲珑走!”   说来也巧,话音刚落,方才还下得无休无止的雨忽然收住了,浓重云层散了开去,露出一派清光,碧清的天幕上有人轻声笑:“呵,将将才杀了人,这会儿却准备逃了?”   天府大帝喜奢华好浮夸,一身紫蟒长袍的袍裾铺了几尺远,不沾半点尘埃,前呼后拥呼风唤雨,那排场遮了大半个天幕,站在云端上,腰身挺得如同修竹一般孤傲,冷冷地看下来,眼里俱是不屑和轻蔑。   “格老子的,你说谁要逃?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等着你这正身呢!转世算个屁,有本事你下来再和老子打一场?”同样傲气的神兽哪里受得了这嘲讽,昂高了下巴,鼻孔都要仰到天上去。   天府却并不搭理他,盛气凌人的眼一转,嗤笑起来:“颜渊?我倒料不到你也在这,你旁边的那个小姑娘是……今朝?崇恩的义女,东王公的徒弟?听说你当年独自闯镇邪塔盗紫灵珠,这份勇气和毅力,本君倒是佩服得很哪。怎么,这会儿你们两个也预备趟这一趟浑水?”   颜渊嘴角噙了笑,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去天府落在今朝身上的视线,笑道:“天府,我在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说起来这也是我妖界的事,好歹担了一个妖王的虚名,总要管一管的。我说那天师的尸身怎么转瞬间便不见了,原来是你下凡历劫的转世。不过依我看么,如今虽被迟桑误杀,于你本尊却是并没什么害处的。”   “哈!”云端上的人失声大笑,“颜渊,你当本君不知你的前世?设想若你今世是颜渊,与你那小情人相处得蜜里调油,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再如意不过,不想半途冲出个冒失鬼将你这一世杀了,你说你的前世会如何?抑或,我现下里就将你杀了,看看你的前世泊玉会不会活过来?”语声悠扬,眼中却隐隐起了杀意。   妖王亦是刚直的性子,不惧不避,朗声笑道:“若果真如此,我必然找那人偿命;可若我这一世满手血腥滥杀无辜,以杀虐为乐,那即便是冲出个冒失鬼将我杀了,这也是我应得的,我无话可说。”他站在云下,仰头不卑不亢地看着天府的眼,分明是立于泥地中,那通身的气势却直逼上云端高高在上的大帝,“当日我佛慈悲,说大帝既不懂何为慈悲何为博爱,不如下凡历劫一次,也许能够体悟一些,倒不知大帝可体悟出来了么?”   云端上的人一甩广袖,嗤之以鼻:“本君何须懂得何为博爱何为慈悲?只要本君高兴,区区一个人间又算得了什么?如来说的话,本君早忘了!”   “您贵人多忘事。可我却记得,这次也望帝君慈悲博爱,迟桑在您眼中,岂不是与后辈一样,帝君便高抬贵手,不要与年轻人计较罢。”   “哼!”云端上的人重重哼了一声,“你是个什么东西!蓬莱岛的泊玉公子,名头说到六界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在我天府眼里,便什么都不是!本君不过看在你父君东王公的面子上请你喝几顿酒,却几时轮得到你来对本君指手画脚!司命!”   旁边立刻有人应声而出,一副书生打扮,腰中插了一支狼毫与一本线簿,一脸的平板与迂腐。   “你说说,这迟桑都犯下了哪些天条?”天府挑高了眉,兴致盎然地预备听那罪状。   “神兽貔貅迟桑,一犯天规之四,不顾仙妖殊途私自下凡与妖相恋,尚且可赦;二犯天规之六,擅自干扰上仙历劫修炼,扰乱命盘。原本天府大帝历劫完后,修为境界将飞升神道境界,却被迟桑搅扰,修行被阻,此罪不可赦。大帝已上报天庭,天帝着大帝亲领天兵天将,即刻提迟桑上界,不可拖延。”迂腐的书生,声音亦是平平的,一板一眼的照本宣科。   “天府,”不及司命星君读完,今朝早跨前一步,一字一顿道,“迟桑当年是我的坐骑,如今虽化作了人形,我毕竟也算是他的主人,坐骑有错,首该责罚的当是主人,若有刑罚,我可一力承担。”   “嗯?”天府斜睨过来,手中不知何时托了一樽美酒,“你承担?哈!今朝,若不是看在你青华大帝孤女的身份上,若不是崇恩在众仙面前力保你,若不是青耕浑水摸鱼而天帝睁一眼闭一眼,你当你今日会在哪里?早被拔去仙根押上诛仙台灰飞烟灭!岂能容你人界、妖界、鬼界、修罗界四处逍遥!你自己亦是犯了无数天规,还想保他人?笑话!若本君今日决意带走迟桑,你是不是预备再与众仙对峙一次?”他忽然一摔酒杯,仪仗中的众人齐刷刷地变了模样,捧香炉的婢女、开道的小厮、甩拂尘的小童,转眼间变作了天兵天将,银锴加身,煞气冲天。   “今朝,老子不用你保,要我回天界便回,有本事就扒老子的皮喝老子的血!”今朝还想说什么,迟桑却早一步扯住了今朝的袖子,一步上前,一拍胸脯豪气冲天。   天府在云端上闲闲地居高临下看着,今朝却坚持着不让迟桑走,僵持间忽听耳旁颜渊轻声说:“今朝,放手罢。这样的光景,我们没有胜算,天府那样的性子,经不得别人一点的忤逆,到时只怕救不回迟桑,却连你自己也搭进去。”   握成拳的手指被轻柔小心地掰了开来,汗湿的手心相贴,熨帖在了一起,没来由地就让人安定了下来。有时候妖王冷静缜密的可怕,仿佛平日的胡闹荒唐都是假象,这才是他的真本性,该如何时便如何,合该是一界之王。   她猛地回头:“若今天要被带走的是我呢?你不过因为今日被带走的是迟桑,所以才说出方才那番风凉话来,可他是迟桑,他于我是亲人,是兄弟,是自己人!”   若真要细细思量起来,万年前的当初,无人陪伴尽是嘲讽的当初,她所有的不过就只是一只貔貅,白日里再累也咬牙不吭声的固执仙子,究竟也只是一个小女孩,再强悍的人也会疲累也会想依赖,便只有在深夜抱着貔貅,依靠着这一团温热慰藉自己,絮絮说起师兄师姐,说起已逝去的父君,说起今日学的术法,说起那泊玉公子。几百年的做伴几百年的依赖,将一切心事尽付于这漫长光阴。后来貔貅化作了人形,会说会笑会动,嘴上骂骂咧咧不饶人,满脸不甘不愿,实则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受过不少伤,亦受过不少气,有时候气极了也会暴跳如雷着将她劈头盖脑的一顿骂,可也不过一夜,第二日便又是那张臭脸那个性子,一年复又一年的陪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底下被带走?   “你……”素来潇洒的妖王竟被逼得狼狈后退一步,眼前的人一脸固执,若有心看一看,还能发现那双眼睛里的怨和恨。那一刹那颜渊胸口微疼,连笑容亦是苍凉,“今朝,你若执意要迟桑留下,我便舍了命,陪着你。”   真真是因果报应丝毫不爽,从来都是她夸父逐日一般追着他,从来都是她受尽千般苦楚幽幽忘川水中过,今日合该轮着了他,亦来尝一尝这苦味。   作者有话要说:嗷,忘了说了,今朝玉要入V了(掩面),入V通告在文案上,8月9号入V,倒V从第二卷开始,没看完的亲们加紧看哈……   五十五   “颜渊,我……”这才察觉出自己的语气,今朝嗫喏着想解释,却被男人抬手止住。   “没事儿。”男人勾出一个轻佻的笑容来,甚至眨了眨眼睛,“大不了我们这对鸳鸯就死在一起罢了。人间有俗语说生同衾死同穴,若真能如此,也不枉我颜渊这一生。”   云端上的人像是听笑话一般,不以为然地冷笑连连。   “帝君,你可别不当真。我说的是真的,初时听到这话,我与你是同样的反应,要到如今才知道这话真正蕴含的意味,我很知足。”   “格老子的,你们俩这是做什么呢?演戏文哪?不就是回天庭一趟么,顶多跪着听天帝那老儿念叨几句罢了,再不成,就再去镜湖底下关三百年,三百年后出来,老子还是一条好汉!行了行了,都给老子让开,老子这就走了。”迟桑已是一脸的不耐,拨开今朝和颜渊便走,忽然又瞪圆了眼睛,回头叮嘱,“你俩就别再给老子整什么妖蛾子了。替老子好好照顾着玲珑,就对她说老子天庭有事回去一趟,不出几日就回来的,啊?”   说完不及今朝与颜渊有所反应,腾起云来,倏忽间便到了天府身侧,上下打量着这归位的“天师”:“老子来了,这下子你满意了?可以走了?”   天府冷哼一声也不答话,开道的小厮一声“起”,洋洋洒洒的一整队仪仗便缓缓动了起来,迟桑驾着的云很快便湮没在众人中,依稀只瞧见他回头咧开嘴笑了一笑。   “走吧。”来时快,去时也干脆,不消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一派碧青的天光。凡人只当是初夏傍晚的一场雷雨,却不知这一场雨,累了几个人一世的命盘。   唤了钱来将玲珑从人间的大宅子接回了妖王府,小傻子将迟桑走前的话奉若圣旨,眼也不眨地守在玲珑床前,仿佛要将亏欠迟桑的统统弥补在麻雀精身上一般。   麻雀精身上的伤不重,泰半是些轻伤,搽了妖王府的跌打药便好了。倒是人一直不愿醒来,待到那升至中天的圆月照亮了清渠,才幽幽醒转过来。   不问身在何处,不问自己伤势如何,劈头第一句话便是迟桑:“今朝仙子,迟桑呢?”   “他……”老实的仙子不擅说谎,虽已在心里练习了几遍,开头时仍然语塞了一下,定了定神,再说下去时却是通顺了,“你也知道,他本是南极长生大帝手下的神兽,被泊玉讨了来送给了我,然而长生大帝也算是他的主人。明后几日是长生大帝的诞辰,在天界摆了宴席请迟桑过去喝酒,因着你仍在昏睡,事态又急,他便径直走了,托了我来照顾你。”   “哦。”麻雀精淡淡地应了声,双手习惯性地拢在袖中,别过脸去,“仙子,我累了。”   于是便关了门退出房外,银辉下妖王抱着臂弯倚在墙上等,见今朝出来,去牵她的手:“醒了?”   “醒了。”   “瞒过去了?”   “不知道。”玲珑那双眼睛,像是相信,又像是不相信,抑或其实是知道了一切却不愿承认,自欺欺人。   寥寥几句,再多就没有了,两人一径沉默着,在月色下慢悠悠地走。其实本不该是这样的,也曾在月色下陪着他散过步,她不多话,他却会费尽心思来逗她,讲起哪家的长老固执,讨人厌得很;哪家的长老聪明,十分对人胃口,偶尔也讲起沙棠他们几个的风流逸事,这时少不得就要牵扯到自己惹过的桃花债,便结结巴巴地解释懊悔,嘴里是赌咒发誓的玩笑话,月色下的神色却再认真不过。实在没话讲了,便在亭中坐了,抱着她听那虫鸣声,流光易逝,漫漫长夜也不过一朵花落的时间。   而今却是一径的沉默,踟蹰半晌,今朝终于磨蹭着脚尖说出话来:“颜渊,我今日不是故意针对你的……”说了这一句,便再说不下去,笨口拙舌的人不擅撒谎更不擅解释,纵有满腔的话语,翻来覆去却只有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不像解释,倒更像为自己开脱。   “我知道。”颜渊朗声大笑,“你又怎会怪我。”他似毫不在意,将今朝搂进怀里,语气轻松地调笑,脸被埋在他胸前的人却看不见他眼中的苦涩。   其实,你仍是怨着的。   六百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足够西王母瑶池里的菡萏开了又谢,足够灵宝天尊练出一炉丹药来,那么一颗心呢?不过拳头大的一颗心,是否又承载得了六百年无尽的苦楚和思念?今朝,你道是你不怨不恨心甘情愿,却不知方寸大的血肉心上若被刻了一道道刻骨铭心的痕,便再也抹杀不去。六百年等待,六百年寻觅,每一天便在心上刻一道痕,纵然抹去了不代表便不存在,你敢说你这六百年从未恨过怨过后悔过?清心寡欲的上仙尚且做不到无嗔无怨,你一个动了情的人如何又能做到?爱与恨不过一线之隔,其实你早已怨我。   这一夜,屋内的两人辗转反侧,听屋外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听烛火燃烧的毕剥声,听小厮巡逻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却独独听不到彼此的心跳。将将才闭上眼睛,已是天明。   天师死了的消息传遍了妖界,众人欢欣鼓舞下还不忘悼念一番死去的人,早有在妖界待不住的人解了锁一般往人间冲,嘴里念叨着人间的吃食人间的酒,脚下生风,满脸喜色。   消息传到麻雀精那里,已然能够下地的麻雀精闲不住,跑去问今朝:“天师死了么?怎么死的?”   “他……”这一次没有腹稿好准备,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今朝张大了嘴巴不知该说什么、   “当然是本王杀死的。那日算你运气好,本王和今朝心血来潮想去你们人间的老宅子里看一看,恰好碰上天师正要收你,便顺手杀了他。”妖王正自长廊尽头走来,顺口接过,滑溜得没有丝毫破绽。   “哦。”麻雀精点了点头,又问:“迟桑呢?说是去参加长生大帝的寿宴,这都过了三天,怎么还不回来?”   纵然是妖王也被问得一时语塞,哽了半晌方笑道:“想来是喝多了,正酣睡着呢。长生大帝府里的酒向来烈,还有一种醉千年呢。喝了下去,不到三五年是醒不过来的。玲珑,你再耐心等等吧。”   “哦。”麻雀精不疑有他,继续回去数她的铜板,“那我等迟桑回来,给他买糟鸭掌吃。”   现实却是再冷酷不过。派去天界打探的人回报说,堂堂的上古神兽被关进了囚仙阁,按天帝的意思,不过是小惩大诫,闭门思过三百年便罢了,派去天府大帝通传的天奴照这意思向天府大帝讲了一遍,那人正闲闲地逗着笼里的一只翠鸟,晾了天帝派来的天奴半晌,才慢悠悠地说:“既是天帝的定夺,本君也不能置喙什么,我这里可以代我天府说声无妨,可天师那边,你们却得要去好好问问,问清楚,他若说一个‘不’字,便是我天府也说不了这个人情。”悠悠地说完,手掌一缩,那翠鸟就被掐断了脖子,还来不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   天师?那个天师不就是他的转世么?根本是同一个人,何来征求天师意见之说?天奴心内疑惑,口中却不敢问,只连声应“是”,又躬身等了半天,那人才懒洋洋一挥手:“回去吧,就这么和天帝说。”   出了天府大帝的洞府,抬手一抹,满头满脸的竟都是冷汗,便照着天府的话原封不动地向天帝转述了,宝座上威仪八方的天帝思忖了片刻,无奈地摇头:“罢了。就把朕对迟桑的惩罚决意取消了罢,传话下去,迟桑如何处置,一切但凭天府大帝做主。”   于是又把这消息传到了天府大帝那里,这一次这位上神正逗着一只八哥,照例是等了半天,才等到他敷衍的一句话:“本君明白了,回去和天帝说,本君就将脸皮厚一厚,收了他这礼了。”   可眼下却已过了三日,他依旧是将迟桑关在囚仙阁不闻不问,仿佛已然忘了有这么一个杀了他转世肉身的人。   这一拖便从暮春拖到了炎夏,派去打听的人回来只有一句:“还关着,不知要做什么。”急得今朝恨不得亲上天庭抓着那天府问一问究竟要如何,幸而被颜渊拦了下来。   素来聒噪的麻雀精近来愈来愈安静,初时还会问:“迟桑怎么还不回来?”今朝便又掏空了心思编谎话,喝醉了;被长生大帝留住了;寿宴虽然结束了,可恰好观世音大士又开了一场法会,众仙皆要去听的;在法会上碰到从前两个好兄弟,司乐的龙四子蒲牢和司水的龙九子螭吻,被拉住了定要去叙旧喝酒,便又耽搁了……一个接着一个,总要以更大的谎来圆之前那一个,有时连自己都不信了,更何况玲珑。可是她就在眼前,一双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你,于是心里再苦涩也只能编下去,恨不得瞧见她便落荒而逃。可后来,她却不问了,素来聒噪的人一旦沉默下来,便安静地有些可怕,只缩着手耸着肩,蹲在墙角呆呆地看着不知什么地方出神。   “玲珑……”今朝小心地靠近她,一开口唤了名字却不知说什么,墙角里的麻雀精抬起头,两相一对面,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张惶和茫然。   “仙子,我想回人间。”几经沉默,她终于说话了。   人间有她的大宅子,有她与迟桑养的几只小鸡崽,如今大约应该是长成芦花母鸡了,“说好等鸡长大了给他炖鸡汤喝的,我要回去顾着点啊,那些鸡啊,被迟桑养得叼了,非要香油拌着小米才肯吃……”她睁大了眼睛絮絮地说,眼神却空洞得很。   “妖王府不好吗?留下来,我和你作个伴。”今朝轻声说。   麻雀精一颗头摇得好似要掉下来,说什么也要回人间。哪怕独自守着空荡荡一个宅子亦好过妖王府,只因那宅子里有迟桑留下过的痕迹。一个旧板凳,亦是昔日他坐在上面翘过二郎腿的;一个旧瓷盆,亦是昔日他拿香油拌了小米,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笑嘻嘻地喂那些小鸡的;一张床一个枕头,亦是昔日他枕过睡过将她搂进怀里一觉至天明的。思念到了尽头,旧物事触目皆是伤,却偏生要依靠着这伤痛来略略慰藉一些思念,心灰成烬。   没有什么理由能够拒绝,只得陪着玲珑回了人间,一路沉默与安静,直到推开那扇褪色了的门时,麻雀精脸上的表情才略微动容。   一切如旧。那几只小鸡确然长成了芦花母鸡,因为生人的到来惊慌失措地四处奔走。廊下还摆着那张旧藤椅,闲来无事时迟桑便喜欢抱着麻雀精,躺在那藤椅上轻轻摇,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适和安然。正举步要走,墙角忽然一声高亢的凤鸣,今朝和玲珑同时停住了脚齐刷刷地往墙角看去。   那墙角处有一株梧桐,不知何时便长在了那里,与另外的那株香樟树遥相呼应。玲珑和迟桑未曾费心思打理过,它兀自长得枝叶繁茂绿荫如盖。此时那树上却盘踞了一只凤凰,长长的华丽尾羽垂下来,十分耀眼。   凤凰是清高的鸟,非梧桐木不栖,非清露水不饮,大约是看中了这院子里这株繁茂的梧桐树,不经主人同意,施施然地便霸占了。高昂着线条优美的脖颈,看向同为鸟类的麻雀的眼睛里三分轻蔑三分鄙夷,像是嘲讽一般地又鸣了几声,转过脖子去梳理自己的羽毛。   今朝傻眼半晌,回过神来,低声问玲珑:“可用我帮你赶走它?”   “……不用。”依旧是淡漠的一声,也不搭理今朝,兀自走进了屋子。平日里两人磕磕碰碰吵吵闹闹,占地几十丈的宅子都显得拥挤,如今剩了一人,才蓦然发现这宅子未免太过空旷。   作者有话要说:嗷!今天还有一更,留言等会儿一起回复。嗷嗷嗷,来不及了,抓紧速度!   五十六   作者有话要说:嗷,修好了,大家看吧哇咔咔!对了,童鞋们入V以后记得登陆了再留言,25个字是一个积分,只要超过25个字,某银都会给分的。当然长评的分就更多……哇咔咔,飘过……   清晨,破空而来的斑鸠扑扇着翅膀,落在颜渊窗台前,幽幽落下一根黑羽,横空里伸出一只莹白的手来,指尖将那黑羽夹住,在掌心里闲闲地玩弄。   “如何?”   “有消息了。说是押上诛仙台,行诛仙刑,行完后灰飞烟灭不入轮回。”斑鸠鸟嘴一张一合,口吐人言,平板的没有一丝感情。   残暴荒唐的天府不懂悔悟不懂慈悲,不过杀了他下凡历劫时的转世,于本尊不痛不痒不大不小的一个波折,到了他手里却被逮住了把柄大做文章,本就是由不得别人说一句逆耳的话,经不得别人做一个忤逆的姿态,更遑论如今杀了他,自是恨不得将迟桑往死里整。偏生却又不给个痛快,慢慢地拖着,拖得迟桑和周围的今朝、玲珑俱是满心焦焚,拖得一众人心里起了希望以为大约就这么罢了,他才施施然下了指令,将平地炸起了一声雷,旁人如五雷轰顶五内俱焚,他却看得兴致盎然。   身后忽然有人绊倒门框,踉跄一下,发出沉闷的一声。   “今朝?”颜渊回头,“你听到了。”   那仙子勉强站定,面沉如水:“听到了。颜渊,我要回天庭一趟。”   颜渊,这一去,也许便是回不来了。我断了与天界所有人的关系,东王公、崇恩、青耕,一概皆断了来往,如今再要回天庭求人情,只怕是难上加难。又或许,天府也正等着我回天庭,一时兴起,给我也安个不守天规的罪名,如同玩着走投无路的老鼠的猫,嫌只迟桑一个还不够,偏还要再加上我,那才有趣。   其实也没什么的,回不去便回不去吧。也许只几个月,等到炎夏变作了深冬,你颜渊身边的容颜就换了一张。这世上总有万种风情,姹紫嫣红地撩人眼花。固然你念旧情仍惦念着我,要找我有这样一张普通容颜的人又何其容易,总会有人和我相像,眼睛、嘴唇、侧脸,你总能找得到,将她当做我继续下去。   而我,如果有命能活下来,如果尚保留了一丝魂魄,总会来找你的,你只需在妖王府里等着,等过一年又一年个年头,也许某天我便如一丛青苔,又站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对着你笑。   你总叫我小傻子。是,是,是。我是真的傻,傻得如飞蛾扑火,仿佛这一生都脱不了这宿命了。颜渊,若迟桑是我心头想小心保存的一滴血,那你便是扎在心脉上的一根针,动辄疼痛,爱恨痴怨,无不是因为你。   彼时正是炎夏,日头高升,照着院里两相对望沉默了许久的人身上,待到那草叶上的露珠慢慢地蒸干了,才听到颜渊爽朗地一拊掌:“好。我同你一起去。”   这下倒换成今朝讶异了,原以为他是会断然拒绝的,原以为他会扬起轻薄的笑容来,在她唇角印上一吻,笑嘻嘻道:“好啊,我等你回来。”可走了没几步再转头,身后已是空无一人。   却不想他说:“我陪你去。”   “你……是妖啊。”还是妖王,是盗了天界紫灵珠方才出世的妖王,便这么明目张胆地随着我去,只怕天界不会轻易放行。   男人上前一步来,握紧了她的手,弯起了嘴角,一双眼睛亮得炫目:“我非要去又如何?天界的人能奈我何!”再不多话,腾起了一朵祥云来,将今朝紧紧地拉着,一同往西天而去。   南天宫守门的护卫懒洋洋地正打着盹,一头撞到龙华柱上,懵懵懂懂地看着自远处行来的两个人,傻乎乎地呆了半晌,忽然醒悟过来似的,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便往里头跑,嘴里嚷着:“头儿!妖、妖王!今朝!”   不耐的侍卫头领几乎一掌将那小兵拍下:“嚷嚷什么呢?!今日崇恩圣帝和九太岁青耕要来南天宫,若被你冲撞了,你担当得起么?!”话音刚落,一转眼见到了行到近处的两人,忽然变了脸色,清啸一声,立刻有无数天兵天将自暗处涌出,刀光剑影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将今朝和颜渊团团围住。   “啧,这阵仗未免过大了些。”妖王无奈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架势,腰中青玉笛隐隐泛起流光,似是快要化作了秋水剑。   僵持不下的时候忽然有人冷冷命令:“都退下。”   那声音似是十分有威信,方才还如潮水一般的包围圈忽然豁开了一个口子,天兵天将齐刷刷地退至两旁,低垂了头恭迎着这声音的主人。   那人一身高贵的紫袍,身旁跟着一袭青衣的女子,滴溜溜的一双眼兴致盎然地在颜渊和今朝之间打转。   还不及那人开口,今朝却先跪了下去,哽咽了许久,方才颤颤悠悠地唤出一声:“父君。”   崇恩也不应,兀自负手立着,一双眼只看了颜渊半晌,丝毫没有理地上跪着的人的打算,颜渊皱起了眉,正欲折腰扶起今朝,只见到崇恩身旁的女子冷冷地横了崇恩一眼,于是方才还一脸漠然的帝君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嘴角,终于做了一个虚扶的手势:“起来罢。”   起了身,终是无颜面对这曾经养育过她的人,今朝只低了头不吭一声,心里正说不出的难受,手掌忽然被人裹住了,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小指,僵硬的指节便不由自主松了下来,终于有勇气抬起头看着崇恩,挣扎着开了口:“父君……”   冷面冷心的人挑了眉看她,在那冰冷的目光下,今朝居然又开不了口了。还是一旁的青耕看不过去这别扭的父女俩,出声替今朝解围:“是为了迟桑的事情来的么?我和崇恩正商量着呢,怎么说那刑罚也太过重了些。迟桑也是莽撞,若是别的神仙,碰到这种事也不过一笑而过罢了,偏偏天府那种人……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去了。”   “青耕,我是一定要救他的。”她板了脸说,又是那副固执的样子。   青耕掩了唇笑:“这我当然知道——今朝,你还是一点都没变,无论是性子,”说到这忽然眼光一转,盯了颜渊两眼,“还是眼光。好了,我和你父君正想去天府洞府上求个人情,尽力而为吧。今朝,你自下界后也有六百年未曾回过天界了,去看看你师父吧。”   浩浩荡荡的仪仗走远了,颜渊回过头来问:“师父?”   “嗯,我师父,就是东王公,你的父君。”   蓬莱岛上仿佛没有变过,好似那六百年只不过是一夜间,第二日起来,杏树依旧是那杏树,茅舍依旧是那茅舍。就连东王公,也依旧是精神矍铄,大老远的笑声便震天响:“今朝!你六百年也不来看老夫一眼,这会儿怎么想起来看老夫了?”   唬得今朝早在阶前跪了,对着东王公就是一个磕头:“师父!”   “哎。不必如此,起来起——”话音虽然被突兀地截断了,泰山崩于前亦不动声色的战神仿佛忽然垂垂老去,看着颜渊再也说不出话来。   怔了半晌,才开了口:“今朝,你先起来……”手是去扶着今朝的,眼却还盯着颜渊,战功赫赫威名天下的东王公此时也不过是人间最普通平凡的一个老父,看着自己六百年未见过的儿子抖着嘴唇五味陈杂。   “师父。”今朝站了起来,“这是颜渊,也是泊玉。他……现在是妖王。”   “好,好啊。”回过神来的东王公一脸欣慰,眼角竟泛起泪光,“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做父母的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子女好好地活着罢了。至于是贩夫走卒,抑或是达官贵人,于父母心里,始终是心头掉下的一块肉。   看着今朝扶着东王公走在前头,怎么思索脑子里亦没有关于父亲的印象。自转世以来,婆娑和长仪未曾尽过一点父母的责任便包袱款款游历天下去了,他不过是吃着狼族众长老的百家饭长大的,亲恩常伦,不过是戏本子里的台词,任凭戏台上字字凄怆句句含悲,他自冷眼看着,不为所动。   方进了屋,今朝便表明了来意,东王公长叹一声:“天府啊……行事乖张无忌,要从他手里救人,怕是难了。罢了罢了,老夫便腆了这张脸去求一求罢。”   讲完正事,又絮絮地说起了六百年来的琐事,东王公一心想知道颜渊的情况,便拣了他喜爱的来说,说是妖王勤勉得很,将妖界上下整治得井然有序,便是那些喜爱吃人的妖也被他肃清了泰半;说是妖王洁身自好,平日里只读书修身,连场花酒也是不曾去喝的。直听得东王公抚了胡须连声赞好,一脸欣慰的表情。一旁沉默不语的男人挑高了眉,一手时不时地叩着桌面,笑嘻嘻地听着今朝继续掰扯,于是小傻子脸一红,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嗷,修好了,大家看吧哇咔咔!对了,童鞋们入V以后记得登陆了再留言,25个字是一个积分,只要超过25个字,某银都会给分的。当然长评的分就更多……哇咔咔,飘过……   五十七   后来天就黑了,九太岁青耕未曾通报,骑着坐骑一路直闯进蓬莱,一如既往的嚣张和放肆,看也不看颜渊一眼,逮着今朝就走,嘴里絮叨着六百年未见,可积了一肚子话要同你说;说起你那父君啊,真是太闷了,半天说不到十个字云云,等到颜渊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夜色中只有远去的模模糊糊的两个影子了。   “呵呵,”东王公一手捻须,一手止住了颜渊欲起身追赶的架势,“小子,你占了她六百年,固然是她心甘情愿,满心满眼里看不到别人只有一个你,可她毕竟也是有父君有亲友的。不过一夜罢了,你就随她去和青耕叙旧吧。来来来,你坐下,同我这老头子说说话。”   天界的战神素来豪爽,用不惯精致的夜光杯,干脆唤人取了两坛酒来,拍开封泥便往颜渊的方向一扔:“喝。”   颜渊也不做声,稳稳地接过,竟是一滴也未溅出来。酒是烈酒,灌入喉中凛冽霸道,一路烧刀子一般灼下去。一室灯光如昼,推杯换盏间东王公已经有了薄薄的一层醉意,乐呵呵指着颜渊道:“老夫倒不曾想到,我那傻徒儿真的和你走到一起去了。我本是想你这么心高气傲的性子,哪里看得上今朝这个女娃儿,可世上之事真是难以预料。终是让她如愿陪着你了,这样甚好、甚好。既然在一起了,那便好好的过下去罢。”   颜渊不搭声,默默地喝着酒听着,忽听他又说:“泊玉啊,你记住了,这一回迟桑的事你却要上些心了。今朝心里除了你之外,次一个的就是迟桑了。若是这回迟桑救不出来,少不得你要费些心思去安慰她,怕是你们日后总要多一些波折和坎坷的……”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唠叨着,风尘沧桑的脸上满是感慨,不过一坛酒便醉了。唤来了小厮将东王公扶进室内,颜渊随意步出门外。夜风正凉,蓬莱岛的千里杏林正是花期,远远看去一片白花在夜色中隐隐泛着雪色。想必那小傻子便是在这千里杏林中学得了杏肉蜜饯的做法,想必那小傻子就是在这千里杏林中初识了泊玉,本不过是仰望着这尊贵无比的泊玉公子,本不过是在暗处悄悄地注视着他的一切,他狼毫随手一转,洋洋洒洒便是短辞长赋满纸文采;他玉笛潇洒一横,呜呜咽咽便是清音婉转直上九天,怪道天上地下的女儿家,心心念念便只有一个泊玉公子。他被众人包围奉承的时候,他轻裘缓带从容路过一川风雨的时候,那小傻子一直在看着。只消他一个回头,便能看到角落里那不起眼的影子,可彼时的泊玉公子一双眼看尽了多少姹紫嫣红,千种风情万种红颜亦不过是枯骨,他自一笑而过。那小傻子便一直在暗处追着他看着他,只为了等他一个回头,便苦苦等了几百个年头。   怪道东王公语重心长地劝着说要珍惜,于原先的妖王而言,珍惜二字不过是笑话。妖王若兴起,环肥燕瘦犹嫌太少,夜夜欢场犹嫌清冷,哪里体会得到珍惜二字。可如今在这记忆中全然陌生的地方,方懂得要人一颗真心难于上青天,有个人满心满世界都是他,是他颜渊的福分,若再不珍惜,便活该他一夕之间失去所有。   第二日,迟桑要被处以极刑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众仙也是看着迟桑从小时一只神兽慢慢化成人形的,纵然洞府里被调皮的迟桑闹得天翻地覆,被迟桑逼得恨极了的时候亦会咬牙切齿骂一声“小畜生”,然而却终究亦是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子侄来看。如今这刑罚一出,皆是摇头叹息,碰到天府时不免说几句“大帝责罚清明,依律严惩是再公正不过的了”,转过身去就暗地里呸了一口,戳着天府的脊梁骨暗暗地骂。   青耕、崇恩、今朝几个也是挨个地往天府的洞府里跑,罕见的宝贝流水一般地往天府那儿送,便连长生大帝也登门略略为迟桑说了几句好话。今日才看见天府手上戴了长生大帝惯常戴的那只方戒,明日那方戒便换了下来,变作了崇恩大帝罗华宫里的墨玉扳指。众仙闲来无事便猜测,九太岁太岁宫里的镇宅之宝改天是不是也会出现在天府大厅的摆设里。到了后来,便连天帝也惊动了,驾了祥云登了天府的门,不轻不重地说了几句,说虽是朕金口玉言说了把迟桑全权交给你处置,然而迟桑究竟只是小辈,偶尔不懂事也是有的,是不是能够重新处置?   一轮走动下来,那正主儿却不发话,只在座位上转着扳指,笑盈盈地看着众人。到了后来,天府大帝干脆闭门不见人了。今朝再上门去,只有一个小厮杵在门口,一脸高傲地斜睨着来客:“我家主人说了,近来扰人的苍蝇多了些,惹得他心烦,所以从昨日开始就闭关了,还请各位上仙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凡人总说神仙跳脱物外逍遥自在,削减了脑袋也想潜心修炼位列仙班,却不知纵是仙,亦有千种无奈无人可说,哪里又来多余的精力去庇佑那善男信女。   天界不比妖界,妖界不过与人间隔了一条雁门水,季节的流转与人间一模一样。天界却全听那掌管百花的西王母的意,今日她爱看那菡萏的清雅,那么今日便是炎炎夏日;明日她又想瞧那桃李芬芳争奇斗艳,那么明日便是三月阳春;迟桑行刑前的第三日,想是西王母亦不想瞧见那惨状,一夕之间变作了冬日,昨夜还是浅草繁花,清晨推门一看,满地白皑皑的一片雪,庭院中几株老梅开得正盛。   今朝愁眉不展,皱着一张脸发呆了好几日,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全靠了颜渊好言好语地哄着她吃了几口。从来不知温柔体贴为何物的妖王竟也会费尽心机搜索枯肠,掏空心思只为了逗今朝笑一笑。看得门边的崇恩忍不住冷笑一声。   “父君。”这才注意到了崇恩,今朝慌忙就要赶去行礼,却被崇恩一手止住,他自撩了袍角款款落座,将今朝和颜渊晾在一边,缓缓地喝完一盅茶方才开口。   说是天府大帝出关了,终于松了口肯放迟桑一条生路,说是生路,不过只是把灰飞烟灭不入轮回给去了,只消受一道天雷便可,“虽然也是死,可毕竟比魂飞魄散形神俱灭的要好,留了魂魄寄宿在宿主上,只要修炼个几百年,总会再成人形的,况且又有我们在,他这条轮回的路总得不会太难。”一句一句道来,凉薄的崇恩分析地够冷静。   说完以后,却不闻今朝有反应,崇恩盖了茶盅看去,瞧见她一脸的绝望,好半晌才抖着唇开了口,声音亦是沙哑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了。   于天府而言,做了这样的退步已是给足了天庭众仙面子,再要有一丝转圜的余地便是不可能的事,崇恩也沉默了片刻,将茶盅“啪”的一声放下,轻微的瓷杯触碰红木的声音却像是一道惊雷响在耳边:“没有了,今朝。离行刑的日子还有三日,他特地许了人去探望迟桑。这已是我们能做到的极致了。”   今朝低头不语,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再抬起头时却又是一脸坚定:“好,我去看他。”   天府关迟桑的地方亦是森冷的,不是镜湖下,也不是他洞府的地牢,就在诛仙台上结了结界,将堂堂上古神兽囚在里头。   今朝与颜渊去看他的时候,他正躺在台上翘着二郎腿,唇齿间叼了一根草叶晃啊晃,看上去像是再悠闲不过,实则脸上的表情却是呆滞的。   “迟桑。”今朝轻轻叫他。   他有些迟缓地看过来,愣了片刻,才吐掉口中的草叶,一张脸上是惯常的那种没心没肺的笑容:“啊,是今朝啊,怎么想到来看老子了?是不是老子要被放出去了?也是,老子都在这台上被关了多久了?都要闷出病来了!”   今朝沉默着不开口,迟桑也不在意,口气是遗憾的,脸上却依然是笑意满满:“啧,看来老子还没能被放出去啊。那也行,今朝啊,你去和天府那王八蛋说一声,要关着老子,行;但是他得把牢饭的菜色弄好点,那哪是人吃的饭哪,分明是给猪吃的,这才几天,老子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他似是毫不知情,一会儿抱怨着这诛仙台上的戾气太伤人,一会儿又说这诛仙台上的诛仙铡煞气太重,却绝口不提在人间的麻雀精。   “迟桑……”今朝终于忍不住开口,“我对不起你。”   作者有话要说:某银已经把倒V的章节标出来了,同志们看过的就别重复购买了哈。话说同志们留言的时候记得一定要登陆,25个字是一分(俺发现俺真啰嗦咔咔)~~~嗷,话说俺建议同志们买V的时候不要一口气买,一章一章的买比较好,哇哈哈!今天还有两更。   五十八   “……”迟桑明显地呆愣了一会儿,忽然苦笑起来,“今朝你啊……真是的,何苦非要戳穿呢,做什么这么老实?你就骗我说三日后我就能出去了,那我上刑场的时候也开心一点不是?真是的。”   他百无聊赖地复又躺下去,将一只腿架到那诛仙铡上,似是在自言自语:“老子一直在想,被这债咔嚓’截作两段是什么感觉,想了这许多天了,好不容易做好准备了,格老子的,结果人居然又告诉我说,承一道天雷就够了。”   “被砍成两段已经够瘆人了,这要是被雷劈得乌漆麻黑,她胆子这么小,看了还不得吓死?所以今朝啊,到了那一天,你就别和她说,也别带她来看。她要真问起,你就说我在天界被瑶池仙子勾住了魂,不回人间了。这样也挺好,真的。我们做妖的做仙的,也活得太长了,这么日复一日的,有时候就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了。你跟她这么一说,她肯定得恨我,让她靠着这恨意度过那么多漫长的岁月也挺好,过个几百年,她这恨意淡了退了,总有人可以替代我继续让她爱的。”   “你也没什么对不住老子的。要不是你,老子也不会三番两次和她遇上,和她过过这么一段日子,老子也就甘心了,没什么好抱怨的。”他忽然又坐起来,盯着今朝和颜渊看,“这几日你们也没少为了我向天府那王八蛋求情吧?没事儿,也别内疚,能求成这样一个结果,总好过灰飞烟灭的,至少这样我死了以后,指不定也能变作个什么东西陪在她身边,这样一想,我那院子里那株梧桐树其实不错,她平日里最爱在梧桐树下打瞌睡了,我死了以后,魂灵就附在那梧桐树上,日日能看到她,挺好。”   昔日张扬跋扈飞扬洒脱的神兽忽然收敛了许多,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颇有些语无伦次:“颜渊,老子到死都不待见你。今朝身旁和她亲些的两个人,无非就是你和老子了,如今老子这么一走,她除了你就无旁人可傍身了,你要是还负她,那真真要叫老子看不起了。”   “你待玲珑如何,我便待她如何,不会少,只会多。”颜渊沉声一字一顿道,隔了一会儿复又说,“玲珑那边,我会照拂她的。不会叫人欺负到她,你放心罢。”   迟桑点了点头,再不搭理他们,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他们不肯再说一句话。   “走吧。”颜渊无奈地看着迟桑,“明日再来看他吧。”   回去的时候,絮絮地开始落起了雪。不远处有人惊叫:“下雪了!”抬头望去,是不知哪家上仙的女儿,锦衣华服,一张素颜惊讶地看着天空,正是三月三的豆蔻年华。于是身旁一直陪着她的少年撑起了伞,小心翼翼地接近一点,再接近一点,终于是挨着姑娘肩头了,又略微有些颤抖地牵起她的手,那姑娘只是轻微地挣扎了一下,便羞答答地垂了头。一场落雪,一把竹伞,就此便成就了一对小儿女。   路旁恰有一朵梅花悠悠落下,妖王伸出手去,那花便恰落在他掌心。颜渊看了前方那对小儿女一眼,指尖微动,掌心里的花便变作了一把油纸伞,微微泛黄的伞面上几朵红梅开得正艳。其实雪不大,可偏生就喜欢借着遮雪的名义将小傻子搂近身旁,肩挨着肩,掌心贴着掌心,一把不大的伞遮不住风雪,更何况大部分都倾斜到了小傻子头上,一旁的肩头便积了雪,渐渐地濡湿进衣衫,可他心甘情愿。   “颜渊,我欠迟桑太多。”风雪中,今朝忽然说。   颜渊不语,他们的过往他不熟悉,他只熟悉这一世的今朝。上一世的爱恨纠葛,他却一点也不记得了,像是一个台下的看客,看着他们在戏台上演绎出一段段悲欢离合,他却是那一个融不进故事的过客。   “我真恨……当初看着你死,如今又要看着迟桑死……”她有低着头说了些什么,颜渊一时没有听清,偏头去看她,“今朝,你说什么?”   “我说,”她抬起头来,赫然一双暗红的赤目,“我恨不得杀了他……”   颜渊怔然,不由自主抬手去抚今朝的眼睛:“你的眼睛……”   “什么?”她眨了眨眼,“我的眼睛怎么了?”她伸手也去摸自己的眼睛,又是一副寡淡的眉眼和平静的表情,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恨意冲天,就连眸色也恢复成了平日的黑。仿佛方才那一瞬间入魔一般的今朝只是飞舞风雪中的一个幻像。   纵然是妖王,也不由得心惊,又仔仔细细地将今朝瞧了一遍,她却与平日并没有两样,只是眼里有些忧愁。   “没、没什么?”嘴上敷衍着,手里却将今朝牵得更紧,身子贴得愈发紧密,近能听到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回了蓬莱,恰遇上自外归来的东王公,听今朝说了迟桑的事情,无奈地摇头:“今朝,没有办法了。我们现下里能做的,不过是打听好迟桑死后魂魄的归处,好去守着他,也免得他被魑魅魍魉惊了本身动了仙根,这样慢慢地过了几百几千年,他总会化成原身的。”   “万一化不成呢?”   “这……也不是没有办法,若是有谁肯把精元给他,他便不用修炼,亦不用担心这几千年会横生什么枝节,直接变能化作貔貅了,不过再要化成人形,倒是靠自己修炼了,不过省了这一步,便已经跳过了种种意外,是最好也没有的办法了……”开了话闸,东王公说得滔滔不绝,旁征博引,还讲起千年前一个相似的成功事例,正要再说详细一点,却被颜渊突兀地打断了:“上仙,今朝与我去了这半日,也有些累了,我便先带她回去了。”   “啊。”忽然被截断了话头,东王公才蓦然发觉不妥,小傻子这样的实心眼儿,难免会又再像去救当年的泊玉一般去救迟桑,连忙闭口不提这茬,打着哈哈敷衍过去。   幸而小傻子似乎没有听进去,面上仍是淡淡的。乖巧地随着颜渊进了屋内,由得他在额头上亲了一记:“你别的不要多想。三日后若你想去送迟桑,我陪你去;若你不想去,我也陪你。我总是会一直陪着你的。”   “嗯。”   入夜以后,万籁俱静。间或只有一两声被镇在镜湖底的鬼车的悲鸣,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蓬莱岛的竹屋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一身白袍,悄无声息地腾起云来,直往罗华宫而去。   黑夜中的罗华宫亦是静默一片,方降下云头来,屋内的人手指一动,亮起一片烛火,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亦照亮了来客。   “崇恩圣帝真是料事如神。”来人也不讶异崇恩事先的知情,“唰”的一甩衣袍,施施然跨进门去。   “哼。”崇恩自顾自喝着茶,“你是为今朝而来吧。”   说到今朝,方才还笑吟吟的那个人就笑不出来了,挣扎了半日,几经沉默方道:“她今天,双目忽然赤红,满身的怨气和恨意,像是……”   “入魔了?”崇恩接过颜渊说不下去的话头,淡漠地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的路人一般,“还是堕仙了?”   颜渊徐徐抬起眼睛来,缓缓道:“都是。像是要先入魔,后堕仙。”   崇恩依然不紧不慢地喝着那盏茶:“她的确该怨的。”   六百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不过是天界上仙一个纷乱的梦醒后的瞬间;说短也不短,三百年的忘川河中趟着,三百年的地府刑罚受着,每一刻都仿佛延伸成了无尽的光阴。日复一日的等待和寻觅,最终却只看到了一个忘尽前尘流连花丛的妖王,那一刻,说不怨是骗人的。   “当年那一场仙妖大战,你死在她面前时,她便已经要堕仙了。是我点醒了她,才避了这一场祸难。可她终究太固执,执意也易入魔。六百年的熬下来已属不易,如今是再不能失去什么了,迟桑的死只是将她积累了许久的怨恨激发出来而已。你今日前来,无非是问我该如何应对,我亦不知。只是这几日你好好看着她总是不错的。”   寡言的崇恩难得说这么多话,一番话后便起身进了后堂,将客人撂下不闻不问。   这一番的探访无果,便只能重又回了蓬莱岛。床上的傻子睡得正熟,一盏烛火将灭未灭,惨淡地照出幢幢重影来,手便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发,低低道:“堕仙也好,入魔也好,我总会陪着你。”   五十九   迟桑行刑的那一日,落了白茫茫一片的鹅毛大雪。众仙早早地就醒来,神色肃穆地去赴刑场。亦有刚飞升上仙的小徒从未见过诛仙之刑,脸上亦是与众人同样的悲痛,心里却好奇雀跃得很,巴巴地往刑场赶。   今朝很早便起来了,在椅上枯坐了半日。窗外几缕稀薄日光照进室内,投出桌椅被拉的斜长的几个影子,沉沉地仿佛压在人心上。   妖王亦随着今朝早早起了床,挨在她身边,地上两个人的影子就连成了一个。   “今朝,若不想看,就别去了。我陪着你在这里送他也是一样的。”   固执的仙子呆滞地看了他半晌,缓缓摇了摇头:“他这最后一程,我一定是要去的。”   踏出门去,天还是阴沉沉的,几缕阴云像是浸烂了的棉絮,厚重地扯不开。行刑的地方就在诛仙台,台下已围了几圈的人,各路神仙的仪仗占满了不大的三分地。哀恸者有,惋惜者有,亦不乏纯粹来看热闹的。那天府大帝便坐在主位上,支了额头挑高眉头看着众仙。   忽闻人群中有谁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妖王颜渊。”   声音不响,却让周围人听了个清楚,于是众人皆讶然地回过头去,不远处那妖王毫不避讳地牵了天庭今朝仙子的手,一双眼冷冷看过来,竟逼得众人侧目不敢再看。   不愧是妖王,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待到走近了,人群竟不由自主地骚动起来,给他让出一条路。   今朝穿了一身的素衣,手中提了一壶酒,行到迟桑面前:“我来送你一程。”   径自在手中变幻出一盏精致的酒盅来,满满地斟了一盅:“迟桑,你最爱喝的果酒。先前你口中总嫌这果酒又酸又甜是小孩子喝的,你堂堂大老爷们便该喝烈酒;可我知你其实心里也是爱喝的,到了如今,便不要再顾着面子了,喝完这一杯——走好。”   上古的神兽面容几分憔悴,倒也不见落魄,勉强地勾起一个笑容来:“嗤。怎么没有下酒菜?香酥烤油鸡呢,糟鸭掌呢?没这两样,老子可喝不下酒去。”说是这样说,却终究是捧起了酒豪爽地一饮而尽,又回头看了一眼天府面前案几上的判签,回过头来低低地说:“玲珑……就请你们劳心照顾了。”   还想说一些话,总想把时间一拖再拖,偏生主位上的人一点时间也悭吝给与,懒洋洋开了口:“这是行刑还是探亲?我瞧你们再这样说下去,日头可就要落了。迟桑,你杀了本君便该想到后果,死后也别怨人,下辈子好好擦亮眼睛,若要再冲撞本君一次,可未必还有你再世为人的机会了!”   说这话时,天边的云层愈发浓厚起来,乌压压地遮住了大半天空,隐隐有滚雷不断,间或有电闪劈开云层,照亮底下心思各异的众人。   众人皆厌恶天府的做派,便默不作声的不搭理他。今朝也退了下去,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迟桑。天府身边的小厮询问地看着自家主子,得了指示后上前一步,抬高下巴趾高气昂:“行刑时间到!”最后那一个字拖长了音调,好似要刻意让众人的心肝皆颤一颤。   判签被掷于地,天边雷声大作,轰隆隆地朝这边劈过来,天雷是天劫,声声皆似山石爆裂,震耳欲聋。半明半暗的天幕忽又闪过一道闪电,几欲要刺瞎人的眼睛。雪混着冰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众仙便纷纷结起了结界,只有今朝毫无反应。   颜渊暗暗地将她的手一握,感觉到掌心中的手冰冷的如昆仑山的雪,便不由叹道:“早说了可以不来的。这又是何苦呢。”   冰雹砸得愈发凶,雷声也密集起来,排山倒海地袭过来。忽然一声极响的惊雷,仿佛不周山倒了一般,震得天庭都颤了几颤,耳中嗡嗡作响,眼前是一片硝烟弥漫,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山崩地裂也不过如此。有道行不足的小仙的结界被这狂风与雷声撕裂,骇得面无人色大声朝着自己师父求救。   颜渊趁着众人忙乱,将今朝的手握得更紧,几根手指好似都要被折断一般。   这雷不间断地响了半日,终是渐渐平息了下去,天边的云层也散了开来,露出旭日万丈的光芒,那硝烟也开始慢慢地褪去,入目所见,先是周围寸草不生的一片焦土,接着便是玉石砌就的诛仙台。   那坚固的诛仙台竟然也裂了几道细细的纹,台上一只貔貅伏着一动不动,是今朝小时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小得两手便可抱在怀里,原先银灰顺滑的皮毛已是一片乌黑,深深的一道雷劈的伤痕正嵌在背上,皮肉翻卷狰狞不已。   “今朝!”颜渊迟了一步去捂今朝的眼睛,眼睁睁便看着那貔貅化作了晶莹的星点光芒,散在了风中再也寻不到。   身旁的人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听不见,好似被抽空了一般,颜渊急了,使力捏了捏她的手掌,唤道:“今朝?”   那仙子抬起头来,红得仿佛滴血的眼睛迟钝地盯着他,唇边一抹笑容阴鸷狠毒,周身皆散着黑色的雾障,那杀意直冲上云霄。   早有人感受到今朝的杀意,急急地掠了过来,与颜渊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低声说:“带着今朝,跟我来。”   幸而众人被那天雷惊得怔然,竟也无暇顾及这一边,于是颜渊便抓紧了今朝,再也顾不得其他,飞身跟在崇恩后头。   一路往东,出了蓬莱出了昆仑,便是人间妖界。崇恩凝神感应了半晌,才终于停了下来:“放下她吧,已过了天界耳目所能到的地方,想是安全了。”   刚落了地,一路不吵不闹跟着颜渊走的今朝忽然怪笑起来,十指指甲暴长,就往颜渊探来。   “小心——”崇恩来不及出口提醒,今朝的指甲已生生扎入了颜渊的肩头,扎进血肉经脉几寸,又忽然狠戾地拔了出来,带出一道血痕,又往他另一边肩头伸过去。   颜渊一个侧身,险险闪过,脚下已滑出几丈远。未得逞的仙子似是惋惜地叹息了一声,古怪诡异得让人不寒而栗,将沾满血的手指仿佛嘴里津津有味地吸吮。   “她堕仙了。”崇恩冷眼看着,手指结印,嘴里低声唱祷,便有金色的法印在他指尖形成,趁今朝还在吸吮鲜血的时候直直射入她额头,她赤目里的血红便迅速褪色,人也是呆了一呆,缓缓地收敛了周身的杀气,跌坐在地。   “加上你死的时候那一次,这是她第三次了。我的法印虽能帮她一次两次,可以后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弱,怕是帮不了她第三次了。她这样的光景若再出现一次,便是真真要入魔了。”   冷眼看着素来寡情的妖王不顾自己肩头伤,将跌坐在地的今朝揽入怀里,崇恩别开眼去,漠然道:“你好好看着她罢。别让天庭发觉,天庭可以许今朝下界与你鬼混,却不许任何一个仙堕仙,从前凡是堕仙了或者入魔了的,皆是被天兵天将格杀了的。今朝固然盛宠在身,这一点上天帝却不会含糊的。你也且好好地守上她一回罢。”   话音还未落,他早已登上云头飘然远去,一身孤傲的紫袍在天边很快消失不见。   崇恩刚走,今朝便醒了过来,迷惑地瞪着一双眼看着颜渊:“颜渊?”   “是。”他朝她温柔地笑,一手飞速结印,肩头上的伤竟自行结疤愈合,片刻后光滑如初,丝毫没有方才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的样子。   “我们现在……回妖界了么?”   “是。你方才在刑场上看着迟桑行刑完后,便催着我赶紧回妖界打听迟桑魂魄的归处,不想到了半路你却忽然说头晕,我们便休息了片刻。”妖王的谎言说得顺畅,滴水不漏地将小傻子骗了过去。   “颜渊。”小傻子也信了,认真地看着妖王,“我们先不回妖界,先去人间找玲珑。”   人间东街尽头的大宅子一如既往的冷清幽静。推开门进去,梧桐树上那只凤凰闻声轻蔑地看他们几眼,又毫不关心地转过头去梳理羽毛。   麻雀精撒着米喂着那些芦花母鸡,头也不抬地问着来客:“结束了吗?”   她一身的雪白丧服,脑后松松挽了一个人间已婚女子的发髻,髻边斜插一朵白花,分明就是守丧的样子。   今朝一愣,木讷讷地开了口:“玲珑……你知道了?”   如何能不知晓?天界要杀一只上古神兽的消息传的遍天遍地,只消出去转一圈,便能听到混迹在人群中的妖窃窃私语,只差没有说出迟桑的名字了。麻雀精亦不是笨人,前后一联系,便在心中猜了个大概,如今看着今朝亦是一身的素衣,苦苦维持了半天的倔强面容终于崩溃,再也强撑不起那微笑,一开口已是泣不成声:“他可曾说起我?”   “他最惦念的人就是你,托了我们来照顾你,玲珑,回妖界吧。”   哭得泪雨滂沱的人慢慢地止住了眼泪,再抬起头来时,脸上泪痕犹未干,却已是坚持的面容了:“我不回去。我在这里等他,便是千年万年,我也等下去。”   六十   玲珑不肯跟着回妖界,回去的时候便只有两个人齐肩走在路上。   今朝还惦念着要回天庭与崇恩、青耕和东王公辞别一声,被颜渊苦笑着拦了下来,说是到了如今就不要再讲那虚礼了,还是早早回去商量如何打听迟桑魂魄的下落为好。这话果然就打消了今朝回天庭的念头,一门心思就扑在了迟桑身上,急急往回赶。   天庭是冬季,人间却还是暮夏。回程的时候急急下了一场雨,穿林打叶的在竹林间淅淅沥沥,今朝本是走的急,这一场雨却忽然阻了她的步子,无端端地放慢了脚步,低低地唤了一声身旁的人:“颜渊。”   “嗯?”他十指在半空中一抓,指尖就夹了一片竹叶,转瞬间变作了一把青色的竹骨伞,笼在两人头上,挡住了细密斜飞的雨丝。   其实是想叹玲珑的执念的。妖不比人,人嘴里说的山盟海誓,再真挚也不过短短几十年,人死入轮回,红颜成枯骨,曾经许诺种种便烟消云散,谁还记得这一段誓言。可妖的寿命却长得很,打一个盹人间便已是沧海桑田,漫长到足够将誓言一字一字地铭记在心里直到融进血肉,于是这等待和执念就多了些绝望的意味。玲珑先前不过是人间屋檐下的一只小家雀,能修成人形已属不易,若潜心向道,修炼个几千年位列仙班也未可知,却偏生把一生都许给了一个死去的人,真真是生生世世。   可转念一想,她又何曾不是,比起玲珑来,这执念只怕更深,又有何立场来叹人家的事情呢。于是便抿了唇,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我倒宁愿她不要等。”颜渊却仿佛明白她未出口的意思,忽然说道,“仙尚且如此,一个妖,千万年的等待和追逐下去,只怕怨气更甚,更易入魔。若我是迟桑,我宁愿她将自己忘了个干干净净转身就与别人欢好,也不愿看着她被怨气和恨意迷了心智转而成魔。”   今朝只觉得颜渊这番话玄而又玄,睁大了眼睛茫然地问:“你说什么?什么仙尚且如此?哪个仙入魔了?”   “随口说的罢了。”他偏头定定看了今朝半晌,方苦笑道,“反正入不入魔,于我皆无异。既是心爱的人,无论变成怎生模样,终究还是心里的人。”   “哦。”她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忽然吹过一阵风,吹偏了伞,那雨滴就打在了肩膀上,凉沁沁地润湿了肌肤。   后来几日,便开始没日没夜地寻找迟桑的魂魄。纵然生前是上古神兽,魂魄于四海八荒而言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再渺小不过的了。今朝放出了所有灵识,也未寻到一丝一毫,仿佛重又回到了当年寻找泊玉时的光景,日复一日的失望和等待,逼得人不得不放弃,可偏生要把这渺茫的希望紧攥在手里不肯放亦不甘愿放,到了最后,变成了天地间最大的一个笑话。   今朝只觉得心内焦躁,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呼之欲出,仿佛就等着她失控的那一天好占了她的神智,她再笨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便只能苦苦捱住。实在忍不住时便去颜渊身旁,借着妖王的气势压制住心内的躁动。   这一日又去找颜渊。门口的钱来见了她,将一指竖在唇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蹑手蹑脚地上前几步,犹豫了很久,才低声道:“王睡着了。仙子进去时将动静弄小点,别惊醒王。”顿了一顿,又说,“王这几日看着挺累的,小的看他是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这回是好不容易才睡着的。”言语中颇有责怪的意味,像是怨今朝不该让他家主人如此受累,倒是个护住的人。   “我明白。”今朝点了点头,施了个术法,将周遭圈出了一个结界,悄无声息地进院子看他。   彼时正是黄昏,妖王就在墙根下的一个椅子上坐着打瞌睡,大约本来是不准备入睡的,亦没有睡眠的姿势,只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支了额头浅寐。眉也皱着,刻出一道浅浅的折痕,十分困倦的样子。   今朝轻轻地走上前在颜渊身前蹲了,妖王警醒,有人靠近时早已醒了过来,探出是今朝的气息后,也不睁开眼睛,只眼睫颤了颤,笑嘻嘻地等着今朝对他做什么,倒像是十分期盼的样子。   “别在这睡,入夜以后凉。”小傻子哪里会懂妖王弯绕绕的心思,傻乎乎地要给他去拿棉被。   “回来。”他仍是闭着眼,手一伸,把今朝揽到膝上,优雅地打了一个呵欠,懒洋洋地说,“我是妖,妖怎么会受凉。”   “可你最近施法施的频繁了些,元气难免受损,风寒也容易入体。”   “原来你知道了啊。”颜渊这才睁开眼,可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不碍事的,我是谁,我可是妖王。”这语气颇得意洋洋,倒有点像迟桑了。   其实又怎会不累,前些日子刚给扶疏输了妖气,尚未恢复到十成十,如今却又没日没夜地驱策着斑鸠四海八荒地寻找迟桑,斑鸠并非实体,不过是他用法术变幻出来的式神,变幻出一只并无大碍,可若是几百只,便是再强大的人也撑不住这样的消耗。于是困倦地在这椅上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梦中却是今朝入魔后的妖异样子,赤目黑发,鲜血淋漓的十指间抓了一颗不知道是谁的心,一脸漠然地正要捏碎。   这梦境太过真实,梦醒后竟是一身冷汗,湿了背上一大片,便再也睡不着了。   今朝还想说什么,被他一把搂到怀中,紧接着肩头就一沉,侧头一看,那人的下巴正抵着她的肩窝,困倦的一双星眸半开半阖,喃喃道:“让我再睡一会儿。”   喉中一哽,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今朝侧头去看地上的影子,两人正是挨着墙根拥在一起,地上的影子就是一个贴合的紧密无间的形状,说不出的美好。   正静谧间,忽然庭院里有羽翅扇动的声音,两人俱是睁眼看去,只见院中有一只斑鸠跌落在地,翅膀委在地上仿佛折了一般,仆在地上一动不动,只嘴里衔了纸卷,一双眼睛盯着颜渊看。   外边钱来听到了动静,往里探头看了一眼,看到斑鸠时愣了一愣,忽然狂喜地手舞足蹈起来:“王,有消息了!”   不等颜渊说什么,他兀自跑进来,取走了斑鸠嘴里衔着的纸卷,恭恭敬敬地呈到颜渊面前。   纸上不过短短几行字,说是檀陀地藏近日将要去地府济度地狱道众鬼,可下地府向他打听。   将这纸上的字复又看了几遍,颜渊这才折起纸张来,指尖朝地上的斑鸠一点,那鸟的形体便渐渐散了开去,化作一道白烟返还了颜渊身上。   今朝傻了眼,看着那化作白烟的斑鸠还未回神,却被颜渊握住了手:“今朝,有眉目了,我们下地府。”   不是第一次下地府了,一样白幡飘飘的铁围山,一样遍布彼岸花的奈何桥,只是奈何水中趟着的怨鬼却少了许多,耳中亦没有地狱中受苦的怨鬼的呼号,清净一片。虽是地府,却漫着清和平静的仙气。   颜渊一脸兴味:“不愧是地藏菩萨,好祥和的泽瑞。”   “地藏菩萨自是有这福泽的。”今朝与颜渊齐肩走着,一边说一边四处打量,大约是檀陀地藏的到来,所有鬼差皆忙着去伺候那一位了,一路行来竟没有看到半个鬼影。一直走到楚江王殿,亦是空空荡荡。   两人正疑惑间,忽听后方有人颂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声音慈悲,如空谷中的钟声,振聋发聩,如醍醐灌顶一般清明了神智。那声音分明是低声而柔和,却又仿佛传遍了整个地府,念着一部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尔时南方大香云来,雨大香雨;大花云来,雨大花雨……”一卷念完,竟是悄然无声,半晌才有幡然醒悟的众鬼齐齐念道:“我佛慈悲。”   今朝和颜渊正要寻那声音的来源,忽听那声音又道:“既是今朝仙子与泊玉公子来访,何不现身一叙?”   两人对视一眼,循着那声音走去,不过寥寥几步,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山谷中,一身黑袍的楚江王带着部下,正屏气凝神听着中间那檀陀地藏讲佛。山谷下有千百饿鬼,俱是双手合十垂头低颂,檀陀地藏慈眉善目,正低了头将手中的莲花洒向众饿鬼,转过头来,竟是一副出家僧人的模样,头戴毗卢冠,一手持锡杖,一手持莲花,一双慈悲的眼看透了污浊恶世里种种苦难与求不得,分明全身是一层柔和的金光,却竟不能与他直视。   六十一(已修)   今朝不由自主地就双手合十,弯下腰去念了一声佛,抬起头时,慈眉善目的檀陀地藏一掌竖在胸前,叹了一声:“孽缘。”便再无其他言语。   倨傲的妖王却挑高了眉,不像是求人的样子,倒像是来讨债的:“菩萨,尔曾说过‘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立下度尽六道中生死流转的众生的大愿,如今有人不甘死去,魂魄却落在不知何方,尔度是不度?”   慈悲的菩萨将锡杖点了点地:“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六道五浊,无非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诸道;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不知施主所说之人,是哪道,又是受了哪浊的烦恼而堕入轮回?施主但说无妨。”   “神兽迟桑。”颜渊也不废话,干脆利落地说了出来。   檀陀地藏微微的一沉吟,五指捏了一个算诀,方道:“施主且放宽心。迟桑勿需度,罪苦众生堕入地狱,泰半皆是沉沦五浊解脱不得,迟桑却无怨无恨,命中之劫前世已应,今生喜乐安好勿需挂念。”   “我只问你他魂魄落在何处,有了他魂魄归处,他今生我们自会照顾着。”妖王不耐烦听一堆佛理,蹙了眉催促。   檀陀地藏也不恼,依旧是一副从容慈悲的样子:“死前所念之处,便是死后魂魄归处。”   便连一旁始终沉默的楚江王都忍不住出言相讥:“当局者迷,不想你们却迷至如此地步!但凡形体所灭之人,灵魂多在生前不舍处流连徘徊,继而俯身于所恋之处的事物上,你们竟连这也想不到,真真是迷了心智!”   一语惊醒梦中人,行刑前去探望迟桑时他说的话在此刻一字一句清晰地被回忆了起来,说是死了以后,只愿附在院子里那棵她平日爱在底下打瞌睡的梧桐树上,日日守着她看着她,便也足矣。   一旦想到,便再也等不下去,今朝双目满溢着激动的神采,拉着颜渊就要走。却被檀陀地藏慢悠悠地喊住:“施主且慢。”   回过头去,菩萨一双怜悯众生的眼正看着她,双手合十叹道:“施主,所做之事皆有轮回,因果报应丝毫不爽,既做了便可放开心,切不可惦念着以往苦难,否则怨灵入体心魔成谶,纵是我佛广设方便也解脱不得。”   “什么?”今朝诧异地问,一脸茫然。   檀陀地藏不语,五指捏诀,片刻间手掌掌心浮起一方佛印,金光闪闪正气凌然。今朝还在纳闷间,身边的人动作极快地挡在她身前,广袖一扬将她罩在身后,似笑非笑道:“心魔还需心劫解,在下虽不才,却也自信有这资本护住她,四海八荒间食人恶鬼修罗无数,还望菩萨早去度化。我们便不打扰了。”   一时间僵持不下,楚江王只在一旁冷眼看,对峙了半晌,檀陀地藏掌中佛印金光散去,渐渐消弭无形,转过头去复又度着谷中瘦骨嶙峋的饿鬼,再不看他们一眼。   颜渊拉着今朝就走,相握的手颤抖着有些湿滑,像是无尽恐惧的样子。今朝也觉出不对来,反手握住颜渊:“颜渊,怎么了?你在怕什么?”   没人回答她,只有身后檀陀地藏的诵念声悠悠传来:“随所在处,若诸有情,爱乐别离,怨憎合会……随其所应,安置生天涅槃之道。”字句皆是佛理,像要度化人成佛,再不受这情爱之苦。   直到出了地府,满脸阴霾的妖王才松了口气,恶狠狠地转头看今朝:“傻子!他刚才那是要度你啊!如果我不挡着,你这小傻子就被佛印净化了个无情无欲,剃光了头发出家做尼姑去了!你是成佛了,那我怎么办?嗯?”口气凶残龇牙咧嘴,的确像是一匹恶狼。   差点儿被度化的小傻子还睁着一双眼呆呆地问:“他度我做什么呀?”   颜渊的表情有一瞬间僵在脸上,却很快又变成再自然不过的姿态,打哈哈道:“不知道。那老秃驴指不定是觉得你一个上仙和我这妖鬼混不成体统,好度了你重回天庭呢。”   知晓了迟桑魂魄的归处,回程便轻快了许多,小傻子掰着十个指头算:“颜渊,等我们找到迟桑的魂魄,就把他救回来,这样迟桑也不用怕化成人形的千百年间出什么意外,玲珑也不用等上千百年,这样挺好。”   颜渊也笑得轻快:“好啊。等会儿我们就把他救回来。”   于是小傻子兀自笑得更开心了,却不知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颜渊眼中的阴影重重。   到了人间,方还走在东街的街头,便看见尽头有许多人聚在一处,对着玲珑老宅庭院里的那株梧桐树指指点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水泄不通,却又不敢走近,像是有忌惮似的。   今朝一急,差点儿便腾云驾雾直飞入院中,幸好被颜渊拉住了手,带着她不急不慢地朝尽头踱去。   人间的这一朝正是繁华的太平盛世,便有许多生活宽裕的妇人不用担心家里柴米油盐吃穿用度,闲来无事便搬着马扎聚拢在一起说人闲话,东街的王家闺女私会野男人;西家的李麻子夜半翻了隔壁寡妇家的墙,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一般。此刻也如同往常那般,对着玲珑的宅子指手画脚唾沫横飞,那满脸的忧色倒像是朝堂中担心国运民生的丞相。   颜渊走近了,笑嘻嘻地朝一个大婶作了一个揖,好奇道:“大嫂子,这宅子里是怎么了?怎生有这么多人围着?”   不耐烦的大婶霍地吐掉嘴里嚼着的瓜子儿,猛一回头正要瞪这不识相的插嘴之人,一对脸瞧见颜渊的相貌,顿时无端端的温柔了起来,还扶了扶鬓边的那朵大红花:“这位公子是外地来的吧?怪道不知道我们这县城里的事。这宅子啊,可是个凶宅。”一手指向那老宅子,大婶的表情忽然诡异起来。   “凶宅?”   “可不是。这宅子都废弃了很多年了,听说闹鬼,有人亲眼看见这宅子里有白影飘来飘去,所以平常都没人敢往这门前过。前些日子,听说这院里的梧桐树上栖了一只鸟,叫声可好听了,尾羽也漂亮的很,跟彩虹似的眩眼,大家都说这是凤凰哩,都说是上天的神仙看不惯这宅里的鬼,派了凤凰来降它的,若真降了这鬼,我们大家伙儿的住着也安心不是。没想到今天早上这凤凰却被赶走了,还是被一只小麻雀给赶走的!公子你是没看到啊,那麻雀个儿挺小,像是这宅子里的家雀,斗起凤凰来却毫不示弱啊!这小翅膀一挥一扇的,愣是把人家凤凰给啄了几口,凤凰居然拍拍翅膀飞走了!唉,这下子可没指望喽,本来还想借着这凤凰压一压鬼气的,如今看来,这鬼可厉害着呢,连天上来的凤凰都拿它没办法……”   一番话直把今朝听得一愣一愣,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那大婶似是十分有成就感,指点江山愈发说得眉飞色舞,正唾沫横飞间,宅子那扇掉了漆的老旧木门却忽然“吱呀”一声开了,门开了半扇,里头却无人。此时亦没有风,就更显得诡谲。   方才还聚在一起凑热闹的人瞪大了眼睛沉默了半晌,忽然不约而同地齐声大叫起来,跑的跑躲的躲,转瞬间门前已是一片空荡。   “是你搞的鬼?”今朝问颜渊。   颜渊还不及开口,门后有人淡淡地接过话头:“是我。”   正是玲珑,依旧穿着一身素衣,鬓边那朵白花已泛黄,马上要枯萎的样子。   “玲珑,我们知道迟桑的下落了……”今朝等不及踏进门去,一迭声地嚷着,将前因后果说了个遍,平日里总是麻雀精聒噪着向今朝抱怨迟桑的呆迟桑的种种缺点,今朝只在一旁默默地听,偶尔宽慰几句;如今却正好相反,今朝喋喋不休地说着,麻雀精却一脸淡然,安静地在一旁捧着茶碗,时不时地啜几口。   待到今朝都说完了,玲珑才笑吟吟都开了口:“我都知道了。”   “啊。”小傻子半张着嘴半晌无话,还是颜渊看不下去,摇头叹道:“她都把梧桐树上的凤凰赶走了,你说她还不知道么?”   “哦。”今朝讷讷地应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拽住了颜渊奔出门去看那梧桐,那梧桐依旧是那梧桐,看上去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棵树,丝毫没有神兽魂魄附着的样子,只树梢上一只金铃,看到他们来了,无风自动,晃出清脆的一串响来。   身后颜渊正在问玲珑:“你是如何知晓的?”   麻雀精睁了不大的一双眼看着树梢上那串金铃,眼底皆是柔情。   纵然今朝与迟桑再亲密,一起过了千万年,却到底还是比不过恋人之间的心有灵犀。不曾入过今朝的梦,亦不曾入过颜渊的梦,却偏生入了玲珑的梦。   彼时正是入夜,麻雀精太思念迟桑,思念到了极致,哪怕他曾经抹过的一块抹布都是好的,可偏生却再也看不到他手拿抹布一脸不甘愿抹灶台时的样子,于是便独自在梧桐树下睡了,只愿他能入梦来。却不想这一睡,竟真的看到了他,还是那副抬高了下巴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银发金铃笑得正得意:“玲珑,他们想弄死老子,老子偏不如他们的意,你记住了,老子的魂就附在这梧桐树上了,你赶紧的把那死凤凰给老子赶走!”忽然语气又转而温柔,“梧桐树在这里一日,我就在这里一日,玲珑,我会守着你的。”   梦境到此为止,麻雀精倏忽醒了过来,一睁眼,那梧桐树树梢上不知何时挂了一只金铃,一阵风过,与那青翠的梧桐叶一同作响,入夜时被夕阳染了昏黄的天幕被梧桐的枝叶遮了大半,仰躺着看上去,仿佛正躺在梧桐树的怀抱里一般。于是从此便再不睡屋内不睡竹床,痴情的麻雀精化作了原形,在梧桐树的树梢上搭了一个草窝,日日便盘在枝头不肯离去。外人看来,只看见一只麻雀在梧桐树梢不停的叫着,叫声清脆啁啾,分明是听不懂的鸟鸣,却总给人一种感觉,仿佛这麻雀是对这梧桐述说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修好了,某银最近真是状况百出,嗷!太对不住追文的亲们了!于是我要发奋嗷嗷嗷!争取做到日更嗷嗷嗷!   六十二   辞别了玲珑回妖王府的时候,已是黄昏。走出很远回头再看,那梧桐树在暮色四合中寂然无声,只有一只金铃在风中轻晃。   “迟桑答应我,今天晚上要给我讲故事的。”临走前麻雀精信誓旦旦地说,一脸的认真。   “这不是魔障了吧?”今朝忧心忡忡,“死了的人纵然魂魄尚在,可也不是说能入梦就能入梦的,玲珑怎生如此肯定今晚迟桑会去找她?”   倒是颜渊一脸安然:“她没错,给自己编一个念想也挺好的。但凡入魔的,心里头都藏了太多苦,都是可怜人。”   “那怎么行。”今朝睁大了眼睛,掰着指头算,“入了魔堕了仙的人,神智全失,周边的亲人旧友一概不记得,只知嗜血,这样的人,在天界是要格杀勿论的。”   周遭一下子便安静了,颜渊忽然停住了脚,被他牵着的人顿然被后方一股阻力拉住,回头茫然地问:“怎么了?”   “如果你堕仙入魔了呢?”   “我?”老实呆板的今朝思忖了片刻,“如果哪天我真的也堕仙了,那你要不就杀了我,要不就把我交出去,总之别留着我。”抿着唇,神色十分坚定。   “你……”妖王不知是气恼抑或是惊讶,一颗心狂跳着忽冷忽热,半晌才一字一字从薄唇里吐出一句话来,“傻子!我偏不如你意。如你堕仙成魔,我颜渊誓死也要护住你。”   今朝呆了一呆,只当看惯了风月的妖王颜渊又在说腻死人的情话,傻乎乎地挠着头笑:“颜渊,你真会说笑,我又怎么会成魔呢?现在迟桑的魂魄也有归处了,等找到法子助他化作人形,就没什么事了,那时我就陪着你,我们两个就在一处不要分开。”小傻子说的兴起,来了兴致,凭空在手上变出一张白纸来,又在空中一抓,抓出一支狼毫来,在纸上涂涂抹抹:“你的妖王府人太多,有些吵。我们也学玲珑他们,找一处僻静的地方盖一个草屋,围一圈篱笆。不要太精致的,就和你在蓬莱岛千里杏林中那座竹舍差不多就成。然后养几只小鸡,种几棵青菜萝卜,说好了不准用术法来种,只让它们自己长……”   今朝越说越起劲,一脸的向往,手下也不停地在纸上画。笨拙的仙子不擅丹青,一张白纸上几个奇形怪状的墨团,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那是什么,就连今朝自己也看不下去,红了脸气鼓鼓地正要撕去,忽然手上一暖,身后那人不知何时将她圈在了怀里,腾出一只手来覆在她拿笔的手上,烦躁的一颗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连紧绷的后背也慢慢放松下来,闲闲地依靠在身后男人的胸膛上,由着他带着自己画。   妖王颜渊一手的好丹青,笔锋一转一捻,活生生的事物就跃然于纸上。看得小傻子惊呼连连,兴奋地涨红了脸:“颜渊,这里,画一个秋千;那里那里,画一口古井。还有天上,再画一只纸鸢……”   终于收了笔,一张不大的纸,错落有致地布置着篱笆,茅舍,石桌,甚至砖瓦缝里的几丛青苔,画中的梧桐树下,两个人傻傻地相视而笑。   画中的美好景致就在眼前,颜渊想勾起唇角,试了几次却无奈地只能放下,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这欢欣喜乐中带着凄怆,无论如何也不完满。   风波过后的日子就显得分外的恬淡平静。一贯宾客满堂迎来送往的妖王府因为妖王的改邪归正清净了许多,妖王闲来无事便掌一壶清茶在廊下坐了,闲闲地看花开花落。季节的流转总是不经意,昨日还听那树上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好不热闹,今日侧耳一听,居然已是静悄悄的深秋了。   门外的今朝一脚踏进门来,看到院中的颜渊,不由得更加垂头丧气。   从容闲适的妖王朝她一招手:“过来——还没寻到法子?”   “没有。”走至颜渊面前,旁边便有一张椅子,像是专门为她而设,椅子前的矮几上,一叠瓜子儿堆的如同小山一般。   也不用颜渊开口,好欺负的今朝已动手开始剥起了瓜子壳,细碎的毕剥声中无精打采地慢慢道来:“师父也不知道救迟桑的办法——他之前分明说起过的,如今去问他,却只推脱说不知道,我看他就是不想告诉我。”   妖王是闲了,今朝却没闲着,上天入地地找让迟桑化成人形的法子,只要有些道行的神仙,她泰半问了个遍,要不是崇恩拦着,只怕直接上西天去找佛祖了。今日正好要去问东王公,印象里他之前曾经说起过救迟桑的办法,正侃侃而谈间却被颜渊打断了,因此才没有继续说下去;方才去问,这刚直的战神却闭紧了嘴巴,无论问什么,一概只说不知,真真叫人灰心。   想到这里,小傻子忽然开窍了,猛的转头盯着颜渊:“颜渊,当时师父要讲下去的时候,你为什么打断?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嗯?”男人挑高了眉,神色十分惊讶,“我知道些什么?今朝,你未免太看得起我。我又不是天上的大罗金仙,善救人命。”   小傻子这回多了个心眼儿,狐疑地在颜渊那张脸上上下打量了好几遍,男人不紧张不忙乱,嘴边噙着笑任她盯着瞧,手中一壶清茶茶烟正凉。   颜渊笃定的脸上掩藏的极好,滴水不漏毫无破绽,又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我真的不知道。”   小傻子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似放松又似失望,一瞬间变幻了无数细微的面容,半晌又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若你骗我怎么办?”   “若我骗你,千刀万剐。”他依然是笑着的,十分漫不经心的样子,像是只不过随口说的一句玩笑话罢了。   日子便这么一天天的过,转眼便又是深冬。固执的仙子不放弃,仍然天天上天庭下地府打探消息,初时颜渊还会劝两句,后来便不开口了,只冷眼看着她忙,像是笃定了她不会找到办法一般。   又过了半个月,便是小年夜。妖王府上上下下俱忙活了起来,做桃符写对联,给掉了漆的门刷上新漆,把府里府外角角落落都打扫一遍,细碎繁琐的活真要全部做完,也得花上好几天。今朝也搁下了替迟桑找办法的事情,随着府里的小厮侍女一同忙活。   于是妖王左脚刚一踏进门槛,便被那满目的红窗花红对联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再抬头看了看金光闪闪的匾额,确定的确是自己的妖王府,才把右脚颤颤巍巍地也跨进门槛,再左右看了看,居然连那门前两头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胸前都贴了一个歪七扭八的倒福,可笑至极。   怒气冲冲的妖王沉下脸来,冷冷地唤一声“钱来”,机灵的总管便屁颠屁颠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巴巴地跑出来,等着主人吩咐。   “这是怎么回事?都是谁弄的?”这一片俗艳的红,知道的人只当他颜渊是图一个过节的热闹气氛,不知道的人还当这妖王府是凡间的青楼,花红柳绿的好不喜庆。   “王,是今朝仙子亲手剪的窗花。”镇定的总管早有准备,还特意加重了亲手两个字的读音,一脸的泰然自若。   果然,方才还怒气腾腾的那个谁愣了一下,喃喃自语:“今朝剪的啊,挺好、挺好……”一边说着,一边举步走了进去,在门口刚撞上了正欲出门的今朝,两人一对眼,撞人的那个立刻低下了头关切地问:“撞到哪里没有?”   “没有。”她摇头,看着颜渊欲言又止,片刻才嗫喏着开了口,“那个,你今天出不出去?”   颜渊呆了一呆,下意识地也看着今朝,只见那双平凡的眼睛里慢慢地浮起一层悲苦,像是鼓足了勇气要去殉难一般将他看着。   颜渊鬼使神差地就想起去年那个他背着今朝偷跑出去与沙棠他们鬼混的除夕,回忆起他在风雪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妖王府,看到她在风中提了一盏半明半灭的灯等他时的情景,那时他裤腿皆备雪水浸湿,脚趾头几乎要冻僵,仿佛兜头被泼了一瓢冰水,没有一处是暖的,可他知道,纵然如此,也比不上她心里的冷。那么想来她是怕这一次他也要出去,才特意地问一问,却又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才会露出现在这样的表情,仿佛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接受下一次预知的苦痛,颜渊的心忽然就柔软了下去,带着愧疚点了点她冻得通红的鼻子:“我不出去。我留在这里陪你放爆竹。”   “真的?”小傻子的眼睛都亮了,抓着颜渊衣襟的手在微微颤抖。   “真的。”心里很酸,说不出是为今朝还是为自己,颜渊细细摩裟着她冰凉的面颊,俯下身去,额头抵着额头,彼此的气息就在鼻间萦绕,“我陪你。”   于是这个新年妖王破天荒的没有出去寻欢,而是留在了府里;亦没有各族的舞姬歌女和长老族王上门来,偌大一个妖王府冷清的很,小厮们闲来无事便一边搓着手一边聚在避风处嚼舌根,说今朝仙子真是好手段,把妖王这么一个浪荡子都治的服服帖帖;又说妖王和我们一起过新年倒是第一次,新奇的很云云,个个脸上皆是满足的笑意。   一片窃窃私语中,总管钱来懒洋洋地倚在门边,一边剔牙一边晒太阳,嘴巴都笑得歪到一边去:“这个年啊……”   六十三   屋外飞雪连天,屋内暖意融融。生性畏寒的狼煨着火炉一动也不肯动,撤去了所有下人,只笑嘻嘻地一口一个今朝叫得不亦乐乎:“今朝,给我剥瓜子。”“今朝,茶凉了。”“今朝,我想吃烤番薯。”一脸幼稚的无赖样。   也亏得那仙子老实,傻乎乎地任他使唤:“番薯?屋里好像没了,我出去拿。”还没等跨出门去,便被妖王拉住手,再用力一扯,不偏不倚刚好就跌坐在他膝头。   “傻子!”妖王一手箍住今朝的腰,一手曲起一指,轻轻弹在她的额头上,“这外面那么大的雪那么冷的天,我叫你出去拿你就出去拿?怎么这么好欺负,嗯?”   小傻子不懂反驳,傻乎乎地也不知道躲闪,任他指尖轻弹,皱了皱鼻头憨厚地笑。   “你……”妖王看傻了眼,更紧地箍住她的腰,将脸埋进她的肩窝里去,含糊不清地呢喃:“这么傻……怎么会堕仙……”   “就是因为傻,所以执念深,放不开手中拥有之物,才更容易入魔。”回妖王府以后,也曾私底下去找过崇恩问今朝堕仙的事情,彼时崇恩圣帝便是这么回答他的,又竖起三根手指,一脸漠然,“她曾经堕仙三次,次次皆被我救回来。若再魔障一次,这天上地下大约也只有我佛如来度得了她了,你且好好地看着她罢。”说着,无情无欲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悯。   记不清是怎么回妖王府的,只觉得一颗心像系了千斤重的大石一般,连步子都沉重地迈不开来,满脑子都是今朝双目赤红疯狂的样子,心凉彻底。便这么恍恍惚惚回了府,远远看见那小傻子守在门边翘首盼望,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样,于是凉透了的心又慢慢地温热跳动起来,原先混沌的心智忽然间一片清明:堕仙如何,入魔又如何,她追了他守着他六百年,合该是轮到他来守护她了。   “什么?”今朝被他的气息痒得扭头去看他,“你刚才说什么?”   “没有什么。我说这一回沙棠他们倒识趣。以往每年除夕,他们几个少不了要上我府里蹭吃蹭喝,今年却学乖了。”回过神来的妖王一脸笃定,开口就是一个随意的谎言。   “他们都忙着呢。沙棠是有家室的人了,川絮不是说也要娶亲了么,暗陌又去闭关修炼了,所以才不来了吧。”小傻子看事情总是很单纯。   “也许吧。”颜渊口里敷衍着,心里却暗暗地啐了一声,忙?那几个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哥儿如果能收敛性子,过个几天忙碌充实的生活,那叫有鬼!那几个人还不是知道了他妖王如今改邪归正要守着今朝了,所以才不不识趣地上门来碰一鼻子灰。现下里指不定在哪家青楼里喝高了酒暗地里笑他颜渊呢,刚想到这里,像是要验证他的话似的,妖王鼻子一痒,果然打了一个喷嚏。   “怎么了?冻着了?”今朝扭头关切地问。   “没什么。”他笑嘻嘻地捏了一把今朝的脸,打趣道,“是不是你在心里说我坏话?”   老实的傻子自然是涨红了脸连连摇头,颜渊笑着把她的脑袋固定住,按在自己胸口,思绪又漫了开去。也许也不一定,世事难料,他妖王都有这浪子回头的一天,也许他们几个哪天也会明白过来。   除去沙棠他们几个,妖王府平日的来客无非是各族与颜渊臭味相投的纨绔弟子,因此妖王收敛性子以后,这些人便也渐渐地在妖王府中绝迹了。偌大一个府邸便冷冷清清地无人拜访。平日里鞍前马后忙惯了的钱来忽然空下来,便觉得闲得发慌,这一日正靠着门打瞌睡,朦胧间忽见远方两个人影缓缓踱来,看着像是来客似的,立刻便一激灵醒了过来,撒腿就往颜渊书房跑:“王,来客人了!”   “嗯?”书房里执笔的妖王眉头一挑,冷冷地看着有些忘形的钱来,正要训斥,忽然听到门外一个女声笑道:“看样子妖王不欢迎我们呢。”   “青耕!”一旁磨墨的今朝闻言抬头,立刻欣喜地往门外跑去,快得颜渊都拉不住她,便已看到小傻子乐呵呵地在门外亲热的拉着来客:“青耕,父君。”   被忽略冷落的那个谁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将不满吞下去,起身迎客:“崇恩圣帝,九太岁。”   孤高清冷万年不理世事的崇恩是被青耕从天庭拉下来的。说是算算日子人间刚好是除夕,不如就去瞧一瞧这除夕盛况吧。又抱怨这天界冷冷清清十分无趣,讲起了人间的热闹繁华,舞龙灯、踩高跷、油炸的面人儿滚烫的糯团子,一脸向往的神色。一双眼里藏了万年积雪的崇恩竟也默认了,由着青耕拉着他眉飞色舞,眼中的积雪溶成了潺潺春水。   所幸这两人并不经常呆在府中,青耕对着今朝剪的窗花啧啧赞叹后,便拉着崇恩出了门,说是人间有集市,去瞧瞧热闹。青耕走了以后,今朝也站了起来,平空里变出一个柳条篮子来,将桌上的干果肉菜一碟碟往篮子里放,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你要出去啊?”将将送完青耕和崇恩,跨进门来便瞧见今朝的举动,占有欲极强的妖王垮了脸,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好不容易把他们送走,只剩我们两人的,你出去做什么?”   手下不停,今朝头也不回地道:“我去看看玲珑。她一个人在人间太冷清,她本又是个喜热闹的性子,迟桑去了以后她就变了许多。我担心她一个人会出什么事。”   颜渊不及答话,忽然见今朝转过头来,盯着他问:“真的没有救迟桑的法子了么?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男人对上今朝的眼,一字一顿无比坚定,“真的不知道。若我诓你,千刀万剐。”   今朝点头:“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说着便挎了篮子出门去。   “你说谎。你骗了她几次?”门外今朝方走,崇恩便施施然地垮进门来,一语戳破妖王的谎言。   颜渊也不吃惊,复又款款落座,斟了一杯茶茗:“两次。”如此拙劣的谎言,明眼人都看得出真相,只有那小傻子蠢,心甘情愿地被他骗了一次又一次。   屋内无下人,妖王亲手斟了另一杯茶放到对面去,对着崇恩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你怎么回来了?刚刚不是陪九太岁去逛集市的吗?”   崇恩也不客气,一撩衣摆在颜渊对面坐了,难得地眨了眨眼,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破天荒的露出一丝尴尬:“她嫌我木讷,让我先回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崇恩太冷,走在热闹的集市里,周围人群竟会主动避让;买东西时,便连那小摊的摊主都唯唯诺诺地不敢多讲,真真是扫九太岁的兴,于是便被赶回来了。   无论是从前的泊玉,还是如今的颜渊,都与这崇恩无甚交集。于是不熟悉的两个男人默默地捧着茶杯相对无言,安静了半晌,还是崇恩先开的口:“今朝心眼儿实,经不得别人骗,更经不得你的骗。”   “那我告诉她实话?告诉她如今的迟桑要化作人形,要的就是她的精元?”   迟桑死后,四海八荒找办法的今朝已惊动了天界各仙。知情的东王公太清楚这徒儿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无奈之下便只能招了颜渊来,一五一十地将法子说了个清楚。说是迟桑还是一只貔貅时,本是要修炼个上千年才能化作人形的,却因日日被今朝抱着,沾了上仙的仙气,又加上小时的今朝总是将心事絮絮地说与他听,久而久之便借了今朝的倚靠化作了人形,因着这一层原因在,如今迟桑的魂魄要化作实体人形,也只要借着今朝的仙子就够了。可话虽这样说,却毕竟是被天雷劈过一回的人了,已是比不上当初的资质了,因此要化作人形,只靠一点仙子已然不够,最好是当初助他化作人形的仙的精元。说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千叮咛万嘱咐颜渊不可随意对今朝说,说依着今朝那性子,肯定是要舍去自己一条命救迟桑的,我告诉你无非是让你多一个救迟桑的线索,你可不能对今朝说云云。   崇恩便沉默了,半晌说:“我回头也想想办法吧。这样瞒着迟早要被她知道,失去精元顶多就是一死,若她因为这再一次迷了心智入了魔,那对众生也是大劫。”   男人的友情无非如此,只为了一个共同关心的人,心照不宣地便结了盟,于是话就多了起来,大半话题还是绕着救迟桑转。冬日日短,待喝完一壶茶,不经意往窗外一望,竟已有了一层薄薄的暮色。   今朝和青耕都没回来,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起了身欲出门去寻人,门却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屋外的风挟着雪呼啸而进,雪花乱舞中有人定定地立在门口,黑发肩头上都是积雪,抬头怔怔地看着颜渊:“你骗我。”   六十四   风大,放肆地吹熄了屋内的烛火,挟着雪粒拍上人的脸,冰凉的细小的疼。   她的发在风雪中乱舞,迷了眼迷了心,依然盯着颜渊:“你诓我。”   素来口若悬河的妖王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沉默以对。   今朝抬手抹去脸上雪化成的水渍,呆呆地盯着颜渊移不开眼光,喃喃自语道:“原来你也是会骗我的啊。”很失望的口气。   “今朝,”他终于上前一步,艰难地解释,“仙失了精元,就散去魂魄不成实体了,我不能看着你死。”   她充耳不闻,呆呆地掰着指头算:“泊玉死了,我救不回来;迟桑也死了,我也救不回来……一个、两个……”那样子像是要入魔了。   “今朝!”颜渊急了,跨前一步要解释:“我没死啊,我就是泊玉,泊玉就是我!迟桑也救得回来的,我们想别的办法……”指尖还未触到今朝衣襟,那仙子一侧身躲了过去,一袭灰衣抖得仿佛要化去:“你诓我!”   一旁崇恩喝一声“醒!”,指尖急动,一道金光射入今朝额头,那仙子只愣了一愣,晃了晃头,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复又喃喃:“泊玉死了,迟桑死了……”   记忆已错乱,一恍惚仿佛身处于地府的行刑台上,眼睁睁看着锋利的刀刃横着切入血肉,在皮肤下鼓起薄薄的一层;一转眼又仿佛正在为了那炽焰草在攀爬妙高山,烈焰飞腾,“滋”的一声灼伤了手掌,鼻端甚至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正茫然间眼前又变了一副场景,是那转世的妖王正放浪地与猫族舞女亲昵,薄唇沿着舞女的眼睫处吻下,一路吻至锁骨才作罢,抬起头来,是一张沾了金粉的艳色无边的脸。   心内忽冷忽热,只觉得渐渐的神智便再也不清晰,有什么东西正挣扎出了她苦苦的压抑,像是黑色的巨大蝴蝶正欲破茧而出。   “今朝!”僵持间,自人间集市归来的青耕跨门而进,见了今朝的样子,骇得满手的吃食和小玩意儿纷纷摔在地上,呆了片刻又很快反应过来,嘴里念念有词,手掌结了一道青色的印,急急地打入今朝额头,那双目隐隐泛红的仙子立刻便软软地倒了下去,正被眼明手快的颜渊捞在怀里。   “她入魔了。”抹去额上的冷汗,方才的欢喜心情一扫而光,青耕面色复杂地看着昏睡过去的今朝,“我只是给她下了眠咒,暂时封了她的五感和神智,坚持不了几日的。等她醒过来,是仙是魔,一切便看天命了。”   “这下子可麻烦了。”复又低下头看看今朝,“堕仙了的人,天界是不会放过的,历来从没有一个留活口的例子。颜渊,如果她真的堕仙了,只怕你妖界要做好与天界为敌的准备。”   妖王不语,抱着今朝头也不回地进了屋,敞开的门外,正是飞雪连天。   不清楚青耕和崇恩是几时回的天界,印象中崇恩临走前曾说会尽量替今朝瞒住天界众仙,又听到青耕低低的一声叹息,这才彻底安静下来。周遭的人事一概入不了眼入不了耳,妖王只日夜不分地守着被下了眠咒的仙子。   这一日实在累极了,不过倚在院中软榻上浅浅打了一个盹,就忽然被钱来惊喜的叫声吵醒:“王!醒了,今朝仙子醒了!”   眼睁开的同时,腿也像是有了自己意识似的急急要往屋内走,没走了几步,那屋里却忽然传出侍女的惨叫声,尖利凄厉,一声高过一声,夹杂着求救声,像是要撕裂天幕。后来便安静了,那座屋子在暮色里如同蛰伏的兽,悄无声息地令人害怕。   妖王便停住了脚,沉重地再也迈不开,寒冰一样的冷从心底滋生出来,从里到外,蔓延了全身。   钱来也吓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来,笑得勉强:“这丫头是怎么了?以往我瞧她服侍仙子服侍的挺好的,现在做什么这么鬼哭狼嚎?”一边说着,一边要去屋内探个究竟,正要举步,屋内缓缓走出了一个人,赤红着一双眸,举起鲜血淋漓的手指来,伸出舌头来贪婪地舔舐,身后是躺在血泊中的侍女,胸前活生生一个大洞,血肉模糊。   “仙、仙子!”钱来骇得抖着声叫,不是没见过残暴的妖的,厮杀猎食的场景也见了不少,可心底总有一个意识:那是妖,妖合该就是这样的。可如今眼前这入魔了的人分明是仙,却再没有了通身纯正的上仙血统,再没有了清灵纯透的仙气,只有浓重的魔气和杀意,幽幽地闪着一双通红的眸子,嗜血地舔了舔唇,若是放到人间去,便是一场众生劫难。   “王……王啊!救命!”迟钝了半天的钱来才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软了腿跌坐在地,连滚带爬地朝颜渊爬去,“仙子入魔了!”   妖王沉着脸不发一语,手指微动间钱来已被扔出了院落外,又拈了一个诀,屋子周遭便起了透明的结界,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亦出不去。   那入魔了的仙子只呆呆地看着他。颜渊望进她的眼里去,那双通红的眸子里没有了往日的憨厚和纯净,没有往日纷繁错乱的感情,只余冲天的煞气。那一瞬间,记忆的门轰然敞开,泛黄的过往桥段如潮水一般涌进来,不同的脸、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过往,吵吵嚷嚷地挤满了整个胸臆,纷乱中独独留了一个角落,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安静地看着他。   记起来了。   是今朝,小时候的今朝。   彼时一人屋内,一人屋外,一人堕仙,一人转世。岁月流转过千年,恍惚间回到了千年前的花荫下,他说“过来”,她呆呆地睁着眼睛看他,只此一瞬,定了两人一世的情感。   小傻子疯了。陷在过去的回忆里拔不出来,心心念念地要寻一个泊玉。   疯了的仙子没日没夜地赤红着眼光着脚在空旷的屋里游走,神智不清地呢喃着泊玉的名字。布了结界的屋子没人进得去,只有她与颜渊两个,日日相守。   初时她偶尔亦会清醒,殷殷地将颜渊看着:“颜渊,我要去救迟桑。”   后来便连片刻清醒的时间也没了,固执的人一旦入了魔,便是彻头彻尾的魔,失了神智失了记忆,只有一个杀字。   某日钱来小心翼翼地在结界外唤颜渊:“王,狐王求见。”   “不见。”   “可他等了好几日了。他说,若王不肯见他,他便在妖王府不走了。”   “随他。”   身心俱疲的妖王没精力亦没心情去顾及其他,只在结界里守着一个入了魔的疯子。   今朝嗜血,几次把长长的指甲扎入妖王肌肤内,蘸了血涂抹在唇上,而后伸出舌尖,一点一点地舔着,像是正在喝水的乖巧的猫;或者用手指蘸着血在地上写字,一笔一划再认真不过,颜渊走过去一看,鲜红的两个字:泊玉。   后来不知从哪里得了一把柳叶刀,疯子像是得了新奇的事物,放弃了用指甲扎人血肉的习惯,摆弄着这刀,玩得不亦乐乎。   钱来起初还日日来通报,说狐王还等着呢,等了几天了云云。后来便识趣的再没有来过。这一日多日没人来访的结界外等了三个人,正是川絮、沙棠和暗陌,打退了守在结界外的妖王府侍卫,怒气冲冲道:“颜渊,你既不肯见我们,只有我们来找你了。”   沙棠冷眼打量着妖王一身的狼狈,难得的没有嘲讽,只指了指屋内入魔的仙子:“你打算怎么办?”   “守着她。”   “放屁!”颜渊话音刚落,脾气急躁的虎王率先跳起来,“守着她?颜渊你知不知道,自古仙魔不两立,我们妖界与仙界也是对头,入魔了的仙人最终下场只有诛仙一途,你这么守着她藏着她,天界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到时候怎么办?”   “所以你准备把一切都禀告天帝?”颜渊不急不火,只冷冷地问。   “去你的!我是这种人么!”   “不然呢?我若放她出去,遭殃的是妖界众生;若禀告天帝,就要眼睁睁看着她死。换做是你,你怎么办?”   暗陌一时哑言,川絮拍了拍暗陌的肩,摇头叹息道:“颜渊,你是妖王,你爱怎么做没人管的着,可起码得知会我们一声,兄弟可不是这么当的。”   “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颜渊无谓地笑,“天界若来,我一人扛下,绝不连累妖界其他人,你们回罢。”   他转头就走,小傻子正在屋里玩着刀,看见他来了,熟稔地挨到他身边去,用刀尖挑开他的衣襟,轻轻地一刀一刀地划着他平滑的肌肤,皮肤被划破时,初时还没有血,渐渐地便有细小的血渗了出来,交错如同一张网。   仿佛已经感觉不到痛了,颜渊替今朝理顺脸庞散乱的发丝,看着双目发亮的仙子俯下身去,舔他的血迹;舔完后抬起头,唇边一抹鲜血,无端端地给仙子平凡的脸添了一抹艳色。正看着她,忽然肩上又一痛,低头一看,是那入魔了的人将刀片横切进他的血肉里,恶意地搅动着,钻心的疼。   颜渊初时还会施法术把被今朝弄出来的伤口治愈,后来便放弃了,任凭着伤口自行痊愈,还没结疤,下一次就又被制造出新的伤口。层层叠叠纵横交错,一片狰狞的绝望。   痛得麻木的时候,忽然想到自己曾对小傻子说过的话:“我若诓你,千刀万剐。”原来许下的诺言真的会应验,丝毫不爽。   六十五   结界里的世界仿佛是一座城,城中岁月凝固光阴静止,只有两个人相伴相守,日复一日的蹉跎下去。   小傻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游魂一般的在屋内游走,只脸上一双赤瞳愈发鲜红,幽幽地闪着光。   颜渊把她揽到胸前,低头俯在她耳边絮絮地说着情话:“傻子,你要几时才醒过来?”“傻子,何苦要这么执着?”“傻子,为什么最后受苦的还是你?”   傻子、傻子、傻子!   入魔了的仙子充耳不闻,连眼也不抬一下,一脸麻木地低头只顾把玩手中的柳叶刀。   崇恩说过刚则易折,她对你的情感太过简单,纯粹与晦暗不过一线之隔,仙与魔亦不过一线之隔。就是太痴情,才容不得一丝背叛和欺骗,魔由心生,一旦有了机会,便轻易地入了歧途。   崇恩和青耕也曾下凡来看过她。小傻子见了生人,无端端地亢奋起来,一双眼仿佛要滴血一般的红,伸出长长的指甲便要去挖崇恩的心,不料却碰到了结界被弹了回来,于是便躁狂的一次次往结界上撞,直撞得头破血流再也站不起来,淌满鲜血的脸上却依旧是一脸麻木。   颜渊只在一旁冷眼看着,等她委在地上再也起不来,才扶起她,将她揽入自己怀里,抬头对着结界外的青耕和崇恩苦笑:“她入魔了。”   怀里的人一脸冷漠地推开颜渊,一掌抹去自己额上流下的鲜血,送到嘴里津津有味地舔舐。   崇恩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便又恢复一派漠然。倒是九太岁侧过脸去不忍再看,眼角已然泛红。   “天界暂时还不知道。”崇恩曲起一指碰了碰面前的虚空,立刻有紫光闪过,灼热地烫开了他的手,“你这结界不能撤。她的魔气太重,撤了结界,天界很快便会知道了。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熬过一日是一日。”   青耕和崇恩也不过留了片刻,便匆匆告辞。这孤城里便又只留了互相折磨的两个人。   小傻子安静的时候喜欢背着人坐在墙角,低着头不知干什么。颜渊走过去一看,便见她刻板漠然地拿着柳叶刀划破自己的手臂,沾着流下来的鲜血在地上写字,写的依旧是泊玉两个字,小小大大,歪歪扭扭的布满了一片地,远远看去,鲜红触目,像是拿刀在心底刻出了这两个字,慢慢泅出血色来。   “今朝,我想起我的前世来了。”颜渊在她身后说。   那仙子闻言慢慢地转过头来,空洞洞的眸子呆呆地将他看着,本能地将鲜血淋漓的指头塞进嘴里吸吮。   颜渊温柔地将她受伤的手包扎好,抱她入怀,对着结界外的一片虚空讲起往事来。讲彼时第一眼见到她时的情景,讲她小时被那些师兄师姐欺负时的模样,讲还是一只貔貅的迟桑,讲蓬莱岛的那一片千里杏林。也只有在这时,小傻子才会乖顺下来,如同他怀里懒洋洋的一只猫,不推拒,不挣扎,主动地偎入他胸膛认真地听他说话。   颜渊心里一阵惊喜,以为这法子对今朝有用,便越来越多地陪伴在她身边。可不过打一个盹,再睁眼时那仙子依然是入魔的样子,迟钝地伸出舌头舔着刀上的血,丝毫没有变化。   于是方才的欣喜仿佛就被泼了一盆冰水,心凉彻底。   铺天盖地的绝望。   后来陆续又有人来看今朝。先是玲珑。苍白了一张脸的麻雀精扑到结界上又被弹开去,索性跌坐在地上抹眼泪:“今朝,你真傻!迟桑又不是不能化成人形了,只不过没有个明确的年月罢了!那又如何?千年万年的我都等下去,总有一天能等到他的。你何苦为了他入魔?迟桑还活着时,就护你护得紧,如今你叫我怎么和他说你入魔了!”   小傻子听到迟桑时,愣愣地侧过脸去看玲珑,却又很快回过头,兀自摆弄着手中的刀。   妖王在结界里冷眼看着玲珑,半晌叹道:“玲珑,与你无关,与迟桑亦无关。是我的错。你且放心罢,我定会还你一个清醒的今朝来。”   地上的麻雀精哭红了眼,结界里的小傻子却莫名其妙的笑起来,眼里全是魔障。   玲珑走了以后,是蛇王白泽来访。   一身白衣的蛇王一副仙人之姿,衣摆翩翩仿佛要羽化升天,静静地站在结界外,便是遗世独立的姿态,哪里有半点妖孽的媚气和杀意。   结界里的妖王懒洋洋地一抬眼:“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如今弄成这副样子,你想笑便笑罢。”   蛇王沉默了片刻,开口依然是指责的语气:“你对不起她。”   “是。”颜渊爽快地一颔首,“所以我守着她。”   “她太老实。做什么这么认死理呢。”白泽叹道,“和当时的我一样。满心只恨着把我救回来的西王母,恨她将我弄成这半妖半仙的鬼样子,才叛了天庭重回妖界,可回了妖界当了蛇王又如何呢?如今想来,一切都是空,又有什么是非得到不可的?”   妖王只在一边沉默地听。白泽忽然又转眼看他:“值得吗?她对你就这么重要?”   妖王眼神一闪:“重要。”   “舍了你一命也值得?”   “舍了天下苍生也值得。”   于是白泽就不说话了,抱了抱拳就要告辞,转身走时忽然微微侧过头,冷冷抛下一句话来:“若哪天天界知道了,派天兵天将来诛杀她,那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就叫上我。既已叛了一次,也无所谓叛第二次。”顿一顿,又补充了一句,“不是为你,不是为妖界,是为她。”   外界的人来来往往,里面的仙子一概不闻不问,疯狂时失了魂一般的四处游走,见了谁就伸出长长的爪子要剖开他的胸膛;安静时便躲在角落里玩着柳叶刀,刀尖对准皮肤,如同在宣纸上泼墨一般的乱划,血迹斑斑。   颜渊恨极的时候会扯过她,抓着她的肩恨声怒斥:“今朝!你看清楚,泊玉就在你眼前!你醒过来啊!”   小傻子不语,只看着他幽幽地笑。   绝望的妖王一低头便吻住了小傻子的唇,辗转间已疯狂失控,把握不住力道,只想借着这吻将不安悲怆统统宣泄出来,忽然间唇瓣一痛,仙子尖利的牙咬破了他的唇,依赖地吸吮着汩汩而出的鲜血。颜渊也疯了似的吻回去,如同两只互相撕咬的兽,纠缠挣扎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累了的时候今朝也会睡,阖上赤红的双目后,就是从前那张平凡的容颜,在月光下安详宁静,颜渊有时候便生出错觉来,仿佛入魔的今朝不过是一场梦。只要一睁眼,便又是从前那个傻乎乎的今朝,在桌前认真地替他一颗一颗地剥着瓜子。   现实却是再残忍不过,日头升起,天光大亮,醒来的仙子还是睁着一双赤眸,再也不复从前的纯净通透。   颜渊颤着手去触碰她的眼睛:“今朝……”手掌旁她的眼睫与他的手指一起微微颤抖,仄仄地看过来,是冲天的魔气。   日复一日的绝望,从前她追自己时体会过的情感如今一一报应在自己身上,真真是天道轮回,公平得很。   纸包不住火,再竭力的隐瞒也逃不过有心人的法眼。当日便有人一身袈裟,一手持锡杖,一手持莲花,口诵佛经缓步行来。   佛音清明佛号嘹亮,地藏菩萨宝相庄严,方才现身便惊得众妖鸡飞狗跳四散奔逃。地藏菩萨持着锡杖一路走过街道,便是接连不断的关门声,家家关紧了窗闭紧了门户,小心翼翼的在门里透过缝隙窥伺着这只身来到妖界的菩萨;亦有来不及逃回家的妖,被吓得化作原形在墙角哆哆嗦嗦,将脑袋埋进土里,露出一条抖得厉害的尾巴。   这菩萨却不像是来收妖的,目不斜视地经过众妖,直往妖王府而去。   于是妖王便看到化作灰鼠原形的总管钱来一路逃命似的奔来,一双绿豆眼里俱是惊恐,惊恐中却还不忘伸出爪子朝颜渊作揖,而后便扭头朝身后地藏菩萨的来处吱吱叫了两声,便逃入墙角处的鼠洞里再也不肯露面,倒是机灵得很。   妖王一撩衣摆,潇洒地在地上盘腿而坐,静待着这地藏菩萨。果然远远的有诵经声缓缓传来,地藏菩萨自远处行来,一脸慈悲不染尘烟,仿佛步步皆绽出莲花。   “你来了。”众生见了他,没有一个不跪下顶礼膜拜的,偏生只有这妖王,随意散漫地在地上坐着,眼也不抬,仿佛在招呼一个老友。   小傻子仿佛也惧怕地藏菩萨的佛音,在墙角烦躁地低吼,颜渊便将她扯过来,一手捂住了她的眼,一手利落地在腕间一割,将流着鲜血的手抵在她唇边。仙子果然就安静了下来,乖顺地吸吮着血,一动亦不动。   六十六   “阿弥陀佛。”目睹一切的地藏菩萨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一张脸上半是怜悯半是慈悲。   “菩萨,你可是来度她的?”   其实早该知道地藏菩萨的性子的,既说出了“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豪语,又立下了度尽六道中生死流转的众生的大愿,便一定是个博爱的人,只望救众生于苦难之中。那日在地府见到了今朝,彼时她还没成魔,却已看出她了心中的魔障,想要度她却又被颜渊拦着,便只能作罢。   可究竟是将这事上了心,于是将将结束了法会便一路寻到妖界来,却不想终究是迟了一步。   “若我早知今日她这模样,我当日便会度了她。”   “你当日度她不成,如今依旧度她不成。她是仙也好是魔也好,总归是我颜渊的人,轮不着旁人来插手!若有谁想从我身边夺走她的,便是佛我也敢弑!”冲天的怒气,竟将地藏菩萨也震得愣了一愣。   “阿弥陀佛。”地藏菩萨无奈摇头叹息,“泊玉公子,勿需如此。我度不了她。”   入魔也分人。有人执念不深,只是偶尔被迷了心智,总归有一天会醍醐灌顶忽然清醒;有人入魔虽深,却也不到神智全失的地步,半是清醒半是迷障。只有那原先就固执痴情的人,入了魔便仿佛是钻了牛角尖,再也出不来。   今朝又本是仙,堕仙入的魔,那冲天的魔气便更甚,便是佛也束手无策,度不了她,只能由着她堕落沉沦不得解脱。   “既度不得今朝,便请菩萨去度其他人,四海八荒恶鬼修罗无数,堕入地狱者也无数,一个仙子就不劳菩萨费心了。”妖王依旧是盘腿而坐,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丝毫没有欢迎的意思。   “我虽度不了,却自有人度的了她。我这就去禀告天界,请天帝出面;若实在无法,便只能诛杀今朝仙子,否则入魔了的仙一旦癫狂,于众生便是一场大劫。”他不紧不慢地说完,复又回头沿着来时的路行去,一身袈裟金光闪闪。   这才是真正的仙。无欲无嗔无爱无痴,广结善缘广度众生,心心念念的便是天下苍生。仙是仙魔是魔,半点混淆不得,法理之前不留一丝人情,该如何便如何,从不徇私。   地藏菩萨走了以后,小傻子抬起血迹斑斑的一张脸,复又挣扎出了颜渊的禁锢,躲在角落里舔指头。   “今朝,他要去告诉天帝了。我怕我保你不住了。”颜渊看着地藏菩萨走远,缓缓自地上站起,走到今朝身后居高临下看着她。   那仙子似未所闻,举起手指来对着阳光细细地看,满手掌都是粘稠的鲜血。   沙棠听了这件事后,又上门来找过一次颜渊,几乎要对他绝望:“颜渊,你是傻了、疯了,还是和今朝一样魔障了?地藏菩萨来是多好的时机,你便该趁机将今朝交出去由他度化的!何苦还将她在府里藏着掖着给自己招来麻烦!妖界太平了几百年,若仙界真厉兵秣马来袭,我们未必抵挡得住,你要让你自己一时的执念害了整个妖界么!”   妖王正替今朝理顺一头凌乱的长发,听到这句话,只不耐地皱了皱眉,漠然说道:“我说过,不会连累妖界。你大可放心,请回吧。”   于是沙棠便真的绝望了,冷冷甩下一句:“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场!”便拂袖而去。   地藏菩萨走了没几日后,有红爪黄喙的仙鹤从云端飞来,嘴里衔着一卷明黄的卷轴,扇着翅膀落在地上,高傲地引颈独立。钱来苦了脸小心翼翼地去取那卷轴,却被这天界来的仙鸟用翅膀扇了一巴掌,还不够,又满头满脑地用翅膀拍他,落了一地的仙羽。   钱来被打得连声叫唤,退出了好几步远才喘过气来,颜面大失,又听到一旁躲在暗中的小厮吃吃地笑,登时大怒,指着仙鹤怒骂:“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天界传话的一只畜牲,也敢打小爷我!真是狗仗人势!”   身后有人淡淡地说:“它不会让你近它身的。”   是天帝在悬圃中豢养的灵鹤,天帝极宠爱这鸟,派了两个天奴伺候着,吃的是三千年一熟的蟠桃,喝的是昆仑山的雪水,一身洁白丰翼,走出去哪个神仙不给它三分面子。钱来倒说对了,的确是狗仗人势,受宠的灵鹤连仙也不放在眼里,又遑论妖王府的一个小厮。   “王。”钱来回头一看,立刻恭敬地小步跑上去,垂了头在颜渊身旁一五一十地报:“这仙鹤是从西天来的,小的拿它没办法。”   那仙鹤依旧在一旁引颈拍扇,眼里尽是轻蔑。妖王冷哼一声,方才还在几丈开外,转瞬间却已掠到仙鹤旁,急如闪电。钱来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那卷明黄的卷轴已然握在了他家主子的手里。   灵鹤也不恼,竟有些恭敬地对着颜渊弯下了脖子,看得钱来在一旁又暗骂几声畜牲。送到了信却不飞走,灵鹤像是在等着回复似的,晶莹剔透的一双眼只看着颜渊。   于是便当场拆了那卷轴来读。正是天帝亲笔御书,明黄的布上用朱笔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通篇皆是说服颜渊将今朝交给天庭之意,末了还盖了一个鲜红的朱印,映在明黄上说不出的刺眼。   妖王单手执卷,漫不经心地掠过通篇,嘴角弯弯翘起,尽是讽刺。只见他手掌运力,那圣旨就在他指尖化作了一团焰火,燃尽了,变作黑灰扑簌簌地落在地上。   那灵鹤显然是没有见过如此放肆狂妄之人,竟愣了一愣,而后便发起了怒,焦躁地踱来踱去,引颈清啸,啸声直上九天,头上那冠也红得愈发醒目。   妖王本已负手往内走了,听得这动静,转身嘲讽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今朝是我的人。千年前是,千年后亦是!是要一直守在本王身边的,哪里轮得到天庭来指手画脚!你可听仔细了,今日别说是天帝亲笔御书,便是我佛如来乘金翅大鹏而来,也得看我颜渊放不放人!”早没了束发的冠,妖王一头乌发在风中狂舞,脸上尽是癫狂之色,若不是那双眸子还清透,便与入魔了的人没有个两样。   灵鹤被妖王的狂态震慑得倒退一步,拍拍翅膀便直冲云霄而去,只留一声清啸还余音袅袅。   就这么拒绝了天帝给的台阶,毫不留情地撕破了彼此的面子半点也不留,也难怪九重天上的天帝拍案而起震怒无边:“好一个颜渊,好一个泊玉!当朕的眼睛是瞎了看不到吗!他能出世还不是托了紫灵珠的福!朕睁一眼闭一眼由得他胡闹,却竟如此忤逆不敬!”   座上的天帝犹在发怒,座下的众仙低了头也不敢说话,只在心里暗说这紫灵珠被盗还不是因为你天帝不中用,被妖界光明正大抢了去,如今却说得好似是你心胸宽大馈赠于他们似的,真真是……这感叹还没完,忽然听到座上不中用的人沉声下了令:“大胆妖王包藏入魔之人,朕已给足了他面子,他既不领情,也莫怪朕翻脸!今令四方神率二十八星宿并三万天兵天将,讨伐妖界!将堕仙之人格杀勿论!”   金口玉言,是起了十足的杀意,于是座下的仙便一阵哗然,可座上的人却已拂袖而去。   消息传遍了天界,便有天奴闲来无事嚼舌头,这个说这妖王好大的胆子竟不惜触怒天帝;那个又说那仙子好大的福气,入了魔也有人对她不离不弃甚至与天界为敌,我若有这样一个痴心人,我便是死了也甘愿;立刻又有人加进来点头附和,说天府大帝曾请那妖王颜渊来天界喝过酒,彼时她就在座下服侍,只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真真是惊才绝艳风姿无双,那仙子的确是好福气。   消息传到东王公耳里,爱子心切的老父便坐不住了,敛了仙气褪了战袍,化作一个普通人的模样,隔日就下了界。   本以为仙界尚且如此慌乱,妖界只怕是更加动荡,只担心一路走来便见各种山妖水怪卷了包袱要逃。却不想长街上依然是人来人往繁忙热闹,丝毫不见奔走相告的景况。立于人群聚集处听了听,泰半讲的也是天界要攻打妖界的事,口气中纵然有担心忧虑,脸上却还是泰然的。   于是便忍不住插嘴进去问:“你们不怕吗?这次天帝好像是动真格的了。”   被问的人一脸轻松,笑嘻嘻道:“不怕啊。我们有妖王。”   他身旁牵着的小娃儿屁股后还拖着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却也仰头奶声奶气地说:“不怕。王会护着我们的。”   东王公心里几分喟叹几分遗憾,不知是什么滋味,辞了众人,又向妖王府走去。   料事如神的妖王仿佛早知晓他要来,将将才跨进门槛,便有伶俐的小厮颠颠地跑来,低了头问:“恭迎东王公大驾光临。王吩咐过,您一来就带您去见他,请这边走。”   “父君。”结界里的妖王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自然地叫了一声。   “你……”轻轻的两个字听在耳里却仿佛惊雷,经历过大风大浪见过大世面的战神也不免失了态,老泪纵横:“泊玉,你记起来了?”   “是。”妖王抱起角落里失了神的今朝,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今朝,是你的师父。”   入魔的人只迟缓地转了转眼珠,无谓地转过头去,一口咬上颜渊的肩胛,吸吮得津津有味。   万年来,东王公亦见多了入魔的仙,可当亲眼见了今朝的模样,不免又是一阵痛心。   “我来也没别的意思,看看你和今朝,再问一句,你当真不悔?”   妖王明白东王公指的后悔的意思,也不回答,只替小傻子拭去唇边的血迹。   做父亲的,太了解儿子的性子和心思,迟疑了一下,便也不再开口劝,只说:“天帝定的日子在三日后。你……好生准备一番罢。”   六十七(已修)   有时候看着入魔了的小傻子,无端端地便会滋生出一股恨意。   扯了她的袖子将她拉到身边,低头恶狠狠地戳着她的额头:“你倒好,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知道,每天有血便开心的和什么似的,留了我一个人面对这一切,你知不知道,三日后天界就举兵来犯了,知不知道,嗯?”   小傻子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冷漠地转头。   那一瞬间只觉得挫败。   是啊,她又如何会知道。天界举兵来犯,其实与她无干。都是自己种的因食的果,半点怨不得别人。   沙棠川絮他们几个后来便再没上门过,消失的不见踪影,许是知晓了三天后的这一场劫难逃逸了,许是三天后闭门在家不闻不问,摆明了是要撇清同他的关系。   三日其实很短,那篱笆照在地上的影子由长变短再变长,便又是一日悄然过去。妖王仿佛只当三日后那场大战是一场宴会,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日日陪着他的小傻子。倒是钱来神色焦急,在结界外踱了一圈又一圈,他还没头晕目眩,结界里的人却被转晕了,冷声呵斥道:“钱来,别转了!”   灰鼠吓了一跳,自原地弹起,睁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惊恐地看着他的主子。   “你若怕,现在就找个地方躲了吧。天界也不是真心要来讨伐妖界的,他们针对的是我和今朝,你们不用担心;再不济,还有我呢,你当我这个王是吃闲饭的么?”   平日伶俐的跟个人精似的总管难得地没有阿谀奉承,只垂了一双眼嗫喏:“小的、小的不走……”再煽情的话是说不出了,只这结结巴巴的几个字,却已立下了承诺。   “蠢。”妖王的表情看不出个究竟,半晌才吐出一个字来,便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三日后是一个大晴天。连着阴郁了几天的天幕难得地碧空如洗,连饱含了水气的灰云皆散了个一干二净,只天边还有几朵棉絮一般轻软的云,悠悠地舒卷着。   钱来巴巴地在翻人间的一本老黄历,嘴里念念叨叨:“岁煞西……日值岁破,大事不宜……大凶啊!”于是便大惊失色,慌张地抱着这一张纸去寻颜渊,“王、王!上面说今天诸事不宜!”   妖王只冷冷地瞥一眼那黄历,冷笑道:“钱来啊钱来,你好歹也有一千年道行,倒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人间装神弄鬼的事物你也信?”   被劈头盖脑骂了一顿的人委屈地一缩头:“我是想看看今日王的运气么……”也不等妖王回话,便垂头丧气地走远了。   只留了颜渊一人思索良久,半晌自言自语:“运气么……我不信。”   后来日头升的更高了,日光充足,连墙角阴暗处的积雪也晒化了,雪水泥泞地淌了一地,露出覆盖在雪下的青石。   如果不是东王公红口白舌说了是今日,斩钉截铁千真万确,妖王几乎要只当今日是一个晒棉被的好日子。   连躲在一旁提心吊胆了许久的钱来也不免松了心中那绷得极紧的弦,侥幸地嘀咕:“莫不是弄错日子了?或是天帝老儿改变主意了?阿弥陀佛皇天后土,保佑我们度过这一劫吧。”只是脸上侥幸的笑还未来得及收回,方才还天光大亮的晴空忽然极快地暗了下来。碧云天变作了一片灰幕,只一轮鲜红的太阳还挂在中天,那阳光却穿不透浓重的灰色,诡异得令人惊心。   妖界众生皆停了手边的活儿,仰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这变化迅速的天幕。起先还有些微光辉,后来便有浓重的乌云,黑压压的一片自天边朝整个天幕涌过来,顷刻间晴空便变作了黑夜,恐惧而令人胆寒。   钱来便慌了神,连滚带爬地去找颜渊:“王!他、他们来了!”   说话间那云层中果然渐渐地显出一个个人形来,竟是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整个天空,丝毫不留空隙。战袍、金戈、利刃,刀光剑影撩人眼花。   早有道行不深的妖被这仙气震慑得露出了原形,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便连钱来也忍不住捂住耳朵,想抵挡那铺天盖地袭来的仙音,举起的手又放下,最终终是再也捱不住这浓厚的仙气,化了原形跌跌撞撞地钻入鼠洞中,再也不肯露面。   小傻子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迷惑地眨了眨眼,仰起头在天空中逡巡,最终却还是一脸漠然地低下头来,蹲在地上涂抹粘稠的血液。   “今朝!”妖王把她自地上拉起,额头抵着额头,手掌贴着手掌,低声说:“我要去了。你乖乖的,在这结界里不要出去,我马上回来接你。”还想再说些什么,鼻间却一阵酸涩,几经沉默才轻快地眨了眨眼,说个笑话逗她:“傻子,等我回来和你生孩子。”   低头不知摆弄什么的人没有反应,等得颜渊几乎要绝望时,才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笑嘻嘻地蘸了血,“啪”的一声贴在颜渊额头上。   哭笑不得的妖王取下来一看,微微勾起的唇角便再也弯不起来。正是那张画满了他们梦想的纸,他亲手握着小傻子的手一笔一画描绘出的,他亲眼看着小傻子神采飞扬说这里要一个秋千那里要一棵榕树的。依旧是竹舍、篱笆、石桌、青砖,历历在目,还有树下傻傻两个人,笑得甜蜜。   “你……”许是风大,妖王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细细地将这一张皱巴巴的纸张摊平,折叠、再折叠,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郑重地放入怀中,再亲一亲小傻子,低声说道:“我记着的。”   走出结界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哪怕能看到小傻子目送着自己也已足够,可入目所见,入魔了的仙子早已缩在墙角,背对着他兴致勃勃地吮吸着鲜血,一眼也吝啬给予。   天上的仙站在云彩上,高高在上地看下来,既是怜悯亦是鄙夷:“颜渊!天帝仁厚,再给你一次悔过之机会,若你愿将魔交出来,过往种种既往不咎,恢复你原本的身份,依旧是蓬莱岛尊贵无双的东王公独子,人人都要敬你一声泊玉公子;若你不愿,”忽然将手一指,“那你妖界便是这般下场!”   顺着二十八星宿的手指看过去,不远处一头黑麒麟正在任意肆虐,利爪一挥,小妖就连吭也来不及吭一声,便血肉模糊地被按在爪下;巨尾一甩,便如同千斤重的鞭子甩在地上,顷刻间成一片焦土。   “哼。”天上的人冷笑,“你可看到了?我知你妖力无边,不把我们几个放在眼里,三万天兵亦不足为惧。可你是妖王啊!既是一界之王,难道肯眼睁睁看着你的子民受这无妄之灾?真真是白受了这六百年的供奉!”   妖王也笑,连连叹息:“我当天帝老儿这回如此下血本动真格,请来的该是天界一等一的人物,却不想竟是几个蠢货!”   这般大不敬的言语将诸仙刺得大怒:“大胆!以你一人之力,如何护得了妖界众生!你分明是败势已显,竟还口出狂言不自量力!”说着,便有仙吹起了不知名的乐曲,断断续续呜呜咽咽,起先如婴儿笑声,后竟渐显凌厉,如百鬼夜哭,阴森尖利仿佛要刺破耳膜,立刻便有小妖捂住了耳朵嚎叫着在地上打滚,不过片刻,便静悄悄地伏在地上没了呼吸,七窍皆有黑血汩汩流出。   于是仙便洋洋得意:“你可看到了?”   妖王嘴角噙笑,甚至轻快地朝云端上的众仙眨了眨眼:“我自是看到了,可你们却瞎了眼睛!”   诸仙尚不及反应,便见妖王手指翻飞,仿佛指间拈了线,忽然他手臂猛力一挥,仿佛是撕去了什么似的,眼前竟一片刺目的紫光闪耀,逼得人不得不闭眼,屏气凝神等着妖王下一步的动作。   良久却无动静,二十八星宿不禁悄悄睁开眼睛,心里立刻一惊,眼前所见的确是妖界无疑,却仿佛变幻了场景一般,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连绵房屋,哪里有半个小妖的影子,方才被仙音震破元神而死的妖也没了踪影,便连街道的青石板上亦是干干净净,没有丝毫血迹。   立刻想到了什么似的,星宿豁然往黑麒麟那边一看,正瞧见那被麒麟尾巴鞭成焦土的地面缓缓地裂开了一条缝,如同一张黑黢黢的大口,眨眼间便吞噬一切,被踩踏的血肉模糊的小妖,被麒麟吃了一半的残肢断体,皆纷纷被那裂出的深渊吞噬了下去,那麒麟惊觉不对正要迈步,脚下青砖却早已裂开,自地下伸出无数青白的手,尖利鬼爪紧紧抓住麒麟腿,百般挣扎亦不得解脱,狂躁的麒麟摇头甩尾吼声惊天,不过片刻,竟生生被拖了下去。那大口仿佛这才餍足似的,又缓缓地合了起来,变回了先前的样子,齐齐整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诸仙先是被这下马威打了个措手不及,却很快反应过来,冷哼一声:“原来是幻术。你竟也不笨,知晓用幻术来迷住我们的眼,可也不过如此罢了,幻术终究是幻术,护不住今朝不算,连你的子民也要搭进去!”   妖王也不反驳,只怜悯地看着星宿不说话。   恼羞成怒的仙正欲大骂,却有一旁的小弟子胆战心惊地碰了碰他的手臂,嗫喏着喊师父,便连声音亦是颤抖的,破碎的不成语句:“师父,那……那是什、什么?”   星宿猛然抬头看去,只见天的一角,一面巨大无比的古老铜镜正悬在半空,浑浊的镜面正幽幽闪着冷光。心下猛然一凛,星宿暗叫不妙,却听得周围又有更多的弟子惊叫起来:“这里也有!”“那里也是!”“那是什么?镜子?!”   地上的妖王这才慢条斯理地拈了一个诀,笑盈盈道:“上仙,那不是幻术,那是诛仙阵。”   话音方落,悬于天幕东南西北四角的镜子猛然亮起了一阵寒光,顷刻间变幻了形状,哪里还是一面镜子,赫然是一只浑浊血红的眼,瞳孔闪着赤光,仄仄地盯着云端上的诛仙;东面又有人惊呼:“嘴!”诸仙忙不迭地回头一看,东面那镜子竟变作了一张鲜血淋漓的嘴,咧开染血的白牙;西面的镜子是一只青白的鬼爪,指甲暴长青筋暴露,掌中一颗活生生血淋淋的心缓慢地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北面的镜子却变作了一颗头颅,黑发遮面看不清面容,唇边一道暗红色的血蜿蜒而下,一条黑红的舌头便耷拉在外,一滴一滴落着浑浊腥臭的涎液。   “你!你竟把诛仙阵改成如此阴毒!”方寸大乱间星宿早失了从容风度,不可置信地大嚷。   诛仙阵既是诛仙,杀戮之气本就浓厚,可纵然煞气冲天,却断然亦不会如今日这般阴毒狠绝,那不是诛仙阵,竟是能诛灭天下苍生之阵!   妖王闻言,缓缓笑开来:“因为我是妖啊。”抑或说,是魔。   并不是所有仙皆如同星宿一般失了方寸狼狈不堪,亦有修为深厚的仙稳立于云端,不动声色一派从容:“颜渊,布下诛仙阵,失了你三分妖力;布下屠苏界,又失了你三分妖力,你只余这一分妖力与我众人缠斗,老朽都要佩服起你的勇气了。”   星宿闻言,这才定了定神冷静地去看,果然那诛仙阵下便是一层屠苏界,界中赫然又是一个妖界,芸芸众生来来往往丝毫无生命之虞,这才是真正的妖界。   六十八   上古有创世神,创出人、妖、魔与修罗种种,却因刚到人世的众生孱弱且无力,每每被疾病、袭击、灾害等等所侵袭,毫无抵抗之力。这一日水神发怒,漂泊大雨连着下了三天三夜,沿岸河水暴涨,冲出河床,泛滥肆虐一路奔流,席卷吞噬沿途生物无数,创世神不忍看自己子民被淹,便用尽最后一分气力,布下屠苏界。那一日便只看结界外洪水咆哮,结界内众生安然无虞。   有着这一层原因在,屠苏界便成了结界中至高深之术法,众仙皆听过这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传说,却要到今日才真真正正亲眼看见这屠苏界,不免又是一阵感慨。   老神仙捋着白苍苍一大把胡子,叹道:“不愧是泊玉公子,竟可布下屠苏界,只要你不死,我们便不能动界中的妖一丝一毫。老夫只当你这妖王不过是一个名头,戴在头上随性把玩,却不料你倒还真有这一份庇护妖界子民的心。”   界内是妖界众生,界外是孑然独立沉默不语的妖王。   “可你未免太低估老夫!”面目和蔼的老神仙忽然语锋一转,一脸肃杀,“只凭你这一分妖力,纵有诛仙阵,也未必抵挡得了我们三万天兵天将!”   仿佛为了造势,抑或为了挽回方才失去的颜面,云端上的天兵天将们个个皆咬牙切齿怒发冲冠,一齐举了手中的武器大喊:“杀、杀、杀!”杀声震天,好似要将四海八荒都传遍。   “呵。”地上抬头看天的人只是一声轻笑,唇齿用力,指尖便被咬出了血,反手往清粼粼的秋水剑上一抹,那猩红的血色竟诡异地溶进了碧色的剑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便来试试看罢!”   诸仙皆茫然,交头接耳时忽听老神仙一声大喊:“当心!”   不过是低头到抬头的一瞬间,天地间仿佛就变幻了一个模样。狂风起,日光落,整个诛仙阵内一片漆黑,只有高高悬于南面天边的那一只赤瞳,幽幽地闪着微光。   山崩地裂也不过如此,地动山摇间忽听天边一道刺耳的惊雷,伴着惊雷声,有一道白惨惨的闪电,在漆黑的天幕上如游龙一般瞬息即逝,照亮阵内面面相觑的众仙惊恐的脸。   雷声闪电过后,噼里啪啦地落下了什么东西,砸在诸仙颈上额上,一阵冰凉。初时以为不过是冰雹,便屏息凝神等着这阵暴雨过去,黑暗中却不知哪里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很快又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戛然而止,寂静无声。   赤瞳惨淡的微光下众仙面面相觑,正不知发生何事,忽然另一处又有一声惨叫,痛苦嘶哑的呻吟声后,便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啃咬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嚼着人的骨肉,不断发出轻微的咔嚓声与喉间黏腻的吞咽声,忽然“咕咚”一声,好似是那东西终于把嘴里嚼碎了的东西咽进了肚子,便静悄悄地再无声息。   黑暗中的恐惧渐渐蔓延开来,每一个轻微的响动都令人头皮发麻,明知危险就在周遭,却偏生无力阻止,好似等死的绝望几乎逼得人崩溃。而那一头,妖王却像玩厌了这个游戏,一甩明晃晃的秋水剑,挽起一朵剑花,阵中立刻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呻吟、怒喝、呼救,不绝于耳,引得诸仙再也顾不得颜面,一阵惊慌的骚动。   道行高深的老神仙自岿然不动,众仙骚乱之时,他随手在周身布下结界,指尖一弹,一簇明亮的天火便灼灼燃起,不大的火苗,却出奇的亮,照亮了阵中各个角落,亦照亮了地上蜿蜒成河的血水与残尸碎肢。   那冰凉的落雨的确是冰雹,却是赤红色的,砸在人身上,不碎不裂,却化作了奇形怪状的物件,或是赤瞳、或是嘴、或是鬼爪、或是死人头颅,一旦化作了实体,便如吸血的蛭一般附在人身上,撕裂血肉直往体内钻去。有天兵天将仍有一丝气息,在地上翻滚挣扎,全身密密麻麻地附满了小小的赤色眼珠,迟缓地一张一合。亦有人被冰雹化作的嘴缠上,桀桀怪笑着,自脚踝处啃咬起,一路啃至膝头,方才还活生生的人,转瞬间便被食尽了血肉,变作一副白骨。   纵是见过不少大世面,二十八星宿也被眼前这浴血修罗一般的场景震得喉中发涩,张大着嘴说不出一个字来,有跟着师父出门长见识的小仙,当场便捂了眼睛干呕不止,害怕的全身颤抖。   天际仿佛漏了一个大口子,赤色的冰雹仍无休无止地漏下来,落在地上化作蠕动的眼珠,迟钝地四处转着寻找猎物。   有不争气的小仙扯了星宿的袖子抹眼泪,双腿抖得如同筛子一般:“师、师父,我怕!我不要打了!”   恼羞成怒的星宿一掌将小仙挥出去很远,转身恭敬地朝老神仙作了一个揖:“还望上仙替我等指出一条明路。”   老神仙亦不答话,十指指尖皆燃起簇簇天火,嘴里喝一声“退”,十簇天火便向阵中十个角落疾飞而去,天火过处,尚未来得及变形的冰雹纷纷融化,已成形了的怪物便如同惧火的虫一般窸窣后退,有一只鬼爪犹豫着伸出去试探,转瞬间便被天火灼烧得灰也不剩。   诸仙看到了退路,便一齐朝天火靠拢,一时间仙与魔物僵持不下。仙风道骨的老神仙微微一笑,手掌中凝出一团火焰,蓦地朝天边那只高高悬着的赤瞳抛去,赤瞳想要闭眼,却已是来不及,被天火猛的打了个正着,缓缓流出血来。北面天空的头颅蓦地一声哀嚎,痛苦地抬起头来,遮面的黑发被狂风吹得乱舞,露出脸上一对赤瞳,赫然已是流血。   头颅似是暴怒,诛仙阵内地动山摇,竟站不住脚,诸仙尚还东摇西晃地想立稳脚跟,头颅却缓缓伸出滴着涎液的猩红的一条舌横扫过来,立刻便有来不及躲闪的仙被拦腰截断,或者被卷入舌中顷刻间化成一滩血水。   鬼哭狼嚎间老神仙不慌不忙,拂尘飘飘然一甩,凭空立下一道结界墙,硬生生将舌头横截在外,转头对星宿说道:“北面的诛仙阵已被老夫破了一个口子,尔等得令,立即出阵与妖王缠斗,老夫替你们扛着这诛仙阵。只要颜渊一死,诛仙阵和屠苏界不攻自破;他若不死,老夫一人之力亦扛不住这阵,届时众人便奈何桥边见!”   此话一出,煞白了众人的脸色,不再犹豫,纷纷在老神仙掩护之下逃出阵法,直扑颜渊而去。   形势霎时逆转,得志便猖狂的星宿遥遥地指着颜渊,趾高气扬:“颜渊!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有何招可使?诛仙阵都困不住我们,你小小一个妖王,能耐我何!”   “是我颜渊疏忽了,竟忘了仙界中还有会解诛仙阵的老前辈,也算是给自己一个教训罢。”说着,朝诛仙阵中的老神仙微微颔首,又道,“可颜渊却也算到这一步了,诛仙阵只不过是取巧,损你方三千兵力,我颜渊成功就多了三分保障,既困不住你们,便到最后一步,死拼吧。星宿,我曾在天界时,与你比过术法与兵法,你皆败在我手下,如今不过六百年,你哪里来的自信敢与我一争高下?”   被戳破了颜面的星宿一阵青一阵红,半晌再也顾不得自己上仙的身份,振臂一呼,身后的上千兵士便潮水一般涌向颜渊。   这是一场悬殊的鏖战,步步浴血汗湿重衣,扑将上来的兵士个个目眦尽裂,仿佛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拼死搏斗,一个仆倒了,立刻有后人踩着前人的尸体冲上来,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一身白衫血迹斑斑,颜渊的手腕已然酸软,秋水剑下倒下了太多人,仿佛连剑身都已有些钝,有不要命的兵士以肉身挡住剑,死死地抱住颜渊,踢都踢不开,便有其他人趁机直攻颜渊的破绽,仗着颜渊被拖住无法灵活闪避,招招凌厉。   便这么挂了彩,细小的伤口虽不致命却也需咬牙忍住疼痛,到了最后,手臂如同铅沉,举起剑来竟微微发着抖。抽空看一眼自己的身后,屠苏界里的子民,结界中的今朝,精疲力竭的男人将牙关一咬再咬,重又举起了剑,挡在众仙面前半寸也不挪。   星宿亦是一脸的狼狈,分明是上千人攻打一人,却竟久久僵持不下,若要传出去,只怕不知多少人在背后偷偷地笑,心下便又急又怒,指着颜渊厉声道:“泊玉!放下手中剑,交出今朝,我可在天帝面前保你子民不死!再拖下去,于你也无益!你看看吧,你只一个人,我们却还有许多人,若再负隅顽抗,就别怪我不给你泊玉公子留情面!”   飞沙走石间妖王一手撑着碧水剑,朗声笑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早已不是泊玉!诸位听着,我妖王颜渊在此以命立誓,除非我死,否则断然不会让你们踏进妖界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某银找到了新工作,一直在培训报到开会无限循环ING中……于是更新这边就放慢了,对追文的同志们说声抱歉,俺尽量更快一点,遁走。   六十九   大雨磅礴而下,整个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场雨,下得远远近近。   地上的血色转瞬间便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了无痕迹,只有雨中的众人,依然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彼此都不肯退步。   忽从风中隐隐传来悠扬的男声:“呦,颜渊你这是打算为妖界鞠躬尽瘁了?看样子我平日里倒冤枉你了,你这妖王,做得倒挺像模像样呵!”   众仙循声望去,雨水落在地上激起的一层薄薄的水雾中,有一个身影渐行渐近,方才还不过是雾中隐隐绰绰的一个黯淡影子,转眼间便已到了眼前,唰的一声展开扇子,摇得潇洒无比:“啧,颜渊,你这样子,真是难看。”   颜渊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竟也勾起唇角来:“你们没逃?”   “颜渊,你也太小瞧我们!”沙棠身后又倏忽出现两个人,狐王川絮冷冷打量着颜渊,嗤笑道:“真是的,做什么这么认真?说你是王,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造福一界的王了,要换做是我,才不管别人,自己痛快就好。早就和你说了你不听,现在这副样子,真是活该!”语气中颇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还是虎王暗陌心底厚道,寒光一闪,掌中瞬时多出了一只虎牙爪,点点泛着赤红的光泽:“这会儿可没空唠家常了!那可是三万天兵天将!”   沙棠依旧一把折扇摇得风度翩翩:“怕什么。如果没有十足的准备,小的也不敢来给妖王添乱啊!”说着,唰的一声收了扇子,遥遥一指:“瞧,这不是来了么。”   折扇指处,有黑压压的一片人影朝这边逼过来,尘烟滚滚过处,连大地都震了几震,便连那狂风骤雨也不知何时平息了下来,只弥漫开一阵诡异而古怪的浓雾。   慈眉善目的老神仙自诛仙阵内一跃而出,拈着胡须神色凝重:“莫不是……修罗阵?”   猫族的王半眯着眼斜斜看过来,嘴角一咧,笑得得意洋洋:“可不是。算你这老家伙有眼界,”又有意无意地瞥一眼颜渊,道,“那人既拉不下脸来让修罗王还这人情,我们做兄弟的,少不得替他去跑一趟,总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他被人打死吧。”   说话间,雾中一个身形渐行渐近,慢慢露出一张清晰的容颜,浓妆、画戟、华服,修罗王丹墀臭着一张不甘不愿的脸,上下打量一遍颜渊,毫不掩饰地撇过头嘲笑一声,高高上挑的眼角尽是不屑,倒是坐在他肩头的扶疏,晃着双腿龇牙咧嘴地朝颜渊扮了一个鬼脸。   “你们……”颜渊一阵愕然,将将跨出一步,五脏六腑便一齐剧痛起来,于是一个踉跄,再也支撑不住,要跌倒时,远处的川絮身形一动,转眼便撑住他肩膀,语气尽是揶揄:“妖王也有如此落魄的时候,还要小的来扶您哪。”忽然又低声说,“你放宽心,有我们几个在,还有丹墀,虽然未必有全胜的把握,但也断然不会叫仙界讨了好去。”   这一番私语叫星宿听了去,鄙夷地冷哼一声,扬起眉毛来不以为然:“一个诛仙阵都困不住我们,何况区区一个修罗阵,还有什么手段,趁早使出来罢!本君便只当看猴耍了!”   素来脾气暴躁的修罗王不言不语,冷眼看着云端上叫嚣的星宿,一把方天画戟在手中甩出漂亮的一道弧线后重重杵在地上,静默片刻后,身后嗜血的修罗仿佛得了解禁令,嗷叫着扑向前方,眼中是捕猎屠戮的猩红。   刺耳的咆哮声,兵戈交战时的寒光,眼前这无止境的屠杀将整个天地都染成一片血红,混战中修罗界的太子悄悄溜下丹墀肩头,一路溜到颜渊身侧,扯着他血迹斑斑的袍角仰着头问:“颜渊,今朝呢?怎么没看到她?我想她了。”眼神无辜,声音清亮,尽是童真。   喉头一阵腥甜,素来潇洒张狂的妖王竟说不出话来,拄着碧水剑的手掌握了再握,几经沉默才勉强勾起唇角:“她很好,她……”   话还未竟,忽然一声尖刺的嗷叫直冲云霄,有道行尚浅的小仙与修罗尚来不及捂住耳朵,已被这啸声震得灰飞烟灭,天地剧动间丹墀猛然回头,大吼一声:“颜渊,看下面!”   众人闻言纷纷低头,脚下颜渊用三分妖力布下的屠苏界竟裂开了一条缝,界中众妖面色惊惶纷纷躲闪,闪避处有人一身沾血的灰衣步步行来,双目赤红,连手中的虚南灯亦是红光暴涨,举步间,寸寸皆是阿鼻地狱。   周遭的仙与修罗不自觉地便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昔日盛宠在身风光无限的今朝仙子,如今却只见到她狂风中乱舞的黑发与一双赤瞳。   “今朝……”浑身是血的妖王上前一步,喃喃出声。已入魔的人却只是无谓地转了转眼珠,木然地看着前方众人,仰头又是一声冲天的嗷叫。   寂静中沉稳的老神仙率先反应过来,眉目肃杀,大喝一声:“诛!”被惊醒的天兵天将们立刻回过神来,再不与修罗纠缠,如潮水一般只攻向今朝一个。   “今朝!”颜渊大恸,正欲飞身去救,却被沙棠格住了手臂,连川絮和暗陌亦从厮杀中抽身而出,沉了一双眼紧紧箍住颜渊道:“别去,你看。”   手指向处,方才还如铁桶一般的包围已如散沙一般溃散开来,入了魔的仙子桀桀怪笑着,贪婪地吸吮着指间鲜血,一双赤瞳不住逡巡着周遭仙人,被盯住的人尚来不及反应,便被今朝扼住了咽喉,动弹不得,霎时便起一阵血雾,铺天盖地地弥漫开去。   赤色的血雨滂沱而下,入了魔的人不分敌友不分是非,满心里只有一个杀字,二十八星宿连连败退,损兵折将再也抵挡不住,便连老神仙亦不敢再对峙下去,咬牙再三,肃杀了一张脸,暴喝一声:“退!”,残余的天兵天将便不再逗留,结一个印,瞬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边的今朝却被鲜血激起了魔性,失了神智,仿佛要将天地都杀尽,直愣愣地瞪着一双眼一步步行来,就连杀戮惯了的修罗都忍不住颤栗着躲闪,只有修罗太子仍壮着胆子悄悄上前一步,不可置信地颤声问道:“今朝?”   堕仙的人充耳不闻,迟缓地眨了眨眼,忽然疾如闪电般出手,十指利爪直朝扶疏剜去,丹墀来不及动作,一声厉喝还在嘴边,一柄画戟正要格开今朝,扶疏身前却倏忽多出一个人影来,白衣乌发,抬起被血糊住的流光溢彩的一双眼,吃力地格住今朝伸来的手:“今朝,醒来吧。”   嗜杀的魔者呆了呆,显得很困惑,竟犹豫了片刻。然而这片刻也不过瞬间,下一瞬,暴涨的十指错开格住她的手掌,一寸寸刺入颜渊胸膛,骨骼轻响,血肉撕裂,她却毫不自觉,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胸口剧痛,眼前的事物再也看不清楚,只余朦朦胧胧一层红雾间那人失了神智木然的脸,血肉内的十指如魔爪一般,攥紧骨骼肌肉,是真真正正的剜心之痛,男人却仿佛感受不到,薄唇甚至微微勾起一个弧度,血迹斑斑的手臂温柔地揽住魔者的腰,俯身轻轻巧巧地印上了一个吻。   天地间便再无其他声息,只有这一场雨,下得远远近近,淅淅沥沥地淋湿了绝望的两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同志们,中秋节快乐!   七十   疼痛离开的那一瞬,仿佛在水下窒息许久,终于破水而出,猛然睁眼,茫茫然恍如隔世,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动了动胳膊,全身酸疼,不过这细微的举动,却立刻引了众人前来探察。   “今朝?你醒了?”麻雀精睁着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双目通红,显然是哭了许久,此刻却破涕而笑,又笑又叫地握着躺在床上的人的手不肯松开。   “松开!她才刚刚醒。”泼辣的茶花精一把推开玲珑,俯身细细看了一会儿今朝的眼睛,又若无其事地笑,“今朝,你好了。”   床上的人勉强支起身子,愣了半晌,傻乎乎地问:“我怎么了?”   一旁的扶疏吸着鼻子哭哭啼啼:“今朝,你吓死我了,你不知道你之前——”   “扶疏,回去,今朝既没事了,我们便回去。”未竟的话突兀地被修罗王打断,冷面冷心的丹墀拉了扶疏,头也不回地便走。   待到两人的背影消失于门外,今朝的神智才渐渐清明起来,在床边围着的众人身上逡巡半晌,脸上显出失望的神色来:“颜渊和迟桑呢?”   “迟桑在这里。”麻雀精匆匆抹了一把眼泪,从地上抱出一个什么东西上来,直送到今朝面前,“看。”   被抱在手上的小兽有一身灰白色的皮毛,毛茸茸的左耳上挂一小串金铃,正挣扎着回首冲玲珑龇牙咧嘴以示抗议,却终因逃脱不得,不得不乖乖地安静了下来,一双晶亮的眼担忧地看着今朝。   “迟桑?”今朝讶异地伸出手去轻抚神兽毛茸茸的脑袋,失笑道,“你怎么变这么小了?”   昔日威风凛凛的上古神兽此刻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兽类,如同猫狗一般被抱在怀里,听到今朝的话,用爪子挠了挠鼻子,不屑地喷出一口气来,幼稚地把脑袋扭向一边。   所幸今朝也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轻声却又固执地重复着疑问:“颜渊呢?”   没有人回答她,每个人不约而同地都垂下了眼,静默便沉沉地压了下来。   只有那仙子仍不放弃,盯着玲珑的眼,一遍遍重复:“颜渊呢?”   “他死了。”冰冷的声音自门外突兀而入,木然平板无一丝波澜,声音的主人亦是一脸漠然,紫裾飘飘,跨入门内,一双藏了万年积雪的眼睛看过来,复又淡漠地重复了一遍:“他死了。”语气平淡,仿佛不过掸去衣上的一根草茎,是一种令人厌恨的从容。   床上刚刚恢复清明的仙子愣了许久,好似要将这三字一字一字咀嚼透彻,方扬起脸来,唇角勾起一丝弧度:“父君,你诓我。”容颜依旧不出彩,只那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悲哀中带着一丝乞求的以为,其实心底却如明镜,连自己都骗不过自己,只能徒劳挣扎着求别人给她一个谎言,赴义一般的绝望和悲壮。   血肉都是冰做的崇恩圣帝冷冷地轻哼一声,不置可否地转过头去,目光落在玲珑怀中的小兽身上,几不可查地笑了笑:“你还是信了罢。不然你以为,迟桑是如何又化作了肉胎?”   今朝仍有些发愣,呆呆地看向迟桑,小小的神兽却别过头去,一双湿漉漉的大眼里尽是悲哀,躲闪着垂下眼帘不敢看仙子。   “今朝,迟桑受了天雷之刑,形体早已散去,只有魂魄附在了梧桐树上,你……都忘了吗?”麻雀精侧着头,一双眼躲躲闪闪,小心翼翼又谨慎地试探。   “我……”正要开口的瞬间,记忆却如同上古洪荒时的洪流,沿途席卷风景无数,滚滚叫嚣而来,血的气味与颜色,指甲扎入血肉时的触感,大雨滂沱中众仙惊恐的眼神,清晰而无一丝模糊,历历在目仿佛不过是前一刻发生的事,夹杂着锥心的巨痛与悔恨兜头扑来。痛到极致,最终的最终,只余最后定格的那副画面:满身是血的男人就在自己眼前,尖尖利爪还扎在他心口,他却仿佛毫无知觉,依旧微微笑着,俯身轻轻地印下一个吻,不自觉地轻抚上唇角,仿佛唇上还带着那湿润柔软的苦涩血味,并着一丝雨水的冰凉,刻骨铭心。   恢复了清明神智的今朝像是缠绵病榻数十年的病人,一朝痊愈后放眼重新打量周遭人事,却已是物是人非。也不是没有人来看她的,玲珑日日抱着迟桑,费尽心思地搜罗趣闻轶事,只为博仙子一笑,连堂堂的上古神兽亦放下了架子,傻乎乎地用爪子挠着鼻子,一不小心便在床上翻滚成了一团,憨态可掬。可这也只不过让仙子的唇角勾起了勉强的一丝弧度,苍白无力的笑容下是藏也藏不住的悲怆。   无人探望的时候,今朝便靠在床榻上发呆,总有碎嘴的下人凑在一起,窃窃地说着主子的是非,说是古往今来,入了魔而能自己清醒的仙,掰着指头数大概就只有今朝一个了,另一个立刻又反驳,说要不是咱们家主子拼死护她,耗尽自己精血布下屠苏界,一人力挡天兵天将,她哪能活到今天,她能清醒,咱家主子不说有十分功劳,八分还总是有的。正说得兴起,无意间回头一看,这桩是非的主角就站在门口,安静地听着,下人心里一惊,唬得就要跪下身去,那倚在门边的现在却只淡淡地一抬手,示意他们离去。得了赦令仍心有余悸的奴才胆战心惊地走出很远,回头一看,那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倚在门边的一寸余光下,淡得快要化去。   本就寡言的仙子愈来愈沉默,有时整日都不说一句话。玲珑几个私下里着急谈论时被崇恩圣帝路过听到,不理世事的帝君充耳不闻,权当没听见,隔天却出现在了今朝房门口,淡淡地说一句:“今朝,陪我喝杯酒罢。”   酒是好酒,倒在琥珀杯里清透澄澈,悠悠地渗着醇厚酒香,桌边的两人却只是举杯无言。说是让今朝陪他喝酒,那帝君却只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一副怡然无比的姿态。   良久,终是按耐不住的仙子忍不住开了口:“父君,您还不回天庭吗?”自那日清醒后看到他,到如今亦有几日了,却丝毫不见他有回去的动静,便是连万事不理的仙子亦起了疑。   帝君不紧不慢地又饮下一口酒,眼光只在今朝面上掠了一掠,便落到了远处的枯树上:“明日便走。此次下界,不过是为了看看你现今神智恢复了几许,若是大好了,天帝那边也好交代。”寡言的帝君说上这些已是极限,可仔细想一想,短短几句话却不知蕴含了多少意味:又一次大败而归颜面尽失的天帝能忍下这口窝囊气,对恢复了神智的今朝睁一眼闭一眼,这中间,只怕是因着崇恩费了不少口舌斡旋,平日冷淡至极的人不擅表达感情,却终究是将这个义女放在了心上。   今朝闻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只能渐渐地沉寂下来,崇恩也似乎并没有打算得到回应,自顾自地又饮了一口酒:“你是不是想知道颜渊是怎么死的?”   今朝一愣,立即又像是要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一般,勉强扯了扯脸皮,却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虚幻无比,迷迷瞪瞪得像是在梦里。   崇恩的表情却比今朝真实多了,连言语亦是犀利无比,一字一句皆掷地有声,仿佛非要将那谁的心掏出一个窟窿来才肯罢休:“那日他为保你,留三分妖力布诛仙阵,留三分妖力布屠苏阵,剩余三分已所剩无几,虽有修罗王倾兵相助,终是元气大伤。你那最后一爪,更是伤他心脉。”说到这里,好似要故意再伤她一伤般,恶意地停顿半晌,方又缓缓地接下去:“你那日之后昏迷不醒,自是万事不理不知,他却拼着最后那一口气,将自己妖王的元丹渡给了附在梧桐树上的迟桑魂魄,后来迟桑活了,他死了。”惊心动魄的壮阔波澜,到最后也只有这平淡苍白的一句白描,连一丝修饰点缀都无,仿佛不过是太阳东升西落那般简单。   可听在有心人的耳里,却好似一个炸雷,将早已千疮百孔的血肉心炸得更是支离破碎,再弥合不了。悔痛交加的仙子沉湎在锥心的巨痛中醒不过来,失神地喃喃:“他是为了我,他知我因为迟桑的死怨他,也知道我想念迟桑,他……都是为了我。”   崇恩也不搭话,只是捧着茶盅默默地听,半晌扔下茶杯,飘飘然起身,别有用意地扔下一句话:“若想知道颜渊魂魄归处,去天庭走一趟罢。”   作者有话要说:某银回来填坑了……今天填完这个坑以祭奠坑内的冤魂,阿门……   七十一(正文完结)   今朝仙子平生一身傲骨盛宠无双,虽是本性使然而致寡淡无趣,但却也从不曾卑躬屈膝乞求于人,唯有这一回,如同狗一般匍匐在地,腰低折,头低垂,任凭膝头在白玉砖上跪得麻木,却是一声不吭。跪在天帝的玉清宫前,竟无移动过一分一毫。   远处有新上天庭的天奴不知规矩,一路打闹嬉笑而来,娇笑声如银铃一般细碎地洒了一地,到了玉清宫前,却突兀地戛然而止,如同被人半路掐住了颈子,一阵难受的沉默。   今朝也无抬头,只是听到天奴惊慌匆促的脚步声匆匆离去,唇边不由得浮上了三分嘲笑,一张素净的面上俱是讥色。   自那日仙妖大战后,或者该说是妖王一人力敌天界更为准确,总之那一役,令今朝仙子的名声一夜之间如瘟疫一般令人谈之色变。今朝早已不是今朝,蓬莱岛上东王公办的学堂内,老神仙对台下小仙提起今朝时,一脸鄙夷轻视,说是好端端一个姑娘家,为了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妖界的异类堕入魔道,真真是天界的奇耻大辱,天庭可没有这种伤风败俗的仙子。可嗤之以鼻的同时,眼神中又不由得带了惊惧。但凡参与了那场大战的人,哪怕只是一个摇旗呐喊的小兵,谁都忘不了魔者破了屠苏阵后出来的那副景象,一刹那间鲜血淋漓步步浴血,修罗血池也不过如此,即便是逃生后,入夜时总会想起堕仙后魔者那双鲜红的赤瞳,于是便夜夜噩梦。想到这里,方才还神气活现的老神仙也无端打了个寒颤,于是脸容就定格成了那副轻视兼之惊恐的表情,是一脸滑稽的难堪。   因着这个原因,自今朝又上天庭后,众仙皆躲闪不及,惟恐与她沾染上半点关系,昔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光上仙,如今却只沦落到了蒲柳一般的身价。   可她也只能这么跪着,崇恩临走前那番暗示性的话语,于她来说,恰如在溺水中抓到的一根浮木,除了紧紧抓住,别无他法。   于是便这么跪了三日,不吃不喝不动,茫茫然中有时竟会忘了究竟身处何方,只能靠一遍遍回想过去来消磨时光。一路想来,仿佛又将当初两人间的种种重又经历一遍,彼时觉得平淡如水的感情,如今回想起来却是汹涌澎湃,一个笑靥一句轻语都来势汹汹,如刀一般逼着胸口生生地疼。   也不知是第一百遍抑或一千遍回想,终于有人将手在她肩上一搭,轻轻唤了一声“今朝”,她的肩不可抑制地颤了一颤,又沉默了几许,终于迟缓地转头看向来人:“青耕。”   九太岁一身青衣与身后金碧辉煌的黄金宫殿衬出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一开口,还是那一种疏懒的调子:“今朝,你当你在这边跪了三日,天帝就会出来告知你颜渊的魂魄归处?”   恼羞成怒颜面尽失的天帝这次说什么也不肯再原谅今朝,捶胸顿足地后悔着当初养了一只白眼狼,能睁一眼闭一眼容忍她继续活在这四海八荒内已是极限,可目睹她几日跪在宫前,只转一个身,权当没听见。   “他不会告诉你的,”九太岁冷静地阐述一个事实,“都说这天底下父子连心,你与颜渊再深的感情也比不过血缘的亲厚,儿子如何,做父亲的总能感应到些许,你——”   再一回头,方才还跪在地上的仙子早已急促地站了起来,却因膝头的酸麻一个踉跄,半日起不了身,看得一旁的青耕眉头一颤,刚欲伸手去扶,性格倔强的仙子一咬牙竟站了起来,蹒跚着驾云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九太岁,望着她跌跌撞撞的背影无奈地笑:“傻子。”   蓬莱岛上的天奴却与天庭中不同,见了忽然冲破结界猛然出现的今朝,既不惊又不惧,袅娜娉婷地行了一个福礼,抬头时嫣然一笑:“仙子,奴婢恭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一路行去,亭台楼阁,青石流水,皆与曾经的景致一般,无丝毫改变,那千里杏林的杏花依然开得灼灼烈烈,粉白绯红,将清晨的光景凭空添了暮色时的绚丽,可景仍在,人事已非,不过只让有心人触景生情罢了。   蓬莱岛帝君的府邸已近在眼前,一颗心忐忑着跳个不停,膝头一软就不由自主地在台阶前跪下,开口时声音已然哽咽:“师父。”   铆钉朱漆的大门缓缓启开,许久未见的东王公仙风道骨,昔日杀戮的戾气荡然无存,一双眼清明素净,仿佛就要跳脱于六界万物之外,高高在上地俯视下来,一张脸上俱是慈悲:“今朝,你可是想知颜渊的下落?”   “是。”她深深地俯下身去。   “回去看看吧,他生时与你情深不渝,人间至情除去父母儿女等骨肉相连血脉相通,便是你与他。他又是为你而死,因而他死后,不外乎会去与自己纠葛最深的栖身处,擦净你的眼睛,回去看看罢。”   “回去?师父——”悟性不高的仙子正要启唇问个清楚,门却已徐徐地阖了起来,东王公那一身黑衫早已消失不见。   去了天庭三日,却只得了一个语焉不详的回答,只觉得失落得无以复加。偏生这一日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丝交织如烟,在廊下随着风洒成了一片雾,于是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从前的雨天,那人就爱抱着自己坐在书房的廊下,一夜听雨到清晨,她总是捱不住困意,不多时便倚着他的胸膛昏昏欲睡,朦胧中勉强提起精神,只觉得在一片雨水沁凉中,身后那个怀抱温暖得笼起了一方天地,一扭头,落进他那双流金溢彩的眼里,璀璨得如同星辰。   这么想着,竟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书房,等回神时,已然坐在了茜纱窗下那张梨花木椅上,恰有窗外的雨滴斜洒进来,滴在面上,沿着脸颊流过,冰凉冰凉。   唇角勾起三分,今朝苦笑了一下,眼光落在了对面那巨大的书架上,窗外天色愈显阴沉,微光照在垒满书册的书架上,映出了重重叠叠不规则的阴影,她的眼神只在厚重的书上掠了几掠,刚要移开目光,却见书架角落浓重的黑影处一道什么东西的身形动了几动,伴随着轻微的窸窣声,在四下俱寂的室内显得尤其清晰。   “谁?”她倏地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   并没有人回应她,那道身形极快地躲到了书架后面,只有一串动物的软足踏在地面上的极细微的足音,如水面上的涟漪,在空气中荡漾开去,又很快消逝不见。   今朝默不作声,自椅上站起,悄无声息地欲绕到书架后一探究竟,那后面却平空响起了一声咆哮,低低地在动物的喉中翻滚着,带着警告的意味,不欲让人靠近。   她被吓了一跳,迈步的动作堪堪僵住,眼光所及处,竟有一双幽绿的兽类眼睛在黑暗深处安静地盯着她,一眨也不眨。   窗外的天色已然被泼了墨,恰有夜风吹过,将那遮月的乌云吹散了大半,月光便丝丝缕缕射进窗棂,堪堪照出了书房内一个模糊的全景。   书架后的兽明显地怔了一怔,大约是不曾想到会有月光,匆忙地将大半个身子往深处一藏,却还是有那么一瞬被月光照了个大亮。   借着月光看得清清楚楚的今朝有那么一刻钟发不出一点声音,面容表情俱定格在惊鸿一瞥的那一刻,脑中一遍遍回想的,只有月光下通体雪白的那头狼,还有那一双漂亮的眼睛。   “颜……渊?”她发出因哽咽而粗嘎不堪的声音,满怀喜悦地出声询问。   那狼转身一跃欲逃,漂亮的身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矫健无比。   “颜渊!”今朝又唤了一声,颤抖的尾音无端地平添了一丝凄凉,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凄厉。   白狼略顿了一顿,可也不过一瞬,便头也不回地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今朝朝着它消失的地方跨前一步,脚步还是虚的,如同踩在棉花堆上一般漫不着际,虚幻得如同梦境,可她知这不是梦,眼光落处,书架角落处正静静躺着两根雪白的狼毫。   “哈?颜渊变作了一头狼?”暗陌的大嗓门惊得四座的茶杯都颤了一下。   “做什么这么一惊一乍的?他本是托了狼身才出的世,变回狼倒也合常理。”川絮横了暗陌一眼,优雅地吹去茶上的浮沫。   “放屁!老子以为他死了,还黯然神伤了那么几天,他要是没死,变成狼躲着我们,也着实不厚道了点!”   “暗陌,要是你失了元丹,重又变回了一头虎,你愿意让你爱的人看到那副模样吗?”沙棠眯起眼,上下打量着虎王。   “本王自然……”原先扬眉挺胸的虎王正要夸下海口,反应过来一愣,嗫喏了几许,没骨气地沉默了。   “所以,我倒是觉得颜渊可能真没死,他本是上仙啊,失了妖的元丹,还有仙的仙根在,所以虽然化不了人形,可好歹是活下来了。”沙棠若有所思,一把折扇摇得潇洒无比。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今朝不做声,自清醒后就死气沉沉的一双眼却终于有了神采,唇抿成了坚毅的一条线,就像素日以来那个固执倔强的模样。   沙棠几个对视一眼,似是明了今朝心中所想,又鼓励道:“他既不愿现身于人前,又不愿就此离去,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所挂念,今朝,你再等等,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出来了。”   因着这一句话,她又开始等,闲时静下心想一想,似乎从她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她便一直在等,等他注意到这个没有存在感的自己,等他对她动心,等他轮回转世,等他忆起过往种种云烟。他们的时光太漫长,漫长到足够她在岁月的褶皱中等待直到沧海桑田。   要寻一只行踪不定的狼,偌大一个妖王府更显得有些广袤,今朝想不出好办法,只能日日在书房内守株待兔,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屋外的一声虫鸣,窗纸上竹影的一个摇曳,都能令她在熟睡中惊醒,满怀喜悦地张开双眼,轻声问:“颜渊?”   可结果总是令人失望,仔细听一听,那疑似动物足音的声响其实不过是屋外的尖锐风声,原来这间房内,除了她一个,什么都没有。   暗夜风声呼啸,她不曾踏出书房半步,在幽暗室内等得久了,能感受到时间的缓慢流逝。她昏昏欲睡地趴在案台上,手指一一抚过颜渊曾经看过的书籍,半梦半醒间脸上一阵带着粗糙的湿热,像是某种兽类的呼吸。她脑中一个激灵,倏地睁开眼睛,急急用手去抓:“颜渊!”   正在舔她脸的白狼吓了一跳,瞳孔猛的收缩,动作敏捷地往后躲避开去,任凭今朝的手抓了个空。   一时间,室内沉寂,只有她因激动而急促的呼吸声轻轻响起,那狼跳开了一段安全的距离,侧着头安静地看着她。她却也无语,分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白狼见状,甩甩尾巴优雅地转身,又是一副要离去的样子,窗外却雷声大作,噼里啪啦地下起了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劈空里一道惊雷,正照亮了黑暗中苦苦等待的仙子泪雨滂沱的一张脸。   白狼略略吃惊,动作便停滞了一瞬,也就这一瞬,今朝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扑向白狼,揪住了便再也不肯放,一张脸埋在狼身浓密柔软的狼毫里崩溃地呜咽出声。   白狼呆了一呆,僵住的身子慢慢地放松下来,一双眼里俱是温柔,侧过头去亲昵地蹭了蹭犹伏在它身上痛苦不已的仙子,方才还大放悲声的今朝便奇迹般地止住了眼泪,略有些羞赧地用袖子擦了擦那被她的眼泪沾湿的狼毫,小声地询问:“是颜渊吗?”   白狼犹豫地眨了眨眼睛,终于自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算是应答的短促悲鸣,在夜里显得有些哀伤与凄凉。   得到了回应的今朝笑得露出了两颗虎牙,笑弯了一双眼睛,抱着巨大的白狼轻声呢喃:“颜渊,留下来罢。”   白狼没有回应,只是乖顺地伏下了身子,雷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息了,皎洁的月光下,照亮了一人一狼相依偎的身影,一如当初。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   七十二(番外)   人间东街那处闹鬼的古宅近日住进了一个容貌清秀的小姑娘,脚边跟着一只形貌古怪的兽,有好事的长舌妇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上前拉家常,嘴里说些邻里间鸡毛绿豆大的琐事,眼睛却不住觑着姑娘脚边那只兽,憋了几憋,终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姑娘,你这狗长得倒是挺……挺好看的,就是从来没看到过有狗长成这副模样的,究竟是个什么稀奇东西?”   玲珑微微一笑,弯腰抱起貔貅,笑道:“这是家父自波斯带来的稀奇狗,不都说这屋子闹鬼么,这狗就是专门镇邪的。”她怀里的上古神兽为自己被说成是一只凡间的狗而抗议地咆哮了几声,朝那长舌妇翻翻眼睛,一个转身便趴在玲珑怀里闭目养起神来,再不搭理人。   妇人看得啧啧称奇,却听玲珑又说道:“这无甚好奇怪的,真正的怪事还在后头呢。”   果不其然,又过了几天,在东宅的边上,竟悄无声息地又起了一幢宅子,一色的水磨石墙,一色的锃亮绿瓦,院里一口古井一畦菜地,种了些平常百姓家种的花,串串红、喇叭花、凤仙花,热热闹闹地挤在一簇舒展着枝叶,煞是好看。   有镇上的农妇在某日清晨打这幢宅子门前经过,恰逢院子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内一身素衣的女主人正端着一盆水往门外洒,瞧见农妇,普通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农妇正要回一个笑,一转眼瞥见女主人身后,赫然昂首挺胸立着一匹巨大的白狼,正静静地盯着她看。   “啊呀”一声尖叫,农妇丢了锄头落了箩筐,一路哭爹喊娘连滚带爬而去,从此镇上的人们再不敢打这东街过,远远的就绕行了半里路。   玲珑就抱着迟桑对今朝说:“今朝啊,你就这么把颜渊带在身边吗?他现在可是狼身啊!镇里的人正议论着你呢。”   今朝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几万年的非议和轻视都忍下来了,这才算是个什么呢。   今朝有时也要去集市上置办些东西,白狼便形影不离地跟着她,一双湿润的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像是要跟出去的样子。   今朝犹豫了半晌,蹲下身来好声好气地安抚:“颜渊,你乖乖在家等我,我马上回来,带你出去会吓坏别人的。”白狼呜呜地叫了几声,赌气一般地撇过头去,今朝想了又想,终是狠了狠心撇下它,头也不回地跨门出去。   一路走得风驰电掣,无心欣赏路旁的风景与繁华的市井,只记挂着家里那个谁,等到终于买齐东西赶回家时,远远地便瞧见白狼正可怜兮兮地趴在门槛上,下巴垫在前爪上,尖尖的耳朵警惕地竖着,一瞧见今朝,立刻自地上起来,慢吞吞地缓步迎上来。   蹲在墙头抱着貔貅看得津津有味的麻雀精就开始说风凉话:“啧啧,今朝,颜渊对你可不亲热啊,这要是我家迟桑,早就摇头摆尾迎上来了,哪像颜渊这么冷淡,啧啧……”   今朝正要开口为颜渊辩护,一转头,扑面而来一股疾风,眼前只闪过一道白影,还未反应过来,人却已被扑倒在了地上,白狼漂亮幽深的眼正对着自己的眼,热乎乎的舌头在脸上舔得不亦乐乎。   玲珑目瞪口呆,差点自墙头上栽下来,全靠迟桑咬着她的衣襟才勉强站稳,得逞的白狼发出类似嘲笑的叫声,挑衅地望着墙头上的一人一兽,得意洋洋地甩起了尾巴。   被扑倒在地的今朝无声地笑,这个人啊,性子原来一点都没变。   后来,今朝上街的时候,开始带着颜渊了。头一次的时候,整个小镇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整个集市鬼哭狼嚎一片狼藉,无奈的一人一狼只能空手而回。   渐渐的,人们发现这狼原来不似野性难驯,偶有不懂事的小孩儿咿呀乱叫着,蹒跚着去摸这狼,周遭的人看得捏了一把冷汗,这狼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只是温柔地用鼻子拱了拱小娃儿,逗得孩子咯咯地笑。   于是人们慢慢地便不再惧怕这一人一狼,赶集时该吆喝的照样吆喝,该还价的依旧还价,状似与平日无异,眼角余光却不住偷看着那匹白狼。只见白狼与女主人形影不离,昂首挺胸走得优雅,路过专卖牛肉的铺子时停住步子,低低地呜咽一声,女主人便默契地停在摊子前,轻轻对摊主说:“切五斤。”   摊主看了两眼那白狼,爽快地应了一声:“行嘞!这狼养起来,挺费粮吧?”   女主人回了些什么是听不清了,只看到她弯身安抚似的拍了拍狼,一脸宠溺的微笑。   再后来,东宅和西宅之间的那堵墙被打通了。人们时常瞧见阳光晴好的日子里,两个姑娘坐在椅子里,将头凑在一起絮絮地说着什么,而那头白狼和那只“来自波斯的镇邪狗”正你追我逐闹得欢。在院外看的人微微一笑,便埋头继续赶路,回来时天色已黄昏,又习惯性地朝院子里望一望,两个姑娘正各自给自己的兽洗澡。   白狼玩得疯了,一身雪白的狼毫沾了草汁和泥土的颜色,黄黄绿绿的交杂在一起,凌乱地翘着,而姑娘正自盆里撩起水,轻柔地一下一下刷着狼毫,白狼想是很舒适,乖巧地伏下身子,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在夕阳下,说不出的温馨。   忽然那边又一声尖叫,循声望去,原是那只调皮的“狗”,欢快地抖着身子,洒了姑娘一头一脸的水。   平素安静的院落偶尔也会有客来访。这一日便来了三个俊秀的公子哥儿,锦衣华服风流倜傥。将将入了院门,为首的那个器宇轩昂的公子哥儿便唤起来了:“哎呦!我的今朝妹子啊!可把老哥哥我想死了!来,哥哥抱一抱!”说着,张开双臂作拥抱状朝今朝走去,只是手指还没触到今朝的一片衣角,凭空里却忽然响起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震得屋顶都抖了几抖,扑簌簌地落下了一片灰尘,接着便跃出了一头白狼,虎视眈眈地拦在暗陌面前,凶狠地露出森森白牙,喉中低低地滚着警告声。   川絮和沙棠只在一旁架着手臂兴致盎然地看着,间或还交谈几句:“狼和虎打起来,哪个比较厉害?”   “失了元丹的妖王,还是妖王吗?”   那边却没有趁他们的意打将起来,暗陌没骨气地举起双手,后退几步,露出一张谄媚的笑脸:“颜渊,冷静,我这不是开玩笑嘛。”   白狼又瞥了那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一眼,才懒洋洋地走了回去,在今朝特意为他准备的软垫上趴下,眼皮都不掀一下。   被漠视的三个人也不觉得尴尬,厚着脸皮嘻嘻哈哈地坐下,一边挑剔着凡间的茶水,一边不住手地往嘴巴里塞民间的小吃,待到酒足饭饱后,才敛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认真地看着颜渊:“颜渊,实不相瞒,我们三个今日来不是为别的,是为着妖界如今无主亦无首,总需要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我们自然知道,凭你的资质,用不了多久总能化成人形的,可究竟要多久,谁都不能拍胸脯保证。所以这几天,几个长老催这事催得紧,我们是特意下界来和你商量的。”   说是商量,其实说是知会才更恰当,工于心计的鼠族长老权衡各方利弊,早定下了下一个妖王的人选,是虎族初露锋芒的青涩少年,踌躇满志着想要把妖界整治得比人间的京城还繁华,有抱负有志气,怎么看都比懒散放荡的颜渊好。今天还记得颜渊,特意来说一声,不是真正地想与他商量,不过是惦念着旧日人情,卖一个面子罢了。所谓人走茶凉,不过如此。   白狼置若罔闻,懒洋洋地甩了一下尾巴,复又沉沉睡去,一副不理世事的模样。待到三人走后,才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今朝发呆。   “怎么了?想吃牛肉了?”今朝笑嘻嘻地逗他。   白狼垂下眼睛,有些萎靡地将头枕在自己前爪上,有气无力地呜咽了几声。   叹一口气,今朝也敛起了玩笑的心思,盯着白狼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颜渊,我知道你的心思。如果你怕我因为你不是妖王而嫌弃你,那你就太不知我的心了。别说你不是妖王,纵然你如今这副不能化作人身的样子,我也从未嫌弃过一丝一毫。我们如今这个样子,难道不好吗?”   如今这个日子,自然是好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得是再平常不过的市井生活,吃得亦是粗茶淡饭,晴日时靠着白狼在日光下打起盹,雨天时与白狼在廊下听雨打芭蕉,日子便这么一天天的过,春花过后是蝉鸣,枫红过后是初雪,再平淡的日子也在这遥远的岁月中铭刻成了隽永。无论是上仙还是妖王,无论是人形还是白狼,至少他们一直在一起。   这一日又是一个普通的清晨,她自晨曦中醒来,伸手去摸身边的白狼时却摸了个空,迷迷糊糊睁开眼,窗外已是天光大亮,鸟声啁啾,是阳光晴好的一天。   四下环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白狼,她疑惑地出声询问:“颜渊?”   没有人回应她,却有丝丝缕缕的笛音自屋外穿杨渡水而来,清音直上九重霄。她先是疑惑,继而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连鞋也顾不得穿,光着脚跌跌撞撞扑向门,用力一把拉开门拴,日光立刻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刺得她不得不闭上眼睛。等到渐渐适应这光线,颤抖着睁开眼睛,只觉得一颗心几欲要跳出喉咙。只见不远处的繁花开成了一片锦绣,春光旖旎中有人一身白衣,唇边横了一支青玉笛,轻轻浅浅地朝她笑。   她说不出话来,堪堪迈出一步,脚步虚软的立刻要跌倒在地,那人身形极快地掠过来扶住她,俯下身轻轻呢喃:“今朝,劳你久等了。”   她终于回过神来,抖着唇正要说话,东宅那边却忽然起了一声尖叫,呼啦啦惊起了一片飞鸟:“迟桑!给我穿起衣服来!光溜溜的像什么样子!”尖叫的余音还未散去,那边却又响起了因激动而断断续续的泣声,又哭又笑地闹成了一片。   白衣的男人好心情地搂紧了身边的仙子,笑得开怀:“终究还是我早一步化成人形,要和我斗,迟桑你还早着呢!”   最后的最后,镇上的人们发现东宅又住进了两个男人。   新住进的男人将两个姑娘照顾得很好,劈柴挑水,洗衣煮饭,舍不得让姑娘受一点苦。有人听到白衣的男人淡淡地说:“把那白狼放生罢。”银发的男人紧接其后点头:“那狗也不要了罢。”   于是人们便没再看到白狼和狗。只有那两个气势不凡的男人,各自守着自己的妻子,将这平淡的日子过得如蜜糖一般甜。他们的日子足够长,长到足够让他们耳鬓厮磨一直到地老天荒。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容我嗷几声来表明我内心的喜悦,终于写完了哇哈哈哈…… -------------------------------- 本文由书本网(www.bookben.cn)下载,久久出品,必属精品。 <-- -------------------------------------------------------------- 书籍名称:今朝玉 作者:墨银 本书籍由网友“小蘑菇”上传 日期:2010-11-3 11:19:02 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Web2.0小说网站,和好友一起上传、下载、分享TXT全本小说。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 -------------------------------------------------------------- --> "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 删除"